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故意找茬，褚19。”程允瑞看他一会，在桌子底下踢他。
褚纠没动，一旁的扬错发出惊呼：“哎，哎——小允啊，你踢错人了。”
唐笠喝着酒微笑，她本应该说点什么，但她确实有些醉了，脑子跟不上意外发生的速度。
“……什么都不是终点。”一片寂静中，徐惜阳徐徐开口。
“我觉得，惜阳说得对。”唐笠笑着咬了咬酒杯，她的大脑总算追上了她的嘴，“什么都不是终点。我们死后，我们的作品会一直延续——总会有人记得我们。哪怕世界上最后一个记住我们的人不在了，世界上也会留下我们生活过的痕迹。”
“只不过溶解在了看不见的空气中。”扬错会意，自在地接话。
众人默契地笑了起来，连褚纠都抹一把脸，吃吃地笑了两声。
“哎，我喝醉了。”他自嘲道。
“醉果汁的人我倒是第一次见。”程允瑞调侃他，“你是应激了吧。”
“对不起，真是抱歉。”褚纠坦率承认，还笑呵呵地去拿酒，“我自罚三杯，到时候叫代驾算了。”
气氛到这里了，他想喝也没什么。褚纠又不是扬错，他不对酒精过敏，只是因为开车喝不了酒的话，对他也有些不公平。叫代驾就好了，现代社会这么发达，不至于让他在聚会时醉果汁。
“我来喝吧。”徐惜阳皱了皱眉，出声阻止。
褚纠脸上的笑一僵。
“……改天我陪你喝个够。”徐惜阳察觉到了什么，补充道，“我不想坐陌生人开的车。”
他补充的话显然很有用，褚纠咂咂嘴，踩着徐惜阳的台阶下来，顺从地把要倒给自己的酒倒进徐惜阳的杯子：“好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们这么一闹，程允瑞和唐笠的酒醒了大半。这下几人更加确信了，对面俩大男人之间要是没有什么，他们三个今晚可以自戳双目了。
徐惜阳喝了三杯，褚纠亲自倒的，每一杯都满得要溢出来。
扬错好几次要阻止，都被褚纠挡回去了。
徐惜阳的酒量是真不错，那么多酒下肚，他还能镇定地坐在那里——看着似乎更端正了。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反应慢了不少，讲话的声音更低，脸颊也红了一些。
酒精带来的绯红聚在他的脸上，他冷白的皮肤也泛起粉红，墨镜戴在脸上不舒服，他终于把它摘下来了。
酒吧随着夜色调暗的灯光下，徐惜阳年轻的脸看起来真像个涉世不深的学生——乖巧，可爱，善良。他面带微笑，很好相处的样子。
“他喝醉了。”唐笠看着徐惜阳。
“喝醉了看着也好乖啊。”程允瑞稀奇道，“真是个可爱的小弟弟。”
“别乱叫。”褚纠不高兴地看她。
程允瑞顿时举手投降，连连吐槽褚纠太幼稚。
“是挺幼稚的。”徐惜阳把那些对话听在耳朵里，轻声细语地接话，“他比我想得要更幼稚。”
他声音太轻，只有离他近得不正常的褚纠听见了。褚纠听见就听见，没做任何表示。
快到八点时，褚纠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想带着徐惜阳离开。
徐惜阳喝得挺多，他醉了后程允瑞就没逮着他灌酒了，几人又换了果汁喝了一轮，程允瑞去一趟厕所再回来，发现桌子上少了两个人。
“他们走了？”程允瑞坐下来前看了看时间，“噢……八点了。19平时这个点都不出门的吧。”
“刚走。”唐笠抬抬下巴，“19让我们跟你说一声他走了。”
“走就走呗。”程允瑞耸耸肩，“他的腿又没长在我身上。”
“话说……19对人家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他什么意思啊？”扬错抓抓头发，一脸苦相，“我开始发愁了。为什么别人都是越活越稳重，他反而越活越幼稚啊？”
唐笠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扬错，别想太多，想太多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你懂的……褚纠一向不正常。”
程允瑞在一旁认同地点头。
……
褚纠架着徐惜阳走向路边的长椅，他让徐惜阳坐在上面——后者眯着眼睛，看起来醉得不清。
