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王也还是去了。
毕竟来就是干这点儿事的。
果然张楚岚无法放弃查上一辈的真相，无论会掀起多大波澜，自己下场如何。
明知是这样的结果，王也还是多此一举，但此行并非全无意义；
和张楚岚这场打都没打他就认了输，而上一场比试对手太难缠，他泄露了风后奇门，大概已经成了师门不幸，还要带个疯子一路走回师门，堪称祸不单行。
他为数不多的行李装在一个忘了顺手从哪拿的编织袋里。未业则两手空空。
王也一点都不关心路上要怎么生活，反正人生无急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现在是春末，即将入夏，路上应是草木丰茂、繁花开遍，是适合风餐露宿的季节。
尚在城市中，穿过人流密集的商业街时，王也发现好些人都在打量他们。他认定是未业的问题。
他穿着仿佛刚从葬礼出来的一身黑走在前面，人潮自动在他周边放缓。
天师有位弟子叫张灵玉，留着一头整齐的白色长发，颇有古时如玉君子遗风，而他参差的银白短发更为现代招摇。王也是这么理解的。
似乎感知到王也盯着他，未业侧过身，神情像是等他走近，或是等他开口。
“干嘛这么看我？”王也快走几步，越过了他。
“有话说的是你。”未业回。
这人背后长了眼睛还是怎么。
“我想说，你要弄到钱不是难事。”
说话间已经转到了没什么人的街道。
“在那样的地方多晃晃，就会有公司找你签约出道，脾气差能力低下脑子有问题都不是问题。现在就是这么个一部分人挣钱难，一部人挣钱极为容易的时代。”
“不了。”
“为什么？”
“你随便就可以跟家里要到买下直升机的钱，却要徒步和我回去，为什么？”
“你知道我的出身？”
王也愈发疑虑他的来头，不过还是回答：
“他们的钱是他们的，他们或许愿意给，而我又有何必去要？”
未业故意落在后面一点，王也感觉到他在伸手抬着自己背上的口袋。这才几步路？根本不需要。
“既已出家，便与尘世有隔，最好只向自我与天地寻求。图钱财、想过得舒服，修什么道呢。”
脚跟隐约能感到未业随时会踩过来的鞋尖，却是一直维持着一定距离的。
“这也是你拒绝挣那份钱的答案吗？”
“不……”
背上恢复了重量，没等王也转头，一只巨大的甲虫跃入视野。
“我就是不工作。”
它乌黑的腹部陶瓷一般，生有绒毛的腿蹬着空气，触须摇摆，眼睛像凝固的墨滴，而它椭圆坚硬的甲壳被未业捏着。
王也不觉缩了下脖子，抬手推开他手。
“它抓你的袋子抓得很紧，你藏什么好吃的了？”
“藏你个窝窝头，把它放了！”
甲虫是从山上跟下来的。
他们还在城市，最好将它带到野外放归。
一直用手指捏着怪累的，期间未业都把它放在自己头上。
王也虽然不怕虫，但不想它飞到自己身上，因此全程和未业保持十米以上距离。
他提前熟悉了这段路，确保走的是最近路线，就是得翻几座山，许多路段没有信号，不小心死了可能没人发现。
这儿还是有信号的，王也蹲在马路边，最后用手机确认了一遍路线，就关机了。
路两旁，一边是稻田，一边是山林。
大团的蓬松的云漂移得很快，在水蓝天空固定背景下赶场一般。
一时没有车带着呛鼻尾气和尖利笛声驶过。
鸟啼蛙鸣中，他看着热风拂过弯曲的春稻，大片摇摆的黄绿色中，偶尔闪过泥黑和银子似的水光，心情空静。
未业放生回来，身上落了山梨和毛樱桃雪白的花。
在大片自然绿意的反都市风光中，他的存在又显得非常融洽。
当注意到他两手合拢捧着什么，王也迅速起身：“你不会又拿着虫子吧？”
未业并不否认，捧着那东西过来，王也连连后退，差点跑起来，他才亮出那东西真容。
一把野山杏。
王也扶额。
都是虫蛹似的小小一枚，咬开，酸涩不已，让人控制不住表情。
核也未长成，浅绿色果肉中的仿佛是白色的空心卵胎。
未业并不吃，都给了王也。
“感觉脸多长了两条皱纹。”王也挣扎着吃完了，“你不吃可别再摘了。”
王也尽量走在树荫下，而未业并不在乎日晒，他追着各种虫子；有时落后，有时向前跑到没影。
这段山路不宽，一边是光秃的断崖，且常过车。
