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膳食,感觉身上的乏力好上了一些,时卿这才带着小石头来到二堂兄所在的西三阁。
说是小阁,其实不过是几间不大的堂屋罢了,因着背向日头,房间内常年带着些许昏暗。
二人过来时,时瑾已经醒来,这会儿一身素白襕衫正靠坐在榻上,身后只简单垫着个青石色绣着竹紋的软枕,原本俊秀的小脸上,此刻面上苍白之色掩都掩不住。
饶是如此,对方手中仍执着一本沾满了墨迹的书册,微微簇起的眉间看得尤为认真。
见时卿过来,方才将手中卷册搁在身侧,略显瘦削的脸上,露出些许单薄的笑来:“四弟来了!快坐吧!”
这一笑,眼尾处氤氲的红丝便尤为明显。
时卿面上不觉带了几分担忧,教小石头将带来的药材放下,自己则是靠着软榻另一侧坐下,低声关切道:“堂兄可是考试时没有休息好?”
时瑾轻摇了摇头,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而问起了此次的几道策论,见时卿这会儿仍能脱口而谈,条理清晰,苍白的脸上不觉带了几分真切的羡慕来,看着堂弟已经恢复了些许红润的面容认真微笑道:
“二哥在这里提前恭喜四弟了!”
“尚未发案,一切都还是未知,二哥说这些还太早了……”
看清对方的失落,时卿不觉宽慰道。
听懂自家堂弟的意思,时瑾却是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背靠在榻上,略带羸弱的眉眼间多了几分了然:
“二哥什么水平自己心里也是清楚地,当日在看到考卷之时,心下便已经有数了。”
说这话时,时瑾喉中不觉带了几分沙哑。
他们兄弟三人,三弟长于诗赋,念头通达,四弟长于实策,好像无论什么时候,思维总是格外清晰,连先生都数度赞其言之有物。唯他不同,各个方面都只能算是中平,最多能说上一句书面上的基础好一些罢了。
若是题目寻常些个,没有那么多额外的拓展,或许他还能有力一拼,但如今,时瑾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他实力不足之故,怨不得旁人。
再多的失落都是一时地,时瑾很快回过神儿来,对着眼前的弟弟微微一笑:
“对了,四弟,关于上次的哀公问政,我这里还有一些不解之处,不知四弟能否帮忙解惑……”
对方如此想的开,时卿刚到嘴边的宽慰之语也不由哑了口。
不大的房间内,很快传来少年细碎的讲解声: “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这便是以人立政,人在而政存,反之……”
午后十分,狭窄的堂屋内,不觉又添了些许闷热。
看着眼前微垂着眉眼,听得尤为认真的堂兄,丝毫不觉得向自己小三岁的堂弟请教有什么羞耻之处,这一刻,时卿心下不觉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这些年来他们兄弟三人,若论起勤苦,当数二哥为不二人选。然而这般结果,扪心自问若是换作自己,当真能够坦然接受吗?
回去的路上,时卿问自己,若是此次不幸落榜,他能有二哥这般如今这般坦然不惧重来的心态吗?
秋日午后,榕树上尚存几声细碎的蝉鸣声。
考试结束后,时卿原本有些微浮的心思瞬间平静了下来。回到房间,重新将早前温习过的《魏书》再次打开,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时卿心下愈发沉静。
晚间,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少年微伏着身子伫立在案前,不多时手下的宣纸上便已端端正正地写满了大字。
因着不放心偷偷过来的闻爹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仔细同一旁的琥珀交代了半响,这才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离去。
体谅几人辛苦,秋试结束后,荀先生并未即刻恢复坐堂,只叫来几人将默下的文章仔细点评一番,当下便给三人放了小长假。这可把憋了许久的时煜给高兴坏了,这会儿也不时常跑来鼓动自家堂弟了,当即带着阿颂到处跑。
秋试结束,都城中尚还聚集着一众等待结果的学子,正是文风尤盛之时,今儿赏菊,明儿会酒,后日又是曲水流觞,竹节相交,时煜本就文墨风流,不多时便有少年才子的佳名传出。
连素来对儿子看管的极为严格的姜大伯母都未曾制止。
观三位公子的作态,府上众人心下自觉有了底数,当下对着三公子愈发奉承了起来。闻老爷子更是,每日里但凡有尚有间隙,总要教三孙儿过来亲近一番,私库里的好东西更是源源不绝地流到东院。
浑然将其他几位亲孙儿忘在了脑后。
如此区别对待,闻仲淮生怕自家儿子留在府上吃心,哪怕时卿再三表示并不在意,实际上对闻老爷子这般作态,时卿并未有丝毫伤心,反倒极为无语。
想来对方早年仕途不顺也不全是先老伯爷的锅。
在事情尚且未定之前,轻易便要落下砝码,还将态度做的这般明显,这样的处世之道,能在官场上走的开才怪了。
不过也或许是觉得自个儿是长辈,对于小辈便是随意些也无妨?
