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今科解元,闻时卿?”
小榭内,传来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虽是疑问的语气,但任谁都能听出对方语气中的笃定之意。
开口者无疑正是晋王本人。
话音落,原本有些喧闹的席上顿时哑然,一时间数不清的目光尽数落于席后的一袭雪裘的少年身上。
察觉到上首之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时卿眉心跳地更厉害了,果然方才察觉到的目光不是错觉。顾不得思考这位殿下日理万机,是怎么会记住如他这等小人物地。时卿只躬身立于席间,尽量维持平静,面不改色地开口道:
“回殿下,正是学生。”
晨光中,时卿依稀听到上首那人似是轻笑了一声:“哦,自方才起本王便极少听到闻卿开口,本王还以为是本王并不得闻卿之意?”
上等檀木制成的折扇轻扣着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动声,在这个陡然安静了的小榭内格外清晰。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个一无家世,二无声名,甚至在此次科考之前连名字都不曾有的少年,是如何得到晋王殿下看重?
说实话,这个问题,时卿他自己也想知晓。迎着周遭愈发犀利的目光,已经再难后退的时卿只得硬着头皮道:
“回晋王殿下,绝无此事……”
上首晋王只淡笑了笑,不置可否:“那本王便同在座诸位一道听一听闻卿的高见!”
察觉到上首隐隐带着担忧的目光,时卿一礼过后,再抬头时已然彻底平静了下来。
小榭内,很快传来少年清澈的声音。
“回殿下,流民之乱,非同匪乱,且此次水患波及者众,除去受灾严重的庐州等地,其余各州亦有受水患波及,若要一味强行镇压,乱象只会愈大,牵连愈广。学生私以为,平匪患不若先平人心,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
“呵!”时卿话还没说完,离时卿不远的席位上,便传来一阵轻讽声,一个身着青衫的清瘦青年起身不屑道:
“还以为解元郎有何高见,这位闻兄说的容易,可这招安何其之难?这些时日,朝廷不是没有发放粮米,以图瓦解匪患,可那贼首实在狡诈,也不晓得给那些人喂了什么迷汤,愣是甘心论落匪徒!”
对于对方的嘲讽,时卿并未生怒,依旧平视着前方,语气不急不缓,平静的不似这般年纪的少年:
“这位兄台所言不错,百姓许是见识少些,可攸关性命之际却并不愚钝,朝廷便是救济也只是一时之功,而非长久之道。”
“大水过后,庐州一带良田已然毁去大半,积蓄的尘沙起码在一年内很难恢复收成。更重要的是,除去粮米,庐州一带经济多依托于丝织之物,然此次灾患下,桑植受到的影响最大!这般生途尽毁,百姓心中如何能安?”
想到这里,时卿不由叹气,一场水祸,将人的生路几乎尽数堵死。不说之后的水土问题,桑植开春种下,来年六月方能养蚕絮丝,这还不包括此次大水之下毁去的蚕种。
在时卿看来,起码两年内,这条谋生之路几户堵死,更倒霉的是,庐州还有临近几个州县虽属江南一带,然却是多为山地,如今的种植技术之下,产量并不算高。
远不若明清时期,湖广丰,则天下足的底气。
这种情况下,聪明人都不可能会信朝廷的一时救济,虽如今国库尚还算宽裕,但这么些长时间无法创造经济效益的“闲人”,朝廷如何能一直养着。
国库如何负担的起?
对于那位带领流民反抗的“匪首”,时卿虽未见过,然只看这么长时间,朝廷派去这么些人还未被擒下,反而队伍越来越大,便可知其头脑如何,绝非无远见之人。
想到这里,时卿思路愈发清晰了起来,顶着上首之人愈发凝落的目光继续郎声道:
“春秋时期,齐国适逢饥荒,当时晏子便曾建议通过招聘灾民参与宫殿和道路的修建来缓解灾情,而据学生了解,庐州等地多山地,崎岖难行,与外界交流并不通畅,来往耗费极大,这才是这些地方每年盛产良丝布匹,甚至绞丝技术一流的情况下却仍生活贫苦的缘由之一。”
“殿下,学生私以为,为民心安稳,一时救济不若长久谋生之道。如今流民愈盛,却也同样带来极大的劳动力,若能以工代赈,将其合理利用,不仅能大幅度解决流民之患,亦可以极低的代价打通这些地区同外界交流通道,以谋日后发展。”
现代那句要想富,先修路在哪里都是适用地,
见上首之人有所意动,时卿一礼过后继续陈述道: “殿下,且此路一旦打开,不止于将来益处无穷,道路通畅之下,也可缓解灾区内因运输困难,而短时间粮价上涨过快的境况。”
“至于留下的女流之辈,蚕丝短时间已经很难再求,但庐州地带素以绞丝技术闻名。寒露过后,气温陡降,若能以羊毛等物替之,想来于这些人并不算难!”
