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重新亮起来，是邱椋喊书管家开了灯，但他本人没有动弹，因为血迹不太好清理。
机器人糖糖在地上爬来爬去，所过之处拖行一道稀释过的血色，很难说有没有点半夜起来工作的情绪在里面。
江扬很快拎着医药箱出来，见邱椋还杵在路中间，拽着他的领子，把人按在了沙发上。邱椋眼见着自己的血滴在布料里，红得刺眼，但江扬像没看见似的，闷声不吭地蘸了消毒水，上手去扯邱椋的衣服。
“嘶——你等等，你这……”邱椋无所适从，艰难地举起双手投降，“我自己脱，我自己脱。”
江扬顺势松开他：“行，全脱了吧。”
邱椋很快扒了外衣，只剩里面一件背心。布料依然会挡住伤口，江扬把他脱下的衣服丢在地上，等他继续脱，目光催促。
但邱椋突然想起了什么，动作停了下来，眉毛一挑。
“怎么？”江扬眼皮一跳，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想起来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邱椋右手还在流血，只用左手抓住江扬的左手。
果然。
江扬本来想躲，心虚地抬眼瞟了瞟，正对上邱椋不容置喙的眼神，明白自己也跑不了了。
睡衣袖子被卷上去，露出已经愈合、没来得及掉痂的痕迹。
江扬知道这是让他解释的意思，刚刚邱椋也确实问了这个问题。但……
“你先把伤口处理了，我的刀片没消毒。”
“不。”邱椋难得对他强硬了一回，语气坚决，“你不说，我就不会让你碰到我。”
“你想再打一架？”江扬瞪着他。
邱椋不躲不闪地瞪回来，空气中难得弥漫起针锋相对的味道。
“行。”最后江扬先妥协，毕竟刚刚说自己“听进去了”的是他，“没什么可说的，我边帮你包扎边说，可以吧？”
邱椋狐疑地看了他几秒钟，才一伸胳膊脱掉背心，结果扯到了新鲜的伤口，龇牙咧嘴地直抽气，被看不过去的江扬一把按住，蘸满消毒液的棉球直接怼到了邱椋的脖子和手臂上。
“卧槽，这么冰！”邱椋夸张地喊了声，但江扬知道他是装的，完全不买账，等棉球被血浸透就给他换一个。
因为用了止血剂，所以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时间。江扬慢慢地用绷带帮他一圈圈缠好，恶趣味地打了两个蝴蝶结。
“你走之后，我消沉了一阵子，那段时间压力太大，经常一睡睡不醒、醒了又睡不着，就尝试用疼痛提神，算是有一定效果。”
江扬借着邱椋这会儿不穿衣服的机会，挨个检查他身上的疤痕，看到自己没见过的就上手轻轻按一下。他叙述的口吻很平静，看起来对自己的往事毫不在意，但邱椋能从他犹疑不定的手看出他的紧张和心虚。
“事情处理完之后，我去看了医生，接受过几次心理咨询，按照他们的推断，可能确实是有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不过都不碍事。他们给了我一些调整的方法，因为认为我‘有自己调理好的能力’，就没继续治疗。”
邱椋靠在一个柔软的抱枕上，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身上乱摸一气，问道：“具体是什么病症？他们给出的调整方法里不包括用小刀割自己的手吧？”
“具体的我不太清楚，大概就是抑郁症。”江扬轻描淡写，“其实程度比较轻。他们给的建议里也没有‘必须药物治疗’的要求，只说我需要定期释放压力，做些运动什么的。这些东西其实都可以在军团长的工作中满足，所以我真的还好——这刀片我真的很久没用过了，上周那次是意外。”
“哦。”邱椋拖长了音，“上周就有一次。为什么？”
江扬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自己套进去了，耳尖不知不觉红了，低着头解释：“回想起过去忘掉的一些事，确认了斑鸠的身份，准备去扫墓，想到你了。”
邱椋：“……忘掉的什么？”
江扬：“……和你有关的完整记忆。我的精神异常也包括大幅度的遗忘，忘记了和你相关的几乎所有事，也想不起来你长什么样，一见到你的照片会产生一些下意识的排异反应。不过上周去拜访了你父母，他们帮我想起来了。”
所以，四件事，全都和邱椋有关。
邱椋苦笑了一下：“我真该死啊。”
江扬没有表情，但非常用力地打了一下邱椋的手背：“不许这么说话。”