他又一次消失在转角，王也追过去，见他在路旁盯着一只肥圆的蠕动的毛毛虫，不由烦躁：“很好，就这么乱跑，你被车创死下一秒，我就去最近的火车站回武当山。”
未业头也不回：“神是不会死的。”
“但神喜欢虫子是吧？我八岁的时候都没你这么爱玩虫子。”
“倒也不是喜欢。”
“那是什么？”
“欣赏它们的生命。”
说着，未业一脚把毛虫踢进道旁人工栽的波斯菊里。
“……”
看不出来。
继续前行，未业稍许收敛了。
“蝗虫，蚱蜢，蟋蟀，螽斯，蛐蛐……我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年还是对这些称呼有点混乱。”王也说起。
“蚱蜢就是蝗虫，蟋蟀就是蛐蛐。”
“明明是同一个玩意儿，却整出那么多种叫法。”
“世间万物都只有一个确定的唯一的名称，会很无趣的。”
“倒也是……但对于虫子，叫法复杂又不会多有趣，一个名称也就够了吧？”
没有回应，脚步声也偏了，王也扭头就见他追着飞起的蚂蚱钻进了林子。
王也叹了口气跟过去，林中比树荫下阴凉，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稀疏草丛中，未业正用铲状的石头围着一棵草挖土。
当他把那颗草连同它硕大的根一并薅出来，王也犹疑地盯着它：“仙人余粮？”
回到大路，前行，道旁有条水沟，顺着湿润的砂石再向前往上寻去，倾斜山体的葱茏草木间有股清冽山泉潺湲而下。
未业攀着斜生的榆树，借着微弱的水流将上面的泥沙细细洗净。
它渐渐露出黄褐的表皮，形似生姜。
“果真是黄精，看茎节像七八年了。”王也说，“道教经典《抱朴子》仙药篇里提到，服其花胜其实，服其实胜其根。根茎的药用价值也挺高的。”
未业掰了一块，递下去。
王也上前，从他的湿手中接过被水冲得冰凉的块根：“叫仙人余粮，是古代求仙的修士喜欢吃，认为它能延年益寿。不过还是它另一个别名更应景——”
“救穷草。”未业拎着其余的翻下树。
“没错。”
王也有些惊讶他居然知道。
上午出发，现已半下午，确实有点饿了，王也皱着脸，试探性地啃了一小口。
“不苦。”他表情舒展了，“清脆还有些甘甜，难得，听说多数是苦的。”
为证所言非虚，他又咬了一大口。
“吃吧，没骗你。”
未业还是不吃。
“原来你先给我不是为了让我替你试毒啊……”
“谢谢。”
“嗯？”
“你愿意为我试毒。”
“也不是……我主要是过得糙，酸的苦的都能咽下去。”
“那我收回。”
“谢就谢了哪有收回去的？”
……
未业抱着东西走路稳重了不少。王也吃完一块，他又递来一大块。
快吃完的时候，王也还担心他再递来，但他没有那个意思了。
这人看似漫不经心，自行其是，实际出乎意料地会看人眼色。
“你打算卖吗？”王也歪头打量他抱着的东西。“看着斤两和年份都很足。”
“不卖，送人。”
“送谁？你还认识谁？”王也问完又后悔，“算了，倒也无所谓。”
经过漫长的下坡，即将到较为平缓的山地，四野弥散着幽幽清香。
原是有片野槐林覆满山坡。
远看那些槐花像一团团不透光的密实泡沫，交杂着夕阳下绿得模糊的连片树叶；
而近了，成串垂挂的瓣瓣槐花细腻如脂，像迷你的白兔耳朵，叶脉浅淡的树叶则如片片绿玉。
面临消隐的太阳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存在感，整个蜂蝶环绕的花海仿佛是绽放在琥珀色的洋酒瓶底。
未业越过公路里程碑，走到槐花林边，王也则坐到石碑上，看他久久停在缭绕的如烟飞虫下方，静待光芒从山坡褪去。
日落也不过是在另一半地球升起，今日的花却未必开到明日，人的生命也又流逝了一点。
冷下来的槐花林中忽然走出个头戴蜂衣帽的人，拎着满是槐花的竹篮。
“你们……？”
未业回头望王也，问题也被递了过来。
说修行者，未业不是，他纯是没钱还不愿意挣。
“算徒步旅行者吧。”
“听起来挺有钱的。”未业评说。
“野外生存爱好者。”
“听起来更有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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