摸着袖口的柔软的氅衣,羊绒织纺自石器时代便早已有之,且这个时代,棉花尚未大规模推广种植,贵族日常保暖所用,还在毛皮之物。所织出的衣物,毛毡不愁没有市场,不过时卿之所以有此提议,最重要的还在后面。
顶着上首之人愈发凝重的目光,时卿微微抬头,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殿下,如今北方草原之上,大金势力尤盛,前段时日更是已然接连吞并辽国两处牧区,至今未有收手的打算。”
“王爷,请恕学生妄言,不论曾经仇怨如何,从古至今,三足鼎立,才是最为稳定的状态……”
饶是时卿声音并不大,此言一出,大厅内霎时一静,无数好奇地,惊异的目光朝着时卿纷至踏来。
“妄言,闻卿如此良策,又怎会是妄言?”
察觉到上首之人愈发灼热的目光,躬身立于席上,时卿深吸了一口气,却并不后悔说出此言。
国若破,家又何在?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哪怕如今的大越并不似曾经的宋朝那般没骨气,也没有狼狈到丢掉大片洲城国土。却也没能好上多少。就像上辈子的金朝,灭掉辽国的第二年,就已经将刀口对准本已经岌岌可危的大宋,成就靖康之耻这般悲哀,被后世永远刻在耻辱柱上的历史。
在时卿看来,女真一族能在为人奴役的绝境中迅速崛起,其意志忍力可见一般,且游牧民族兵马娴熟,一旦养成,必成大患,想到前世的宋朝还曾与对方合作谋辽,却不知刀口早已经对准了自己。
不论这番经济牵制能达到的目的有多少,时卿都希望朝中有识之士能够警醒一些,虽不知两者能牵制多久,然与虎谋皮绝非良策……
小榭内,只余少年略带稚气,却尤为沉稳的陈述声。
为了好友能方便借鉴取用,时卿将一条条陈词说的极为详尽,不觉间,上首晋王目光愈发凝重了起来,手中折扇不知何时已然收起……
“因着一时兴趣,学生曾于目前所应用的纺织机有所研究,盼望可以增加纺织效率,只早前并未经过实测,若是殿下不弃………”
话还未说完,上首晋王便当即令人取来纸笔,连墨都教人研磨正好,时卿来不及微讶,只微微摇了摇头,从怀中将随身带着的镶蓝色荷包取出,打开后,只见里面放着地赫然是几张用铅字标记着各式解说的图纸。
“闻卿竟将这般重要之物随身带在身上?”
上首传来晋王略带惊讶的声音,这份图纸分明尚未经过验证,然而这位晋王殿下话中之意,却好似已经信了大半。
这般毫不犹豫的信任,怕是任是谁这一刻都要生出此生伯乐之感。连拥有两世记忆的时卿亦不例外。
时卿心下摇头,强制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只能说无论真假,这位大殿下确实极懂的收拢人心。无怪在朝中外戚这般霸道的情况下,都能有此贤名。
迎着对方丝毫不掩赞赏的目光,时卿微微垂眸,一如既往地躬身回道:
“回殿下,水患肆虐,学生心中亦有所忧虑,只愿能尽绵薄之力,可惜并无门路,随身带着此图,也是盼着能够早日遇上合适之人!”
任婢女将图纸小心收走呈上,时卿没有丝毫犹豫,这副图,早前他其实也是想着私下里有机会交给萧珩,毕竟自己如今一无人手,二无人脉,这个图纸在他手中根本毫无价值。可想到如今对方的处境,时卿瞬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临到用时,与其徒增猜测,不若给这些一个合理的出处………
只是,看着上首之人不断投在身上的目光,时卿只得安慰自己,离出仕之时还为时尚早。
便是再深的印象,过上几年,这位殿下也该忘了差不多了。
果然,细细打量着手中极尽详实的图纸,看向下首少年时,萧璟眼中不觉多了些许激动,当即忍不住抚掌赞道:
“不愧是此届解首,只此一策,内抚流民,外安边境,又能迅速恢复南方生计,何止一举数得,闻卿早前还是太过低调了些!”
