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吴漾走着走着，就会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到第五次的时候，陈述实在忍不住了，停下脚步，一脸认真：“弄坏东西赔钱天经地义，不好笑。”
吴漾索性不再掩饰，大笑出声。好一会儿他才顺了顺气，拖着笑得都有些沙哑的嗓音说：“好，陈老师教育得是，我记下了的，绝不再犯。”
听惯吴漾说话以后，陈述发现他开口给人一种轻浮的感觉，除了本身不太着调的行为之外，和他的吐字方式也脱不开干系。吴漾说话的节奏不快，讲到重点的时候更是会慢悠悠地拉长语调，再加上他声音低沉有磁性，抑扬顿挫起来就会给人一种轻佻的感觉。
比如此刻，他说到“陈老师”的时候顿了顿，像是故意让这三个字在舌尖上转了一圈，仔细掂了掂重量，才允许它传达到陈述的耳朵里。
这个称呼对陈述来说再熟悉不过，毕竟自打一年半前开始成为讲师，在学校里他一天多少要被喊上那么几十次。
偏偏从吴漾嘴里唤出来，让陈述有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原本板正又严肃的称谓底下，藏着什么秘而不宣的隐喻。
陈述有些抗拒：“你不是我的学生，喊我名字就行了。”
“许知峰能喊你老师，我就不能？”
陈述没有回答，撇开头继续往前走。
吴漾挑了下眉：“行，你想听我喊你什么，我就喊什么……诶，你怎么走得比刚才还快了。我又不是在笑你，我名气在圈子里也不小，向来都是人家花重金请我解风水破囚局的，这还是第一回替人消完灾却倒贴上一笔钱，还不许我笑话自己两下了？”
陈述不想听他说那些东西。
他仔细想了想，那花盆里的土夯得并不实，也许是他们在许知峰病房里说话的时候，有人用新的多肉替换了盆里原本那株。
虽然花盆周边一点细土痕迹都没有，硬说是有人挪动过植物有些牵强，但不管怎么说，这个解释都比吴漾那套听起来靠谱。
去医院的时候太阳高照，这会儿已经落下了一半，隐在高低错落的楼群里，将大片阴影投在地上。越接近陈述租房的老居民楼区域，路越是狭小。没有阳光照耀的时候，泛着能阴到骨头里的冷。
陈述穿得还和前两天一样，白天温度正好，早晚虽说没那么舒服，但平时他上下班路程不长，稍许忍一下就到室内了，陈述也懒得降已经清洗完的冬装再拿出来穿上。今天因为是从医院回来，下地铁后走的路程长了些，陈述才冷得厉害。
他伸手拢了拢领口，脚步又快了些。
忽然一块柔软从后方圈过来，将他的下半张脸和脖子罩了起来。
扑面而来的温暖让陈述大脑宕机两秒，然后才回头看向围巾的主人：“？”
“这么怕冷，也不知道出来的时候随身多带件衣服。”吴漾说，“还好我这人从来不嫌麻烦，什么都会带在身上。有啥需要的，以后记得随时跟我说。”
说完，他就继续大步往前走。
陈述看着吴漾的背影，陷入沉思——这人没带包，外套也就是件普通的开衫，两侧口袋看着就放不了太多东西。
所以他从哪里掏出来的围巾？
“别傻站着，走动起来还暖和点。早点回家，有的是时间给你慢慢感动。”
吴漾没有转身，只是侧了侧头，对陈述喊话。
陈述：……
他想不通自己是哪个举动做得不妥，才让吴漾以为他是因为感动才没继续走路的。
陈述深吸一口气，想压下他被吴漾勾出的无语情绪。
可他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随着呼吸的动作，一股木香从柔软的针脚里析出，细细密密地钻入他的鼻腔。
陈述不太喜欢任何存在感很强的气味，不管是年轻又活泼的学生们之间流行的花果香，还是有些资质师长们衣领上夹杂的东方调。它们要么让陈述觉得太过甜腻，要么浓郁得需要他十分努力才能抑制打喷嚏的冲动。
可是吴漾身上的这股味道和那些调制的香水不太一样。
先前在医院走廊上陈述被吴漾推到墙上时，他就闻到了一股松木的味道——不似檀香那样厚重熏人，而是淡淡的，像是清晨穿过公园林区时披上了一身拂过松针的雾，于是短暂浸染了一片不属于城市的清香。
只是那味道过于轻了，吴漾往旁边挪了一步，它就跟着远离了陈述。
而这会儿陈述被木香严实地包裹着，却又感受到了些和先前不同的东西。
这木香好像带着一丝雪的味道。
s市不常下雪，寻常时候哪怕冷得厉害，顶多飘些雪珠意思一下，就算冬天来过了。陈述印象里也就十年前全国各地气候异常时，s市跟着下了一场积到膝盖深的雪。
常年不下雪的城市对这种气候的应急不够，于是只来得及铲除主要干道上的积雪，确保大部分人工作生活不受阻碍。
那时正逢寒假，陈述还和养父母住在一起。前一日养父母的亲生儿子回国过春节，见到他后和家里人大吵大闹，摔了一整夜的东西。清晨的时候，一宿未眠的陈述穿上自己最厚实的衣服，打算先出门避避风头——本来就是他寄人篱下，养父母一家人大过年的不应该为了他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闹不开心。
下了两天两夜的雪刚停没多久，空气冷得让陈述有些陌生。不管是小区内的小道还是延伸出去百米的辅路，都不够格被分到融雪剂或者更加高级的铲雪车。陈述就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走着，脚先是冻得僵硬，随后传来针扎的痛，可痛过了之后彻底麻木，走起路来反而比刚出门的时候还利索些。
陈述身体上很不舒服，感觉体内淌着的都是结成冰渣的血液，被收缩挤压到心脏的时候刺得胸腔下方一阵阵疼，没走几步就要缓一缓调整呼吸。
可是这种不知终点，漫无目的走在万籁俱寂街上，既不需要随时聚精会神去注意养父母为难尴尬的神色而后及时避开，又不用逼迫自己迅速思考，在第一时间做出他能给予的最佳对策的时刻，陈述精神上又是放松的。
