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视着眼前熟悉的眉眼,时卿知晓,起码这一刻,对方的话是真心实意,并不掺杂任何虚言。
看着眼前眉眼纯挚依旧的好友,时卿心下不由怔然了一瞬。
扪心自问,将近四年时间,真的没有改变什么吗?
时卿心下比谁都清楚。
其实不然。
自方才起,比起小伙伴尚带着些许忐忑,看似时卿自己好似依旧熟捻,言语自然,没有丝毫生疏亦或责怪的意思。
一切,好像同四年前并无区别。
可只有时卿自己知道,在来之前,甚至收到好友消息的那几个月,于他心下并非没有计较。
即便从年少起,时卿便从未怀疑过对方的待自己的真心和对待这份友情的珍视。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早前尚还带着几分懵懂,不掺杂任何利益的少年,而是一位已经初步涉足皇权斗争之中,即将封王参政的当今皇子。
于他,甚至于整个永安伯府,都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上位者。
轻抿了口案上的清茗,时卿不由想到早前的那位晋王殿下,仅有的短短两次接触,不可否认,时卿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投落在他身上不加掩饰的欣赏。
但这样的欣赏,本就带着十二分的居高临下之意,包括早前的赏赐,再是体贴入微,其本质也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漫不经心的恩赏。
就如时卿早前献上的策应,于对方而言亦是应有之意,时卿心中明白,这并非晋王殿下本人不够礼贤下士,不过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惯常的理所应当。
这一点,不论古今都没有区别。
不知想到了什么,时卿不觉失神了一瞬,却在身侧萧珩明显担忧的目光中迅速回过神儿来。
将手中刚温好的清茶递过,时卿半靠在软榻上,故作没好气地了白对方一眼:
“阿珩这么说可就没理了,先不说易地而处,以我的能力能否做的更好,事实上身份不同,发挥的作用亦是天差地别,便如这象棋中的将与士,同样上进一步,作用价值如何能一概而论?”
“可是时卿……”
微微摇头止住了对方的未进之言,时卿眼中不觉多了几分认真:“事实上阿珩,我一直都很庆幸,这次的江南一事是由你来完成。”
话虽如此,可看着眼前好友清亮的眉眼,萧珩心下愈发觉得,跟时卿相比,他能有今日这份功绩,不过占了身份的光而已。
江南一行,明明功劳大部分在时卿这里,可参与其中的他自己,甚至一众无甚干系的大臣们都真正得了好处。自己甚至能凭此功劳得封王爵,唯独时卿自己,不过些许赏赐罢了,说的好听,其价值甚至不足江南这数月来收益的零头。
就因为他们的身份吗?
少年略显锋锐的眉间不由皱了起来,身为天潢贵胄,该有的傲气萧珩自是不会缺少,可唯独对于眼前之人,下意识地,他并不想因着身份之故有任何区别……
没来由地,从对方不掩固执的眼神中,时卿明白了好友的意思,拢在袖口中的手不由微颤,旋即却是莞尔一笑:
“好了,咱们好不容易能有明目聚上一场,总不能将时间尽浪费这些上头,听说这家楼里的醉蟹可是一绝………”
话音刚落,不多时,房间外便有一众身着瓦灰色长褐,系着絁布围裙的小二端着大红托盘上前。
明明数年前还曾规划着四处去玩儿,可时至今日,当年信誓旦旦的小伙伴二人却只能再简单不过地用过顿膳食,饶是如此,久别重逢的喜悦依旧胜过其他。
看着一旁眉眼逐渐疏朗的好友,轻抿了口酸甜的青梅酒,时卿眼中不觉带上了几分笑意。
故人依旧,再没有比这个更值得高兴地,不是吗?