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时卿继续俯身,将案上的宣纸重新铺展开来。对老爷子种种不过一耳就过,在少年心上甚至掀不起半点涟漪。
可偏闻爹不这么认为,从小受够父母一碗水端不平的闻二爷对此尤为敏感,生怕儿子不舒坦,每每隔上两日,总要带一家子跑去附近刚买下的庄子上松快个小半日。明宜更是,这些时日难得捡起了遗忘多日的绣技,磕磕绊绊地给自家阿弟缝了个胖乎乎的小橘猫荷包。
大树下,巴掌大小的小橘猫正在扑蝶,前爪微微向上扬起,露出粉嫩的爪心,动作瞧着倒是活泼有趣,可惜小家伙整个猫活像被吹起来一般,脸跟身材几乎同比例大小,一眼看上去活像个圆滚滚的大橘肉球。
就……挺憨态可鞠地。
收到荷包,时卿倒是还挺开心地,当即便系在了腰侧,毕竟上辈子看到的卡通画多了去,自家阿姐这不过抽象了亿点点罢了,一旁的杨氏嘴角抽搐了半响,见女儿这般高兴,到底没舍得开口让儿子将荷包取下。
只往后数月,时卿的衣物再没出现过天蓝,竹青这类颜色,因着色样搭配不便,这只小橘猫荷包最终还是被时卿收进了怀中。
到底对刺绣兴趣不大,一时热度过后,小姑娘很快便将这玩意儿抛在了脑后,杨氏松口气之余,生怕此事重演,一时半会儿竟也不再强求女儿学这些了。
除了照常担忧自家弟弟外,明宜小日子愈发自在了起来。
一家子暗暗紧张之中,转眼间便到了放榜那日。初十这日,一大早闻仲淮便打发了下人前去侯榜,自个儿则脚步飞快地来到儿子所在的前院儿。
时卿如往常一般一袭素青色襕衫,腰系海棠素绦,衣着打扮同往日并未有仿佛,晨曦微光中,少年身人伏案的身形愈发纤长了许多。
见都这会儿了,自家儿子还在惯常一般温书练字,闻仲淮心惊之余,此刻却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暗戳戳地瞅了眼自家儿子,方才轻咳一声开口道:
“卿儿,等放完榜,爹带你跟你姐去闲月阁里听戏,看看杂耍怎么样,听说朱雀街上新开了家酒楼,里面有你最爱吃的松鼠鳜鱼,那师傅据说祖上还是御厨出身,做的那叫一个地道………”
不大的书室内,闻爹还在絮絮叨叨,时不时还要假装无意地在自家儿子脸上偷瞄一眼。书案前,时卿这字是彻底练不下去了,无奈搁下豪笔,起身将人扶坐到一旁的软塌上,温言道:
“阿爹,儿子是真没事儿,不过此时尚早,再是焦急也没用不是,还不如练练字来定心!”
“这样啊!”闻爹不知信还没信,这嘴上总归是应承地,末了还道:
“儿子你要不想过去,咱们爷俩先去酒楼里搓上一顿,反正那头有富贵跟小石头搁那儿侯着呢!”
也不知自家老爹到底脑补里什么,时卿不由得嘴角微抽:“阿爹想多了,发案一事于学子而言何等重要,旁人看的再仔细,自个儿还是要去瞧上一眼地!”
这是时卿的心里话,都道人生三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秋试虽不及后面的春闱来的前途贵重,但于时卿而言,却也是将近十来年的心血,总要亲自去瞧上一眼地。
何况这般前世只能从书中听到的盛景,总要亲眼目睹一番。
是成,是败,就在今日了。
想到这里,时卿不由深吸了口气,伸手将袖口处微压下的折痕亲手抚平。
“时辰也差不多了,阿爹咱们走吧!”
前厅内,时煜难得早早等在了大堂,这会儿见时卿过来,忙不迭地便要拉着人往外走,少年人动作灵便,绣着竹节云纹的湖蓝色袍角跳跃间划出好看的弧度,声音亦是说不出的清悦:
“四弟,你怎么这么慢啊,再晚会儿估计都找不到位置了!”