他把邱椋身上的疤痕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终于舍得收起翻出来的工具，把医药箱拿回储藏室。邱椋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再度听见脚步声时缓慢回头，被飞过来的衣服盖了一头一脸。
“你留下的。”江扬的声音隔着一层布料，有点模糊，“回去早点洗澡睡觉。”
邱椋哭笑不得地扒下头上的衣服，见江扬要走——疑似逃跑回房间闭关，赶紧出声留人：“江扬。”
被叫大名的人背对着他，停在房间门口。
“两件事。”邱椋好整以暇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慢慢靠近他，“第一，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我的枕头和衣服会无缘无故跑到你这来；第二，你觉得我现在这样，洗得了澡吗？”
江扬深呼吸，回头。
这家伙并没有把衣服套上，赤|裸着上身杵在屋子里，肌肉线条和往年一样漂亮得恰到好处，江扬的目光下意识在胸腹处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慌忙把眼神移走。
“好看吧？”邱椋毫不在意，朝他扬起笑容，“好看就多看看，帮帮我呗。”
江扬也笑了——可能是一种恼羞成怒，字一个个从牙缝里蹦出来：“鸷鸟分支首领深夜潜入束迦星，意欲骚扰本初联邦年轻少将军团长。”
“哈？”邱椋不可置信地低头，拍拍自己身上的绷带，“刚刚在我身上乱摸的人是谁？你再说一遍？你都把我弄出血了，居然不负责，还倒打一耙？”
江扬：“……”
每一句都没说错，但是连起来怎么变成这样。
.
最后两个人还是一起进了客卧的浴室。
邱椋“搬家”的内容不包括沐浴露，所以江扬只得把自己的拿来给他用。邱椋右胳膊不能沾水，左肩伤口裂开影响行动，一左一右全给他占齐了，最终只能委屈地坐在板凳上，穿了条沙滩裤，由江扬动作生疏地帮他洗头发。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特别像那种……”邱椋顶着满头泡沫，因为怕水沾到肩膀而歪着身子靠在瓷砖墙壁上，什么都做不了，就开始嘴欠，“在军队澡堂里互相搓背的好兄弟。”
江扬打开花洒，对着他脑袋直冲下去。
“哎呀！我的眼睛！进水了！”
“别动。”江扬掰着他的脑袋，仔细把上面的泡沫都冲干净，拿了两条毛巾，一条盖在湿漉漉的头发上，另一条帮他擦脸，“什么兄弟不兄弟的，你像刚上幼儿园不会自己洗头的小毛蛋子，我在这儿当爹又当妈。”
邱椋的视野重见天日，给个台阶就往下滚，夹着嗓子道：“那爸爸和妈妈可以各亲我一口吗？左脸爸爸亲，右脸妈妈亲。”
江扬：“？”
爸爸和妈妈各给了这颗脑袋一巴掌，左脸爸爸扇，右脸妈妈扇。
“你自己想办法冲个澡吧。”江扬放下袖子，擦干净手，拿起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熊孩子是时候学会自己洗澡了，我看你也挺独立的，是吧。”
“哎哎哎别生气啊！我错了我错了别丢下我一个人——！”熊孩子从凳子上爬起来，身姿敏捷得完全不像个伤员。
江扬本来也不是真的执意要走，夜晚会让白天冷静自持的人失去控制力，现在要挽留他实在太容易了。邱椋湿漉漉的手掌握住他的手腕时，他的脚步已经停下来；邱椋再一拽，两人又成了面对面的姿势，江扬一只脚抵在门槛边，因而踉跄一步，空着的手扶住了盥洗台。
暖黄色的灯光洒下来，给江扬的浅色瞳孔镀了层金，方才被蒸腾的水雾熏热了，此时似乎变得莹润剔透，像一颗漂亮的蛋白石。
他很少这样睁大眼睛看人、看什么东西，更多时候他犀利而敏锐，用半遮半掩来编织自己的棱角，或者单纯地对一切漠不关心。
只有邱椋会让他破例，会挖掘出他习惯之外的特殊，让他从刻板的模式中挣出鲜活。
江扬突兀地想，厄简说他最近心情不错，好像也有迹可循……
两人之间一寸寸拉近，无需多言，这样的距离自有它的指向。邱椋洗发水的味道飘过来——其实是他的洗发水，最传统的薄荷香款式，但好像在邱椋身上就是不太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我可以亲我的……爸爸和妈妈么？”邱椋低沉的笑声透过胸腔传来震动——其实那是心跳，他们又一次在同一水平线亲密共振。
耳朵烫得有些过分了，江扬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颜色。他不着痕迹地后退，试图捍卫自己最后一丝安全领地：“……哪有这样表达亲情的？”