时间很快来到午时。
作为不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哪怕有早前之事在前,二人却是也不好相谈太久。
目送着好友身影逐渐离去,萧珩面上的疏朗之意瞬间消失,转眼间便又成了宫里宫外冷肃不近人情的三皇子。
一旁见证了这一幕的小夏子不由叹了口气。
一直到回到寝殿,将所有人屏退后,萧珩方才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已经被捂地半热的玉盒打开,只见巴掌大小的玉盒内,铺满了金黄色地丝绒锻,绸缎上放着地是一个不足掌心大小,通体银质的精致圆盒,形状与鼻烟壶仿佛。盒面上精心刻着一只懒洋洋的卷毛小柴犬,上方还串着一个纯银素链。
细听之下,还有类似指针行走的响动声。
凭着对自家小伙伴的了解,萧珩无师自通地将盒盖打开,入眼却是数格大小均等的刻度,细看之下竟是与宫门处摆放着的日晷有所相似。表格内,一长一短两根指针此刻还在行走,较为粗短的短针此刻正指在最上方,用小字标注着十二的刻度之上。
想到时卿小时候偶尔说过的笑言,无需多想,萧珩几乎瞬间便知晓了手上这个小东西的用途。
同一时间,马车上,时卿同样看着手中的双螭环佩久久未语。
没想到早年他曾随口提起过的,情报体系,自家小伙伴却当真记在了心里。心下默念着对方方才提起的几家酒楼茶馆,时卿竟惊讶地发现,其中竟有好几家都是自己惯常喜欢去地,规模虽算不上大,却也颇有几分雅趣,甚至不少官宦子弟,文人墨客都是里面的常客。
从对方今日的交谈中,时卿可以确定,阿珩这几年出宫的次数并不算多,在宫外无人的情况下,虽不过几间戏楼茶馆怕是也尤其不易。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些恐怕已经对方这几年经营的所有“势力”。
可现在,看着手中刻纹繁复的玉坠,时卿心下难得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复杂恼怒,若非刚才走的快,时卿简直想掰开自家小伙伴的脑袋好生瞧一瞧,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便是再好的交情也过了四年多了,何况还有晋王殿下屡次抛出橄榄枝,他就不怕,就不怕……
将手中玉坠仔细收在怀中,时卿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家小伙伴是不是敏锐地吓人,这段交情中,每每他有退后一步的想法,这人总会将他重新拉回原地,不忍离去。
不过很快,时卿复又摇了摇头,阿珩什么性子,断没有心思敏锐到如此地步。
应该只是巧合吧!
马车悠悠,时卿回到家中早已经过了午时。冬日天寒,一路走来府中下人们少有在外晃荡的。
见自家公子回来,身上还沾着些雪珠,琥珀忙命人备好热水,一番忙活过后,待头发擦干,时卿这才抬脚往自家阿娘院子里走去。
午后时分,府上依旧静悄悄地。
时卿过来时,正房外,不时传来些许细碎的说话声。原本他还以为是近日里时常过来串门子的三婶儿,刚想要走进,却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左右,一袭烟杏色半臂小袄,头戴珠钗的小丫鬟正从正屋隔壁的小堂间走了出来。
这会儿手上还捧着一方通体青花纹路的高足长盘。
“公子来了!”
见到来人,丹菊原本面容丰润秀美的脸上不觉多了几分笑意,当即一礼后才道:“公子您且稍等上一等,我这就进去跟太太说上一声儿。”
“丹菊姐!”
止住了对方想要离开的动作,时卿下意识往正房的方向瞅了一眼,询问道:
“今日府上可是来什么人了?”
“怪不得都道公子法眼,可不是来人了吗?这会儿屋里不是旁人,正是您亲舅妈,杨大夫人。”
舅妈?时卿愣了半响才从畸角旮旯里勉强扒拉出个人来,脸上不觉带了些问号。丹菊噗嗤一笑:
“听周妈妈说,舅爷一家子常年在外,公子您那时候小,怕是不记得了………”
说话的功夫,丹菊已经领着人往堂屋里走去。听到动静,屋内软榻上,正在说话的二人不觉转过头来。
只见杨氏对面,正稳稳坐着一位梳着高髻的长脸妇人,来人一袭密合色八达紋锦锻袄,下坠印金白绮褶群,外套灯笼紋织金白缎貉袖,明显一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瞧着倒是有几分端雅,只微微吊稍的眉眼,还有过分灵活的眼珠子显出几分过甚的精明来。
倒是对首的杨氏仍是以往的素淡打扮,一袭生色花青素缎夹袄,头上只简单挽了个通草梅花簪,不似是提前准备过,倒像匆忙迎客。
只一眼,时卿心下便约莫有数。
“呦,这便是我那大侄儿吧!瞧着果真是一表人才,我就说大妹妹是个有福气地!”不过几步路的功夫,时卿还未来得及上前行礼,整个人已经被上上下下打量个遍。
过于外露的视线教时卿忍不住不适地皱了皱眉,一旁的杨氏见状忙打圆场道:“卿儿不是同人有约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只瞧着儿子临走前压抑不住高兴的模样,杨氏还以为是极好的朋友呢,没想到这般快就回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想到这里,杨氏也顾不得一旁的大嫂,忙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家儿子。见此情景,杨舅妈咸薄的眉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却又很快笑着开口道:
“要嫂子说,大妹妹真是想多了,大外甥如今可是几位殿下跟前的红人儿,连宫里万岁爷都亲自下旨夸过的,这外头有谁不给几分面子呢!”
“尤其是晋王殿下,听说不止一次夸大侄儿聪敏………”
这话题转的可真够生硬地。
看出对方眼中微不可察的急切,时卿微微挑眉,却没有说什么,只简单一礼过后径自坐到自家阿娘下首:
“如今天愈发冷了,阿娘身上这身灰鼠夹袄已经有些时候了,正巧儿子那儿今日又得了几匹料子,待会儿回去便教琥珀送来。”
自那日宫里来人后,这些时日上门儿送礼地委实不少,杨氏早已经习惯,还以为又是哪个贵人府上送来的。儿子如此孝敬,当娘地自是高兴不已,尤其还当着娘家大嫂的面儿。
谁人在世,不争这一口气呢!
