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午后闷得像口蒸锅。许烬野歪在嘎吱作响的硬板床上,后背的汗把旧T恤黏在凉席上。他没睡,眼皮耷拉着,爱琴海蓝的瞳孔没什么焦点,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形状像只歪嘴狗的霉斑。右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右耳垂。
空了。
那个戴了不知道多少年、硌得耳洞常年红肿发炎、也硌得他心口发疼的硬物,空了。
指尖摸到的是软肉上那个小小的、被撑大的洞眼,边缘还有点结痂的硬皮。火辣辣的刺痛感还在,提醒着他那东西曾经的存在,和它被彻底毁掉的结局。贺云流那张哭花了妆、写满惊恐和怨毒的脸,地上那点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碎屑,谢临松掌心最后那点扭曲的残骸…像放坏的默片,一帧帧在脑子里晃。
胃里空得发慌,也抽着疼。谢临松中午盯着他喝下去的那碗白粥,早没影了。但他不想动,也懒得喊饿。好像身体里某个支撑了很久的零件,随着那枚耳钉一起碎了,散架了。活着?操,活着就他妈是这么个滋味?
吱呀——
老旧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谢临松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装着几样青菜和一小块豆腐,额角有汗,校服外套脱了搭在臂弯,里面是洗得发白的旧背心。他看了一眼床上死气沉沉的许烬野,没说话,把菜放进小厨房的水池,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洗。
水流声在闷热的筒子楼里格外清晰。许烬野闭上眼,把脸转向墙壁,后脑勺对着外面。不想看,不想听。
脚步声靠近。床板被压得一沉。谢临松坐到了床边。他身上带着外面阳光晒过的味道和淡淡的汗味,还有水汽的清凉。
一只带着水汽、微凉的手,不由分说地覆在了许烬野空荡荡的右耳垂上。
许烬野身体猛地一僵,没动,也没甩开。那掌心干燥,带着薄茧,覆盖的力道不轻不重,却像带着电流,瞬间把耳垂上那点火辣辣的刺痛感放大了十倍,直刺进麻木的心底。
“**…疼?**” 谢临松低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几乎贴着许烬野的后颈窝。
许烬野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发不出声。疼?哪儿都疼。耳垂疼,胃疼,心口那块地方,空得发疼。
谢临松的手没移开,指腹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探索般的力道,摩挲了一下那个小小的耳洞边缘。粗糙的触感让许烬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一缩脖子,哑着嗓子低吼:“…别碰!”
谢临松的手顿了顿,但没收回。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许烬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从裤兜里掏什么东西。
他忍不住,微微侧过一点头,用眼角余光往后瞟。
谢临松摊开的掌心,躺着一个极其小巧的、深蓝色的绒布盒子。盒子很旧,边角都磨毛了,颜色也发暗。
许烬野皱紧眉,爱琴海蓝的瞳孔里满是警惕和不解。这哑巴搞什么鬼?
谢临松没看他,用另一只手,动作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旧绒布盒。
盒子里的黑色丝绒衬布上,安静地躺着两枚耳钉。
不是那种夸张的造型。
就是最简约的、小小的素圈。
材质像是磨砂的铂金或者某种合金,泛着一种内敛的、冷调的银灰色光泽。
而最扎眼的,是那素圈中间,镶嵌着一颗极其微小的、切割完美的——
海蓝色宝石。
那蓝色,纯净,深邃,像凝固的爱琴海海水,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折射出一点星芒。和他眼睛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许烬野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他猛地转过身,彻底看向谢临松的掌心,爱琴海蓝的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
谢临松深黑色的眼眸也正看着他,里面没有炫耀,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郑重的专注。他伸出另一只手,用冷白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捏起其中一枚镶嵌着海蓝宝石的耳钉。
那耳钉小巧精致,在谢临松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像一颗坠落的星辰。
“**很早。买的。**” 谢临松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是在陈述一个埋藏了很久的秘密。“**一直…没敢给你。**”
许烬野的脑子嗡嗡作响。很早?多早?这哑巴…什么时候偷偷摸摸买了这个?还他妈是…跟他眼睛一个颜色的海蓝宝石?