他有些孤独，但这种孤独比起努力假装成一个普通人在世上经营自己平凡且昏暗的生活，似乎又不足为道。
就在这时，陈述闻到了一股让他很舒服的味道。
他抬头往身边寻找，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认出来，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离家有些距离的一个社区公园里。
面前有一棵参天大树，位于公园的正中心。陈述并认不出它的品种，只是经常有游客慕名来到这里与树合照，让他知道这棵树来历不简单。
方才应该是有一只鸟儿飞离栖息地的时候，将树枝上的积雪碰落。洁白的晶莹在一层层枝叶的挽留下粉身碎骨，落地无声，却将冷冽的清香意外撞了出来，送到陈述这里。
“你也喜欢雪松的味道吗？”一个陌生老者的声音从树的背后传来，“真好啊，在s市这样温暖的地方还能闻到远古高山上的气息。”
那是个一脸慈祥的老爷爷，身后立着树木的介绍牌。
虽然并不是第一次从这个公园穿过，但是陈述从来没有停留下来仔细读过介绍牌上的字，于是他现在才知道面前这棵其实是雪松，而且是一棵三百多岁、受政府专门保护的雪松。
松是生命力很顽强的物种，许多品种的松树都是能长上千年的活化石。只是s市所属的地理位置并没有适合松树生长的自然条件，如果没有人为引入栽种，喜欢高海拔的雪松不会天生长在这里。
而s市的城市规划往前推一下不过几十年，最早一批作为观赏植物被移植过来的松树最多也就百来岁。这棵三百多岁的雪松当初是被什么人，因为什么契机栽种到这本不适宜它生存的地方早已无从得知，这么些年来无病无灾地活着，诞生了许多与它有关的神秘或是旖旎的故事，松树本身早就同灵性和福气这样寄托了人们希望的字词关联到一起，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参观。
陈述看完参观牌上简介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串焦虑的脚步声。随后一个中年男子的埋怨声响起：“这么冷的天你跑出来干嘛？手机又不会用，腿脚也不方便，你这老头儿真是……唉，下次再这样不来找你了。”
应该是先前那名长者的子女找了过来。
陈述转身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男一女紧紧搀扶着老人离去的背影。
嘴上说着不中听的抱怨，动作确很是小心谨慎，生怕哪边的雪被路人踏实成冰，老爷子踩上去会有摔跤的风险。
老人乐呵呵地听着他们的责怪，像是注意到了陈述的目光，突然回头对陈述笑了笑，然后招了下手。陈述礼貌地对他欠了下身，目送老人离开，而后走向雪松。
真好，老人家有能来接他的人。陈述心想。
公园中央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了寻不到来路，又无处可归的他和一棵老树。
陈述伸手碰了碰低处的松叶，感受着冰冷雪珠纷纷扬扬洒落在指尖的触感，以及因为他动作再一次扬出来的清香，第一回生出找到了同类的感觉。
而那清香就和他此时从吴漾围巾上闻到的一般无二。
带着气味的记忆往往比其它那些更加生动且深刻，陈述分辨不出他是被普鲁斯特效应裹挟着带回十七八岁的那个雪天，还是因为这类似的香味，将孤零零立于世间的雪松模样没来由地平移到了吴漾身上。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陈述还是没想明白他怎么就突然开始纠结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
于是在看到吴漾对他伸出一只手的时候，陈述有些没反应过来。
“怎么，这么好用，舍不得还我了？”吴漾指了指围巾，“喜欢的话送你也行，我的就是你的，确实可以不用分这么干净。”
陈述手忙脚乱地把围巾拿下来，生怕迟疑一秒就再拒绝不了和吴漾的不分你我。
递还给吴漾的时候，他问：“你用了什么香水吗？”
吴漾拿过围巾，放鼻子底下闻了闻，困惑道：“没有啊，什么味道？”
“……”陈述说不上来为什么，看到吴漾这个举动的时候感觉有些奇怪，“没事。”
这带着雪的松木味让陈述感觉十分好闻，要是知道品牌，他打算买一瓶没那么浓郁的室香放在房间里和办公室桌上。在令人舒适的地方办公，哪怕面对不太擅长应付的人和事，总会稍微好过些。
可吴漾否认了自己用过香。
那大概是某种沐浴露或者洗衣液的味道吧，陈述想，他虽然喜欢这味道，却不想让它长久留在身上，那就算了。
但旁边吴漾抓着围巾闻了好一会儿，忽然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走上前一步贴近陈述。
然后在他写满困惑的眼神中张开手臂：“你要不要凑近闻闻，是不是我的体香？”
陈述：……
他毫不迟疑退后一步，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吴漾在走廊里笑出了声，隔着陈述家大门对他说：“我师门在的山头种满了千年雪松，待的时间一长人就腌入味了，我想……你说的应该是这个味道。”
门内无人回应。
“蛮清雅的是不是？好像是和你气质挺符合的。可惜我暂时还没法把山上的味道装罐分你一瓶，你要是喜欢，下次跟我回门派里转一圈看看？”
走廊里一片寂静。
但吴漾就是觉得陈述听见他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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