看着眼前的儿子,杨氏眉间不觉舒展了许多,嘴上却道:“阿娘多大年纪了,哪里能用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东西!”
“哪有,阿娘年纪正好呢!什么颜色都衬地起来!”时卿忙将一瓣剥好地橘子递上,不掩殷勤道。
“你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会哄人了!”强忍着笑意轻睨了儿子一眼,杨氏这才转头对着一旁的张氏笑着道:
“教他舅母见笑了,卿儿这孩子到底认生了些!”
杨氏心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知子莫若母,只看自家儿子的态度,杨氏便知晓对方的意思了。到底是娘家人,杨氏心下并非没有遗憾,却到底不忍为难自家儿子。
何况看着眼前陡然殷勤起来的大嫂,杨氏微微垂眸,心下突如其来地喜悦陡然散去了许多,毕竟谁也不是蠢人不是!
认生?认生还能在一众文人堆里混如鱼得水,这话还真是鬼都不信?这是看大侄儿出息了,连大妹妹腰杆子都硬实了不少。
张氏唇角微撇,见对方半点不接茬,索性直接一甩帕子,开门见山道:
“大妹妹可知晓,再过上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千秋诗会,都说大外甥深受晋王殿下看重,想必届时手上必有帖子送上,都是自家人,想必届时便是多带个人也算不得什么?”
似是嫌这筹码不够,张大舅妈复又拿起帕子抹了抹眼角,对着一旁的杨氏哀哀道:“二妹妹你也知晓,你舅舅在外任多年,京城难免生疏,你那大侄儿更是个可怜的,跟着我跟你大哥呆在那鸟不拉屎的偏远地界儿,连个像样些的夫子都请不来。”
“好在柏儿自个儿还是争气地,如今好歹也是个举人了……”
“既是举子,表哥只需专心备战明年春闱才是,只要来年能够得中,何愁没有声明鹊起,贵人看重地时候,舅母又何必急于一时?”
时卿慢斯条理地剥着橘子道。
瞧他这悠闲的动作,张舅妈忍不住一噎,半响方才强压抑着怒气道:“卿哥儿说笑了,你表哥也是今年才考上的举子,又是那等偏远之地,春闱哪里这般容易?”
看来这名次是不怎么好了,时卿心下暗道。
说来自记事起,时卿便很少见过大舅一家,连每年的节礼都带着几分敷衍,自家阿娘早前还曾特意跟他和阿姐解释过,只道大舅一家多年外任,条件自是艰难了些,不比京中。
可话虽如此,时卿自己又并非小孩儿,哪里看不出,轻重是一回事儿,是否用心又是另一回事儿。
话说,这位大表哥今年最少也有二十来岁了吧?时卿默默地咽了口橘瓣,总算明白这人这般着急的原由。
京师与外头州府,尤其是怀乡这种偏远之地教育差距何其之大,这个年纪的外省举子,这般情况,甚至连排名都靠不得前,日后前途可以说实在渺茫。
起码三十岁之前进士及第,不过天方夜潭。
本朝科举并不限原籍,尤其对于外任的官员而言,子女于各州府参加秋试的比比皆是,若是操作的好,其中未尝没有空子可钻。
将这个漏洞暗暗记下,时卿面上只点了点头,做出一副理解的模样,嘴上却一句保证都无。
他这两日是收到了帖子不错,可府上还有三堂兄在,再不济还有二堂哥,哪一个不比一无所知,甚至性情都不晓得的所谓表哥。这种一年一度的大型文会,来往之人最低也是他这种小有名气的举子,若是真带上个不知五六的人,当真出了什么事儿,不纯坑人吗?
何况一个举试都勉强通过的人,要怎样才能得到贵人青眼,时卿可不愿意揽上这麻烦。
这会儿依旧面上含笑,瞧着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嘴里却是一句准话都没有。
一旁的杨氏听罢同样如此,一个十几年没见过的侄儿,中间又无感情牵扯,再多情分也耗地差不多了。哪里愿意为此麻烦自家儿子。
因而这会儿也不愿开口。
看清二人的神情,张氏脸色蓦地一变,刚想说什么,却又在看到一旁的时卿时,生生将这股子气压了下来,转而硬生生挤出一抹笑来。
勉强寒暄了片刻后,张氏话风一转,突然提起了还在荀夫子处的明宜:“说来咱们大姐儿今年也十七了吧,也是大姑娘了吧?”说这话时,张氏面上不觉带了几分别有意味。
时卿脸色陡然难看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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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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