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多余。
站在人满为患的病房里,简昀星一下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秋亚闵吃了几十年公家饭,累积不少人脉,再加上工作出了名的雷厉风行,在单位颇受敬重,地位不低。她难得装次病,讨个清闲,也不清楚是谁传的,手底下那些后辈得知她住院特地前来探望,再有就是,跟她对着干了半辈子的竞争对手,说不清是真心还是试探,总之也提着水果篮来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秋亚闵顺势收下。
“庄主任啊,你专门跑这儿一趟也不怕传染到我的病气。”第一句话就夹枪带棒,不愧是她。
她同庄楣是发小,说来巧合到有些刻意,她们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后来又分配到同一单位的同一科室,那时便暗戳戳地较量了。
“哪里,医院我也没少来,不过你看起来倒没像生太严重的病,我也就放心了。”
“你也知道我女儿辞了工作,现在不在本地,我孤家寡人一个,小病不注意也能生成大病,你还是别太放心了,说不定哪天我就倒了。”
一语双关。
秋亚闵没在嘴皮子上吃过亏,即便现在她躺在病床上,气势上也没落下风。
算了算了,离过婚更年期快到的女人着实不好惹,庄楣安抚自己。
“千万别这么说,谁不知道你女儿孝顺,喊她回来不就一个电话的事儿……说到你女儿,我听说她今年主动离开了市区的体制内单位,表面文文静静,没想到还挺有魄力,几百人盯着想进的萝卜坑说退就退了,同你商量过没?”她笑,“看样子是没啊。”
秋亚闵敢保证,她这位宿敌这是借着苏荔辞职的事情挖苦自己呢,但也没什么,自鬼门关走一圈后她早就看淡这些小打小闹。
她冷哼一声:“是啊,荔枝到底比不得禹峥,备考了三年,今年才上岸,一切来得太轻松她才不懂得好好珍惜,对了,你儿子最近还好吧,在乡镇单位待得还习惯?”
“……”本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立刻咽了回去。跟秋亚闵斗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已经是常态,看在她住院的份儿上,庄楣勉强摆出副假笑,“年轻人就该锻炼,哪有什么习惯不习惯,多吃点苦对他有好处。”
“你说得对。”秋亚闵意味深长地赞许。
她们这边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彼端简昀星送走闲杂人等,走到床边,温顺地喊了声妈:“您先聊,我去找医生拿检查报告。”
看得出来庄主任十分惊讶:“秋副所,这位是?”
“那个,小……”
如鲠在喉。
秋亚闵眼神分明在问你姓甚名谁,简昀星及时递上:“简昀星。”
“小简来,跟庄主任问个好。”
“主任您好,我是苏荔的丈夫,不介意的话叫我小简就可以。”
“苏荔结婚了?”庄楣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这么惊讶干嘛,我没在单位说过?”秋亚闵表情无动于衷,反应大的那个人反倒显得奇怪。
“你什么时候说了?”
“那可能就是没跟你说。”
“……”
病房内回荡着震耳欲聋的沉默。
庄楣知晓秋亚闵对苏荔一贯的要求,再加上秋亚闵素来说一不二,没道理可讲,她心生不忿,便质问:“你这么随便替苏荔找个男人嫁了,是不是有点太不顾她感受?”
哼,长得好看也没用,简昀星在庄楣眼里与人贩子无异。
从头到尾审视眼神不断,简昀星没什么脾气,一张老少皆宜的俊脸没沾上半点不耐,他谦谦有礼道:“冒昧插一句,我和苏荔是自由婚恋。”
都当上总裁了,一点狠辣唬人的表面工作都不会,这人明摆着今日触她霉头来的,对她斯文什么,苏荔哪儿找的老公。
“瞎操什么心,他们爱结结,又不是跟你过日子。”秋亚闵白眼一翻,老娘当年就这样,谁敢有意见?
庄楣还不死心:“你就这么放心,他要是不靠谱怎么办?”
秋亚闵揉了揉眉心,有点心累,她想赶人了:“有冕熠替我把过关,我还要怎么不放心?不靠谱就离,这年头谁还没离过婚似的。”
“……”真是见世面了。
约莫性情所致,又或者心直口快惹的祸,秋亚闵身边好像都是这几类人:不是畏惧她,就是明里暗里较劲的对敌。
简昀星都有点习惯这种场面了。
比较让他出乎意料的是,段冕熠会充当他的说客,看来苏荔的邻居哥哥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送庄楣去搭电梯的路上,她多瞧了他几眼,蓦然感叹道:“说实话,你跟那个女人的侄子长得很像,我刚才差点看岔。”
简昀星先愣了下,没反应过来:“那个女人?”
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庄楣连忙改嘴:“没什么,你是申城人?”
“是。”
“所以你和苏荔也是在申城认识的?”
“嗯。”
“苏荔那孩子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常被秋副所,哦不,当时她跟我一样只是个财务科的小职工。”说到这里庄楣撇了撇嘴,真不想承认斗了这么多年,相同的工龄居然是秋亚闵比自己的职位高,“那时苏荔常被她妈妈带来单位玩,一身碎花小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跟洋娃娃似的,同事们都很喜欢她。”
“我知道,今天看了她小时候的照片。”
很可爱的小手办。
简昀星不由得会心一笑。
“可是青春期那会儿,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书包一放下就只顾把作业写完,渐渐地也不再去各个科室串门,办公室同事逗她开心,她却像反应弧故障了一样,过很久才随大家的打趣发出几声笑,可能是那时候父母刚离婚,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我总感觉对她打击不小。后来,后来就好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只知道她很优秀,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大学,可惜读了最没意思的会计专业……”怎么说呢,倒也没有意料之外,一看就是秋亚闵一言堂的结果,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庄楣不会多嘴去打听,就是偶尔想起时会觉得惋惜。
她接着回忆:“我记得她画画很好,以前还说要当漫画家,不知道辞掉不顺心的工作以后,她现在有没有好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业呢?”