徐惜阳很轻，这一路褚纠没花多少力气。太轻了。褚纠想，徐惜阳身上真的没多少肉，扶着徐惜阳时，他只觉得硌得慌。
他俯视着徐惜阳。酒喝了太多，不知道为什么要喝那么多，徐惜阳闭着眼睛，手紧紧地攥住，乖巧地放在膝盖上。他看着真乖，喝醉以后放松了不少，平时身上似有若无的警惕性和攻击性收敛起来，看起来很安全。
那张年轻的脸上浮现着两坨红晕，一看就是喝高了。酒精上脸，但脸又那么稚嫩，看起来就相当不协调。
褚纠端详他，越看越觉得神奇。徐惜阳已经二十七岁了。他居然二十七岁了。
明明只看脸的话，他像个还在读书的学生——甚至不是大学生，把徐惜阳撵到中学生的校园里，看上去应该毫不违和。
褚纠甚至产生一种冲动。他想，要是让徐惜阳换上校服，是不是能轻易骗过保安的眼睛进入到学校里呢？他估计装不了小学生，小孩子太稚嫩，徐惜阳到底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初中生也勉勉强强，他没有那样的疯劲儿。但高中生和大学生看着刚刚好——前者普遍半死不活，后者更是千奇百怪。
褚纠曲着指头摆到徐惜阳的头上，假装他长了一对耳朵。这样看起来真可爱，还有点滑稽。
昏昏欲睡的徐惜阳脑袋往旁边倒，褚纠只好在他身边坐下，好让徐惜阳能靠着他，不至于睡得太难受。
他把徐惜阳的头拨到自己的肩膀上，抬眼时感受到一股视线。褚纠好奇地看过去，看见马路对面的一家商场里走出来一个穿大衣的女生。
褚纠多看了几眼。夏夜穿大衣，估计是生病了怕凉吧？偶尔吹一阵风，不说多刺骨，凉意还是有的。他没多在意，只当对方也是随便乱看。
路上行人车辆不少，谈话声、鸣笛声和手机外放的各种声音交织着，那是人间的五线谱。
褚纠不觉得吵，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甚至在多少年的人生中，人间已然和喧闹划伤了等号。
这些杂音就像城市里彻夜通明的灯光。喧闹带来了生气，他有时晚上喝了咖啡睡不着，会走到街上找个长椅坐下，闭上眼睛时，没准有某个瞬间，他和这颗星球同呼吸、共命运过。
只不过人类的光阴太短、变数太大，他一个闪身，就脱离了既定的命运。他遇到了徐惜阳，眨个眼、转个身的功夫——他们认识了，然后到了现在，居然还算不上朋友。
模糊的睡意粘黏住他的眼睑，夏夜微凉的夜风送来世界之外的低吟，褚纠有些困倦。
成年人该怎么交朋友？上次交朋友还是在大学，过去的日子太长，褚纠记不清了。
不，不对……他们这种关系，当朋友的话，不会显得很奇怪吗？
奇怪……“您好？您好——”
褚纠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有个穿大衣的女人。
离近了褚纠才发现，那不是大衣，是防晒衣。看着很薄，就是下摆有点长。他捏了捏鼻梁骨，心说他又没喝酒，怎么突然出现幻觉了。
难道是徐惜阳喝进去的酒精跑到他身上来了？这不闹呢，他们又没接吻。
褚纠正想着，还想笑一笑。
“先生——”
他的笑让这句先生给截住了。褚纠掀开眼皮看过去，脑袋有些迷糊。
他的蓝眼睛在夜幕浓厚的灯光下看着颜色更深了，就像一汪喝醉的水湾。
他发现眼前有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是他刚刚看见的、在马路对面商场门口的那个，另一个估计是她的朋友，比与他交谈的女生要矮一点，紧紧地抓着同伴的手，有些紧张。
“你们好。”褚纠稍一点头，“有什么事吗？”
两个女孩支吾着，她们的目光瞥向徐惜阳，偷偷瞥，还时不时看看褚纠。
褚纠心下纳闷，最初他以为这是来要联系方式的——他和徐惜阳的长相想被动拦下几个联系方式还是绰绰有余的。但她们看都不看他，反而紧盯着喝醉睡着的徐惜阳，态度有些怪异，褚纠清醒了不少，越琢磨越不对。
“有什么事吗？”他用手挡了挡徐惜阳，一副守护的模样。
开口的“风衣”女生挑了一下眉。她先是道歉说打扰了，接着抿一下嘴，犹豫着开口道：“我刚刚在那边等我的朋友……看见你们从那里出来，这个孩子喝醉了，我们有些担心，你们是认识的吗？这个孩子……他成年了吗？”
紧抓着她的朋友不安地拽了拽她，轻声说：“我朋友的意思是……她有点担心这个男孩。”