谢临松捏着那枚小小的耳钉,身体微微前倾,靠近许烬野。他深黑色的眼眸紧紧锁着许烬野空荡荡的、还带着红肿痕迹的右耳垂。
“**过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命令。
许烬野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临松拿着那枚冰凉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耳钉,靠近自己的耳朵。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捏住了他敏感而脆弱的耳垂软肉。微凉的金属尖端,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抵在了那个发炎红肿的耳洞边缘。
刺痛感清晰地传来。
许烬野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想躲。谢临松捏着他耳垂的手指微微用力,固定住,不让他动。深黑色的眼眸抬起,看进他有些慌乱的眼睛里,无声地传递着坚持。
“**…忍一下。**” 谢临松的声音贴得很近,气息拂过许烬野的耳廓。
然后,许烬野感觉到那微凉的金属尖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极其缓慢而坚定的力道,一点点穿透了耳洞周围那层薄薄的、带着炎症的硬痂。
嘶——
细微的、被撑开的刺痛感,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冰凉的触感,沿着耳垂神经,直冲大脑!
许烬野咬紧了牙关,没吭声。爱琴海蓝的瞳孔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谢临松的脸,看着他冷白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微微蹙起的、专注到极致的眉头,看着他左眼角下方那颗因为用力而清晰的小痣。
金属穿过皮肉的感觉很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比当初他妈随手扔下那个银拨片、他自己胡乱戳进耳朵时,更痛,也更…郑重。
终于,那微凉的金属杆完全穿过了耳洞。谢临松的手指极其灵巧地摸到耳钉后面的搭扣,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轻的脆响。
搭扣合拢。
冰凉的、带着海蓝色星芒的金属小圈,稳稳地圈住了他的耳垂。
谢临松的手指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的指腹依旧停留在耳钉周围微微发热的皮肤上,带着一种确认般的、安抚性的力道,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许烬野浑身僵硬,耳朵上那一点冰凉又带着奇异重量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浑浑噩噩的麻木。他清晰地感受到那枚小小的、崭新的耳钉,紧贴着他的皮肤,像一个冰冷的烙印,又像一个滚烫的承诺。
谢临松深黑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着他耳朵上那抹幽蓝的微光,看着他因为疼痛和震惊而微微失神的蓝眼睛。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砸进许烬野混乱的心底:
“**现在。**”
“**这个耳钉。**”
“**就是你活着的证明。**”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更加深邃,像要把许烬野的灵魂都吸进去。
“**现在。**”
“**多了个我。**”
许烬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开!巨大的酸胀感瞬间冲垮了所有麻木和空洞!他张着嘴,想说什么,想骂他自作主张,想吼他凭什么…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铅块堵死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发酸发烫,视线瞬间模糊!
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谢临松看见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可一滴滚烫的液体还是失控地砸了下来,落在他自己攥得死紧的拳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谢临松没说话。他伸出手,不是去擦许烬野的眼泪,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声的强硬,掰开了许烬野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旧伤痕还在。
然后,许烬野感觉到,另一枚带着同样冰凉触感的东西,被轻轻放进了他摊开的掌心。
他抬起模糊的泪眼。
掌心里,躺着盒子里剩下的那枚耳钉。同样简约的素圈,同样镶嵌着一颗微小的、纯净深邃的海蓝色宝石。只是这一枚的款式,更…内敛一点?像是男款。
谢临松看着他掌心的耳钉,又抬眼看向许烬野,深黑色的眼眸里是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坚持:
“**戴。**”
“**我的。**”
许烬野的指尖颤抖着,碰了碰掌心那枚冰凉的耳钉。海蓝色的宝石,幽幽地映着他模糊的泪眼。他抬起头,看向谢临松的耳朵——干干净净,耳垂线条冷硬,没有任何耳洞。
“你…没洞…”许烬野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
谢临松没说话,只是拿起那枚耳钉,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撩开了自己左侧额角的碎发,露出冷白的耳朵轮廓。
许烬野这才看清,在他左耳耳骨靠近上缘的位置,竟然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耳洞!位置很隐蔽,显然是新打的,周围皮肤还有点微红。
什么时候打的?!许烬野完全不知道!这哑巴…背着他都干了些什么?!