“那就不是亲情。”邱椋抵着他的鼻梁，嘴唇近得快要贴上，“是什么呢……我们是什么关系？记得我好像早就问过这个问题，你却一直没有回答我。”
江扬盯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黑色永远是神秘的代名词，他从那双眼中看见过永远浮于表面的热烈与旺盛，也读取过表象之下那层拒无数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这双眼的主人可以对所有人风情万种，也可以平等地拒绝所有深交的意图，而这种捉摸不透也许会让更多人前仆后继、再碰一鼻子灰。
邱椋身边永远不缺人，属下死心塌地追随他，医生尽心尽力帮助他，素未谋面的海盗也愿意放他一条生路。
那“江扬”这个人，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如果他所言非虚，那这种“喜欢”与“爱”又在他心里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
邱椋想问的问题，江扬又何尝不想知道呢。
“对你来说，爱是什么？”江扬错开毫厘，出口的字句哑不成声。
邱椋沉默片刻，回答：“我愿意他侵占我的未来、干预我的情绪与选择。我把我的自由交给他，把他写进我的生命。”
“……你呢？”他略微低头，注视着江扬颤动的睫毛，“对你来说，爱是什么？”
江扬停顿了一会儿，手指避过层层叠叠的绷带，想按住邱椋的脖颈，最后还是落在脸颊上，动作轻缓温柔。
亲吻也是算计，邱椋的呼吸在他嘴唇贴上来的刹那变得沉重。江扬给了充足的逃跑机会，如果邱椋执着于那个答案，那就可以先躲开，但邱椋没有。于是江扬又在对方的舌尖探过来时主动后退，如果邱椋想要继续，那就可以追上来，但邱椋没有。
自始至终，邱椋都在纵容他。或者说，在等到那句话之前，邱椋都在纵容他。
十一年前那个夜晚，邱椋的纵容，其实是这场漫长的等待的开始。他们其中一个没想过这是冗长痛苦的等待，像芦苇仰望候鸟群；另一个没想过这场等待会有终局，像爆炸盛开的星云又轮回出浪漫的新生。
他们自始至终只是差了一句话而已，但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在此时方能称上一句“恰到好处”……追溯回更早的说法，那么就是“水到渠成的好运”。
所以江扬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郑重地公布了他的答案：“我给他的未来送上所有可能的选择，把所有的束缚划去。我任他完成自己的生命，我要他自由。”
可什么是自由呢？邱椋……你找到答案了吗？
两道人影在此时终于重叠，交缠的呼吸映在磨砂玻璃门上，投出暧昧而干净的光影。
一切如江扬计算的那样，邱椋最后还是选择主动来吻他。他们你来我往、分分合合的混沌纠葛终于被这个吻结束，而那道水流沿着新的蜿蜒路，会流向长远难知的未来。
江扬在模糊的视野中昏昏沉沉地想，也许他可以纠正十一年前那晚的自己——邱椋知道的那么多答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依然在问那一个问题，或许他的那个问题本身就是他追求毕生的答案；自己所问的那么多问题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总是能作出真正的选择，无关对错，那是“江扬的答案”，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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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线解决了大问题！之后是事业线了（摩拳擦掌）
改一下标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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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对你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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