“堂兄放心吧,早在大半月前,我就已经在附近酒楼定了包厢,视野极好,咱们到时直接过去就行!”
时卿笑着拽了拽被对方紧紧拉着的袖口。
大半个月,话说那会儿考试还没开始吧!方才还在跑动的时煜一脸懵然地转过头来,看着眼前一脸寻常的小堂弟,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自诩风流才子的时煜这一刻彻底卡壳了。
半响方才晃了晃手中折扇,嘴角仍止不住地抽畜道:“四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考虑周到!”
连一旁原本情绪不大好的时瑾也不觉勾了勾薄唇。
不愧是四弟,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呢!
面对两位堂兄的目光,时卿转头,晨曦中清俊非常的小脸上回以微笑,没办法,再晚上一些时日,凭他们家,哪里定的上这般好位置。
任何时候,有备无患才是时卿生存法则。虽说想凑热闹,不过放榜时,人流铁定特别拥挤,届时就他这小身板儿别说往里跑了,别被埋里面就是好的。
出了事,真是哭都没地儿哭去。
不大的前厅内,依稀可以闻到些许佛香,除去还在衙门的闻家大伯,这会儿府上的大小主子几乎尽数到齐,连素来神色冷淡的姜大伯母,此刻脸上都多了些许希冀。杨氏同样如此,只比之一旁的大嫂,眼中被生生压下了些许担忧。
有了落脚之处,几人瞬间不那么急了,跟上首坐着的几位长辈打过招呼,方才起身离开。
晨曦中,三个半大少年说笑着很快并肩而出,只留身后的慢了一步地闻二爷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脑袋,思及这段这段时日种种,第一次有了些许明悟:
话说他是不是对自家儿子有什么误会?
马车悠悠中,以往不过一刻钟的路,今日却硬生生走了大半个时辰,可见今日人流之可怕程度。
时卿一行人来的并不算早。
辰正时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这会儿早堆满了人,尤其是放榜处,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各色人头,饶是小石头等人天不亮便跑去占位,这会儿依然被挤到了最边缘处,若非天生高人一头的身量,时卿好悬都找不到人。
同小石头一般,两位堂兄身边的阿墨,阿颂同样也是如此,倒是闻爹身旁的富贵,还有大伯母派来的家丁,凭着几分成年人的灵巧硬生生挤到了前排。
看着下首还在不断往人堆里挤的一众学子们,坐在宽敞的包厢内,品着热茶,两兄弟不由感慨自家堂弟的先见之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一直到日上枝头,底下人头仍还在不停攒动着,在一旁的闻爹即将灌下今早不知第几杯茶水时。原定的揭榜之处,终于迎来的期盼已久的锣鼓之声。
伴随着嘭地一声巨响,包厢内,时卿心下没来由地突地一颤,温热的茶水不知何时已经溅到了手上。身侧两位堂兄同样没好到哪里,早已经愣在原地。而一旁的闻爹已经下意识站起身来,眼看几乎将大半个身子尽数探出了窗前。反应过来的时卿忙从身后将人拽住,生怕他爹一不小心从窗台上栽了下去。
各处的包厢内,如闻二爷一般的明显不止一人,大街两侧,环目望去,一时间竟全是一个个探出窗外的半截身子。
饶是什么也看不见,在场众人目光仍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那块鲜红的贡布。
揭榜的那一刻,阁楼下,肉眼可见地愈发喧闹了起来。
“哈哈哈哈!我中了!中啦!”
“这是我家少爷,这是我家少爷!我家少爷中啦!”
“怎么会没有呢!是不是弄错了!你们肯定是弄错了,怎么会没有!”
“我已经考了二十年啊!二十年啊!”
“人这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啊!”
“怎么会没有呢!”
“不可能没有地啊!”
绝望的哭喊声,悠悠地叹息,疯狂而肆意的大笑声,小小的红布之下,一时间众生百态。
许是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极端的情绪,向来天真的时煜一时间竟然愣在了原地。
人总归是受环境影响地,时卿甚至能感受到堂兄手中传来的微不可见的颤意,只很快时卿便已经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了。
只见人群中心,距离榜单最近的一位个子高挑的青年书生不知为何,突然指着眼前的红榜高声道:“这个闻时卿是谁,我以前怎么都没听到过!”
青年声音洪亮有声,一时间竟盖过一众嘈杂声,传出去好远。
阁楼之上,时卿心下陡然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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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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