说话间不知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一旁的萧珩爽朗一笑:
“说来出宫时三弟还在苦恼此事,没想到这刚一出宫,便寻到了此等良策!”
“想来这一趟,本王与三弟皆是不虚此行!”
这话晋王不知为何并未放低声音,大厅内众人皆有耳闻,时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地惊讶,微微抬头,目光第一次不带丝毫掩饰地同上首萧珩撞在一处。
大庭广众之下,时卿脸上瞬间多了抹礼貌却带着几分生疏的微笑。萧珩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眼中同样带着不曾掩饰地几分欣赏,自入席以来第一次开口道:
“确实不负解元之名。”十五岁的少年声音低沉悦耳。末了又抿了抿唇,看向下首一袭白衣的半大少年,狭长的凤眼中带着认真道:
“本王日后必有重谢!”
“殿下实在过于客气!”
二人视线一触即分:
果然还是得宫里,小伙伴都进化成这样了。掩下眼中的笑意,落座时,时卿心下不由暗叹。
果然,二人这般作态,反倒教一旁的晋王不再怀疑什么。
也是,打量着二人无比自然的脸色,萧璟暗暗摇头,只道自己过于敏感了些,三弟连宫门都未曾出过几次,二人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又如何认识。想来此次不过碰巧罢了。
不过,三弟这运道,可真是不错!
二位王爷并未在此逗留太久。
随着两位贵客的离席,席内安静过后,很快复又热闹了起来。
不过许是已经有珠玉在前,这会儿席上大家不约而同地略过了这一话题,反倒开始不约而同斗起了诗来。
只这一局,时卿并未过多参与,所做诗词亦非绝顶,起码同那位江大才子相比还差着些许火候。
但这一刻,诺大的小榭内,却无人再言其他,更无一人质疑,连刚刚被允许入席的王二郎都只面露复杂。最有趣的是隔壁频频找茬的青衫少年,这会儿更是冲着时卿遥遥地举起了杯盏,干脆利落地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后,对着时卿的方向不掩高声道:
“闻兄,小弟顾氏景行,方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闻兄莫要怪罪!”
这便是有相交的意思了,还真是意外的洒脱,面对少年毫不掩饰的笑意,时卿不由一笑,同样以茶代酒,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
同一时间,晋王府,一座大气中透着威严的庭院内。
见自家殿下难得这般愉悦,一旁见证了缘由的青衣侍从不由开口道:“殿下,非是属下多疑,只三殿下今日之举实在过于凑巧了些。”
“众所周知,三殿下素来沉默寡言,不喜交际,但那日偏却一反常态应下殿下您的邀约,还能恰巧得此良策,一解目前困局。”
“殿下,不觉得实在凑巧了吗?”
“何况殿下您也看到了,那闻时卿方才多大,又非出身名门,有此奇策不说,还能对各地地貌习俗如数家珍,这………
并非属下看不起人,只是,只是………”
青衣侍从还要说什么,一旁的晋王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言,只兀自起身从一旁的书案上将一叠被叠放地整整齐齐的宣纸取下,递到一旁的亲信手中。
虽不解自家主子的意思,青衣侍卫却仍小心翼翼地将写满了字迹地宣纸双手接过,捧在手中看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青衣侍从这才抬手头来,面上不掩震惊之色:“殿下,这难不成就是……”
书房内,俯身细细描摹着手下的大字,萧璟今日难得心情不错,闻言甚至还亲自点头,确认了自家心腹的想法:
“不错,正是你想的那般!”
“所以殿下您今日当真是为了,为了……”
季鹤安不由瞠目。
所以就为了一个短时间内,可能都无法站到朝堂上的少年人。想到这个,素来口齿凌厉的青衣侍卫难得有磕绊。
虽然这人确实有才不错……
季鹤安刚想说一声不必如此,却见案前,自家主子不知何时已然搁下了手中的笔墨,转而将方才放置在一侧的宣纸重新拿起。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书房内,季鹤安方才听自家主子带着叹息道:
“鹤安,你要知道,这世上才杰之士多矣,然治世之能臣却是少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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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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