黎明前夕。
人们仍在夜风中欢歌舞蹈。
安卡在篝火边烤着火,几次差点被狂欢的人踩到不说,身上被溅了不少新酿几个月的山葡萄酒。
倒是有几罐在地下埋了十六年的,但都在祭司房里。
酣醉的人热烈的体味还要盖过酒香,安卡两爪捂住鼻子,眼睛盯着祭司的房门。
即使这帮人这么吵,它认真去听也能分辨出那屋子里的话音。
但它没去听,也不是心境平和才保有的尊重,实际它感到难以名状的焦躁。
只是比起最初一定要找到祂,一定要有个满意答案的执念已经烟消云散了。
仿佛回归了剥离了负面感情的机械时期,不过比起用理性统御自身的那时,如今它的整个生命存在似乎达到了情绪平衡的安然。
很难说出具体的原因,是在追逐祂的时间里发生的哪件事……这百年和那千年都是怎样改变的它。
门忽然开了,安卡耳朵一跳。
当对上米佳寻来的目光,它睁大眼睛,确定有什么发生了,不禁站起,米佳拨开人群走过来。
他站定,准备说什么。
篝火堆发出一声不大的爆响,他一个激灵,向那团从巨大木堆崩落到他脚边的火看过去。
那一小团火逐渐微弱、熄灭,木块也碎为灰烬,被风卷去。
他微张着嘴,含在口中将出未出的话便也被放置冷却了。
“耶稣为救赎世人流干鲜血,约伯自证信仰,儿女死绝家财散尽浑身溃烂,成佛需渡百千劫……这些情节相似的故事,究竟存在什么意图?”
安卡发觉他的心跳变得平缓了。
“我想了很久,觉得那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也是迎合我们的相信:灾难和不幸是有去向的,惨痛和不公是有来处的,生命是有意义的。”
他从不知名的紧张状态中解脱出来,进入至深的沉静。
“米哈伊洛这个词的发音在卢恩文字里没有意义——
“我要立即回族地,好像多么盼着拥抱我的族人,实际我不过不想留给自己太多思考的时间。一直以来我都在用‘面对’来逃避,真正要面对的时候,当然会露怯。
“眼睛没拆绷带不能见光那段时间,我想明白了这点,可我拒绝再往深处想,跟迪卢木多学他的语言,发现窟卢塔语和卢恩文字的相似之处。我没上过族学,是卡佳教我,他好当做课后温习。”
有时他回忆,有时他凝视着现在,把过去挑拣出来审视。
“米哈伊洛,在窟卢塔语言里是木屑的意思。邻居在刨花和木屑里发现的我,哭得没声了。她把我抱到她家的母羊身下。我活了下去,有了名字。她在我十岁那年死了,名字落在泥土里。”
说着说着,他神情愈发游离,好似这些其实也无所谓说或不说。
“我用治好的这双眼睛都看了什么?大半时间是我自己的眼皮,没有鼻子的猪,失去躯干的树,虔诚的葬礼,野蛮的婚礼……一样,自然还是一样。”
他闭了闭眼,望了望渐渐透明的天,找回了最初搁置的话。
“麻烦你带娜沙躲开这。”
“你要……”
“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别让她过来。”
安卡心下一沉。
米佳傍临火焰的那只眼睛浮着些许暖金,而阴影中的眼珠偏向钴蓝;没有波动,不再疑问,也不再思想,凝视着周遭的景色和人,专注诚意地。
安卡垂下头,找到娜沙,叼她的衣角带她离开。
祭祀用的高耸木架上,煤球停止了舔毛,发亮的猫眼暼去一眼,又开始洗脸。
太阳开始爬升,群山的影子倒向别处。
他转身折回扎鲁申的所在。
柔软如蛋黄似的太阳迅速跳脱出来。
祭司房门大开,扎鲁申肩膀深深插着一把银匕首,朝人群扑来。
人们自发地围上去护住他,神经紧张。
酷拉皮卡刚要上前查看,在一众警戒的目光中,米佳端着短管猎'枪从中走出。
“逆子!”扎鲁申大吼道,“你疯了?!”
“你不杀带崽的母鹿,倒是会逼带着孩子的女人去死。”
米佳则诡异的冷静。
“我没有逼她!”
“自小从所有嘲笑和可怜的话语里,我听到的意思都是:这个孩子的妈妈不要他了。而不是,这个异族女人勾引祭司儿子,生下了象征着不祥的混血孩子,继续厚颜无耻地待在我们族地,会招致灾祸。”
人群骚动着,不自觉散开了一点,米佳冷漠地看着躲在人后的扎鲁申。
“你在这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一个刚生产完的瘦弱女人走出族地是多么凶险?你为我这个丑闻痛苦了这么多年,会不知道她遭受的是怎样的压力?你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居然风轻云淡?”
“怎么都、都成了我的错了?”扎鲁申受了冤屈般气愤。
“每天摆出那副被鳏夫的死相,好像诅咒是我带来的,你的名誉是被我毁掉的,实际不都是窟卢塔祖先的决定和你管不住自己的生殖器吗?我在外面真的亲身体验过你这种男人,问题是,你究竟有没有哪怕一瞬认识到,你是个淫'荡无能还要倒打一耙的下贱男人?”
扎鲁申涨红了脸,难堪还要先于愤怒。
意识到他是有意要当着全族人的面这样,难堪更是成倍加剧了愤怒。
“你在外面……还有脸说?你永远都这么上不得台面!”
“我吃百家饭长大,身为父亲你不管我是饱是饥,母亲给我全部的生命,勉强算你给了半条,如今也还你了,我什么都不欠你了。”
说着米佳恍然一怔,摇头自我纠正。
“不,你不是我的父亲……这世上也没有父亲!哪里有一个像母亲那样可以称为父亲的父亲?”