谢临松捏着那枚耳钉,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狠劲儿,毫不犹豫地将冰凉的金属杆,直接戳进了自己耳骨上那个新打的耳洞里!
没有一丝犹豫。眉头都没皱一下。
“噗”一声极轻微的穿透声。
搭扣合拢。
那枚镶嵌着海蓝色宝石的、更内敛的男款耳钉,稳稳地钉在了谢临松冷硬的左耳耳骨上。幽蓝的微光,在他冷白的皮肤和黑色的碎发间,异常醒目,带着一种冷冽又执拗的宣誓感。
谢临松放下手,碎发重新垂落,遮住了一点耳钉,但那抹幽蓝的光点依旧若隐若现。他深黑色的眼眸重新看向许烬野,看着他右耳上那枚同款的海蓝耳钉,再次重复,声音低沉而坚定:
“**现在。**”
“**活着的证明。**”
“**有我。**”
许烬野看着他耳朵上那抹幽蓝的光,又低头看看自己掌心里残留的、那枚耳钉冰凉的触感。耳垂上那枚崭新的耳钉,沉甸甸的,带着谢临松指尖的温度,带着穿透皮肉的真实刺痛感,也带着那句“多了个我”沉甸甸的分量。
那股灭顶的空洞和失重感,像是被这两枚小小的、冰冷的、闪耀着海蓝光芒的金属,硬生生地填满了,锚定了。
他抬起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右耳垂上那枚陌生的耳钉。冰凉的金属圈,光滑的宝石切面。然后,他的手指慢慢向上,越过自己汗湿的鬓角,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索,轻轻碰了碰谢临松左耳耳骨上,那枚同样幽蓝、同样冰冷的耳钉。
指尖触到金属的冰凉,也触到他耳骨皮肤的温热。
谢临松没有动,任由他的手指触碰。深黑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许烬野含着泪、却重新燃起一点光亮的蓝眼睛。
许烬野的手指在那抹幽蓝的微光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顺着谢临松冷硬的下颌线滑下来,最后,带着滚烫的温度,用力地、紧紧地攥住了谢临松垂在身侧的手!
十指相扣!
两只手上,无名指上的素圈银戒紧挨着,冰凉的金属圈彼此碰撞。
两只耳朵上,同款的海蓝宝石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呼应着幽蓝的星芒。
“操…”许烬野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哽咽,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崩溃。
而是失而复得般的、汹涌的宣泄。
谢临松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他颤抖的手。另一只手抬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那个抵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不断颤抖的蓝黑色脑袋,按进了自己汗湿的颈窝。
许烬野滚烫的眼泪瞬间洇湿了他颈侧的皮肤。
谢临松的下巴抵在许烬野柔软的发顶,深黑色的眼眸低垂,看着怀里颤抖的身体,感受着颈窝那片湿热的灼烫。他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像抱着全世界最易碎的珍宝,也像抱着自己失落的另一半灵魂。
筒子楼小屋闷热依旧。
老旧的风扇嘎吱嘎吱徒劳地转着。
空气里弥漫着青菜和豆腐淡淡的生涩气味。
还有少年无声汹涌的泪水,和两颗心紧紧相贴的滚烫温度。
那枚旧的、带着伤痛的银拨片耳钉,碎了,没了。
但两枚新的、带着幽蓝星芒的耳钉,钉在了他们的耳朵上,也钉进了他们的生命里。
一句“多了个我”,一句“活着的证明有我”。
像两道冰冷的、坚硬的、却也是最温暖的锚链。
将他们摇摇欲坠的世界,重新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拴在了这片闷热、嘈杂、却也充满了彼此气息的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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