便宜丈夫的弱点很快暴露,庄楣的问询打得他措手不及,分明依旧做着枯燥单一的工作,这是苏荔想要的吗?
对哦,她跟他结婚一定是想要得到什么,除了谨防渣男,一定还有其他想法吧,总不可能是冲着他这个人来的……
见简昀星一直不说话,庄楣皱眉,怒火中烧道:“你不会以为我跟苏荔妈妈关系不好就会影响我对小姑娘的态度吧?”
“抱歉庄阿姨。”简昀星垂头低叹,“我没这么想。她现在……”
情况有些棘手。
“很遗憾,我做这个丈夫还有不足,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做喜欢的事,很多时候我太想当然就忽视了许多,不过幸好,接下来有更多时间可以继续了解她。”
庄楣上下打量他,不想做样子说假话。
“别像她那个不靠谱的爸。”
踏进电梯间,她的最后一句话也到达简昀星耳朵里。
返回病房的途中,心情与方才截然不同,结婚本来就是这样的事情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在意起她的喜怒哀乐,好事亦或坏事都想了解个清楚。
需要重新跟妻子认识一下了,他这么告诉自己。
出门前信誓旦旦告诉简昀星不用陪自己来见律师的话还是说早了,再见孟珏深的心理活动丰富无比,几乎唤醒了苏荔以为早已抹去的全部回忆。
“在这里见到我很惊讶?”孟珏深唇角微哂,节制地保持距离。
目光一度流连于苏荔的面庞,无法挪走。她没什么变化,只有穿衣打扮成熟了些,眼睛一如既往透亮澄澈。
这对于孟珏深来说是绝佳的重逢场所,沉淀了多年的意气风发在这一刻才终于显露出来,如果这会儿前台小姐看到这一幕,准会眼冒红心,绞着手指大赞一句:不愧是我所门面,盘靓条顺呐。
“重新认识一下老同学,我是杭廷律师事务所的民商事律师,孟珏深。”
苏荔本能地站起来,面对这么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年轻律师,心神多少有点发怵,即便这人是她的老同学。
她暗暗敲了下脑袋:“是我太蠢了,一开始听到孟律师就该想到是你,我印象中你应该在读研,或者出国深造,真的想不到你已经开始工作。”
惊诧的情绪一直延续到孟珏深落座对面沙发。
孟珏深放下公文包,语气轻松:“没什么应该,我只是想早一点出来赚钱。”
苏荔表情僵了一瞬,随后勉强牵起嘴角:“说得也是。”
律师职业特性所致,他的形象比起若干年前更干脆犀利不少,以前苏荔和盛迎畅想过班里同学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尽管大多数时候意见相左,她俩对孟珏深的看法却出奇一致——必将成为某高端领域的行业精英。
差不离,他现在很出名,已经比很多人都混得要好了,身上还流淌着警察父亲的好基因,高大优越体格将深色西装撑得格外服帖。
“你好像一点都没变。”他漫不经心地打开公文包。
苏荔夸人素来真心实意:“是吗?我觉得你倒是变了……这份职业让你更有魅力了。”
“只是因为职业吗?”
喉咙似乎变得干燥,苏荔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拿起冰水,喝下三分之一:“啊,可能还有班长光环?我们都好久没见了。”
怎会不知她别扭,孟珏深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先谈正事吧,关于你外公的那些合同。”
对方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苏荔也跟着正襟危坐起来。
将其中细节和在法院了解到的情况都告知苏荔后,孟珏深盖上文件:“已经履行的合同,债务完成清偿,不能撤回,由于原债务人至今仍在潜逃,并且名下已经没有任何财产,剩下还未履行的合同已经生效,若想要单方面主张解除,恐怕有点难度。”
“家里人都清楚这点,所以只要求潜在损失或者说风险最小化。”
“嗯,这个我会继续跟进,不用担心。那,后续跟你联系,还是跟你小姨?”
“都可以,如果你觉得我靠谱的话。”苏荔心虚地摸了摸鼻梁。
孟珏深抬头看她一眼,摇头轻笑:“我还是自己看着办吧。”
秒针滴答滴答走了百来圈,谈事的时候大脑转个没停,没另外心思考虑别的什么,刚一坐直才发现后腰整个麻了。
为了解释得更清楚,孟珏深将文件摊了一整桌,用钢笔一处一处标注重点给苏荔看。
见孟珏深正在回手机消息,苏荔往前坐了坐,着手收拾桌上散落的纸张。
手肘无心碰上水杯,眼看要倒下,孟珏深反应很快,也弯腰去扶杯,不过苏荔恰好抢先一步。
这时他终于看清苏荔无名指上的婚戒。
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苏荔顺势抬起左手:“还没跟你说过吧,我结婚了。”
孟珏深并不吃惊,显然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我听盛迎讲,你急着结婚是为了应付你妈妈?”
“也不是啦,正好遇到合适的人就嫁呗。”
“你喜欢他?”
怎么上来就问这么一针见血的问题。不愧是律师。
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各怀心事的犹豫,显得两个人都不够坦荡。
“喜欢…说不上来。”苏荔突然顿住,紧接着盯着他深邃的眸子,“但是,珏深,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总是很被动,喜欢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定义,不如关系的链接来得稳妥。”
“找我帮忙不可以吗?”
他又问了一遍:“找我帮忙不可以吗?稳妥的选项不止一道才对”
孟珏深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灼灼。语调平稳,仿佛是随口一问。
但这话里,只有自己才听得出来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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