扎鲁申气急。
从来只有他不认米佳。
“她就应该带上你一起葬身沼泽!”
“沼泽……你不是说不知道她葬身何处吗?”
“我告诉他的!”
契罗夫站了出来,指着河流奔流的方向。
“我妻子终究不忍心,叫我去找她。当时只剩下她的发梢飘在沼泽上面……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何必——”
“我要是那种能让过去随便过去的人,你们一个个的还会在这?”
朴素而理所当然的歧视是一种愚蠢的恶毒,这和库洛洛那种聪明的恶毒同样让人喘不过来气。
“何况你们谁有资格劝这个架?”米佳冷笑,“你们还当自己很无辜呢?”
这冷嘲尖刻的语调,对看着米佳长起来的他们是陌生的。
说话间,扎鲁申屈辱不已地挥退来扶自己的手,痛苦地看了一眼肩上扎的匕首,又产生受了侵犯和背叛的怨恨,抬眼看端着枪的米佳,厌恶轻蔑毫不掩饰。
“呵……”米佳一直端枪瞄着他,“我一枪都没打中,你肯定当我这上不得台面的人这些年净在外面让男人射了。”
他有意用最粗鄙的话侮辱所有人。
不知令在场所有人羞惭的,是他直白的憎恶,还是他在大庭广众下突破廉耻的下流话。
人们纷纷侧脸回避。唯有酷拉皮卡恍惚地盯着米佳。
寂静中,趁着自己制造的缝隙,米佳扣动扳机。
众人惊呼尖叫退后,半边脑壳飞去的扎鲁申身边出现了一道人组成的巨大圆弧。
短'枪确实好用,虽然之前米佳也不是真的打不中。
米佳朝倒那下的人迈进,又一枪打中扎鲁申左胸,彻底平息他抽搐的肢体。
枪声于山谷中久久回荡,在米佳耳中听来竟是万千玻璃碎裂的声音。
米佳握住尚且炽热的枪管,毫无感觉,拎着根草一样,枪托离地晃荡着,他从那面目全非的断了气的人身上抬眼,再度望了望天。
阳光不要钱似的永恒闪烁着,令他双眼生疼。
他转而环视他的族人们,他们在残存于他视觉的光斑里模糊了面目,最终他对上了一双猫样的红瞳。
卡佳的瞳色变化出于什么,他不清楚,也不在乎了。
现在,确定,一切是毁掉了。
赎回失败,像命定的那样死去比现在这样好吗?
想象自己在不知母亲遭遇了什么的情况下,怀着对扎鲁申的愧疚和幻想死去,他从胸腔发出一声笑,带得全身濒临散架似的一颤,下睫噙着的泪坠将下来。
他掏出衣领里的蓝石,扯下扔在酷拉皮卡脚边,说:
“杀了库洛洛。”
没有人出声。
他提着枪走向沼泽。
娜沙被安卡拱进屋子里,着实莫名,不过本也疯得累了,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安卡遥遥听着。直到枪声鸣起,一切复归静寂,它沿河追了过去。
米佳不是祂。
米佳的母亲是祂第一世为人时的母亲。
在祂还是因果时,准备让其继任的神借了他母亲的名,收养了他。
祂将那个毫无缘分的母亲重现于这个世界。
她在这无望的偏狭的世间,重复着重复的命运,她的米佳也是一样。
那几个被安卡误以为是因果的有缘人的使命是拯救,但他们融化了利己的冷漠而炼就的拯救的善意,注定要化为铺往毁灭的道路。
这不是祂决定的,是宇宙的某种规则使然。
祂舍弃肉身,化归宇宙。
而祂的最后一丝自我将随这个人的自弑而死去,同时祂已无限接近完全,可以让宇宙随祂覆灭。
会不会有一个新的宇宙安卡不知道。
安卡看着米佳跪坐于地,退弹壳,填弹,有条不紊。
枪托拄地,他屈起脊柱,用额头抵住枪管。
枪口冒出火光。
声响惊散深草中的野鸭,火药味混进瘴气。
子弹出膛之前,安卡踢开枪管,抱住了他。
米佳爬去拿枪,安卡与他倒在烂草与湿泥中,不让他去。
“放过、放过你自己!”
空气带着草腥和经年沤着的烂泥气味,湿凉地冰着安卡的皮肤。
“我也……想放过我自己。”
“我也想当做无足轻重,我也想坦然原谅所有,我想能够享受当下这生命……”
“我不想伤害发生,我想要所有的所有从未开始,我想要我从未出生在这世上……”
刹那心弦一动,安卡鼻酸,落下泪来,更紧地抱着他。
一如抱着阮芥,抱着白村,抱着格兰,抱着三堇……
抱着那深处的深处,一直在火海和雪地之间尖叫哭泣的孩子。
骰子落地了。
她感觉到了。
凡事有定期,天下万务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这样看来,作事的人在他的劳碌上有什么益处呢?
我见神叫世人劳苦,使他们在其中受经练。
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远安置在世人心里。
然而神从始至终的作为,人不能参透。
我知道世人,莫强如终身喜乐行善,
并且人人吃喝,在他一切劳碌中享福,这也是神的恩赐。
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将来的事早已也有了,并且神使已过的事重新再来。
我又见日光之下,在审判之处有奸恶,在公义之处也有奸恶。
我心里说:神必审判义人和恶人,因为在那里,各样事务,一切工作,都有定时。
我心里说:这乃为世人的缘故,是神要试验他们,使他们觉得自己不过像兽一样。
因为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样: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气息都是一样。人不能强于兽,都是虚空。
都归一处,都是出于尘土,也都归于尘土。
——《圣经》传道书第三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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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全职猎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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