褚纠这下反应过来了。这两个女孩原来是在担心徐惜阳啊。毕竟徐惜阳长得这么年轻，又喝醉了，被一个……不管他被什么人带出来，都是该担心一下的。
“是，我们是朋友。”褚纠握住徐惜阳的手，放心地冲她们笑了笑，“他不是小朋友，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褚纠低头看看徐惜阳，后者还在睡，很安详。于是他的目光柔和下去，低声说：“他今天喝得比较多，我带他出来吹吹风——我们很快就回去了。”他莞尔，看着两个勇敢的女孩由衷道，“谢谢你们担心他。”
这一刻，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褚纠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尽管他从未想过他的人生里会有这样的一天，但它已经发生了。发生了就发生吧。
他和徐惜阳的命运已然交织，往后余生，他都会记得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却有两个陌生的女孩，担心着路上随意瞥见的年轻男孩——不怪她们，他看着太年轻，懵懂而不谙世事。
明明自己被怀疑了，褚纠却觉得这样很不错。
如果徐惜阳以后也会被这样担心着，褚纠会很安心。他希望徐惜阳过得好一点，开心一点，最好开心之余，能对他好点，把一点幸福分享给他，让他也跟着开心一下，体会那一无所有的满足。
他紧紧握住徐惜阳的手，力道太大，徐惜阳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喃喃道：“……有点疼。”
褚纠松开了些，同他说：“醒醒，惜阳。冷吗？”
“褚纠……”徐惜阳喊他的名字，然后摇了摇头。两个女孩你看我我看你，她们迟疑地看着徐惜阳。
“谢谢你们。”褚纠冲那两个女孩道，“我朋友其实是个盲人。”
他一说，两个女孩惊呼，又急忙拿手捂住嘴。最开始同他们搭话的女孩连连点头，飞快道：“不好意思，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褚纠说没有，彼此互相看看，都笑了。
“太好了。”一直很紧张的女孩总算放松了下来，“我朋友刚刚就在观察你们……她之前遇到过捡醉虾的混蛋，还因此和对方打了一架。虽然她也受伤了，但她说下次还这么干。”
“我真的很担心啊，上一回碰到的那个喝醉酒的女孩也是很年轻……我无数次庆幸我把她救下来了，不然……”
后果不必说，大家都懂。
两个女孩还要逛街，她们没逗留太久，很快就离开了。褚纠觉得很有趣，目送她们离开后，他捏捏徐惜阳的脸，盘算着他是不是也该去做点好人好事了。
“……怎么了？”徐惜阳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哑，“我们现在在哪里？”
“在外面街上的长椅上。”褚纠说，他的声音很温柔，“你知道吗？刚刚有两个女孩过来找我们搭话。”
徐惜阳没太明白：“嗯？搭话？做什么啊？”
“担心我是捡醉虾的。”褚纠笑笑，“她们在担心你。”
褚纠好笑地看徐惜阳，有点期待他的反应。没几秒，徐惜阳彻底清醒了。他的神情变得不可置信，指着自己，一副没听懂话的模样。
“担心，我？”他眨了下眼睛，机械地复述道，“担心我吗？”
“对。很意外？”
徐惜阳轻轻点头，咬了下嘴唇，他意外地露出羞涩的笑容：“有点吧……我心情有些奇怪。”
前段时间去看电影也是这样，他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过正常的社会生活了。算算时间，自从看不见以后，徐惜阳就变得畏缩起来。
要不是黎澍总催他出去走走，他连去公园的想法都没有。而在公园遇到意外后，徐惜阳习惯性心生怯懦。黎澍总是鼓励他，才让他有勇气故地重游。
黎澍总说，他的生活是他自己的，跟别人无关。黎澍叫他不要在意别人的想法，但徐惜阳总怕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
过了一会，他讪讪地挠了挠脸颊，不太好意思地说：“这算不算给别人添了麻烦？”
“不算。”褚纠好笑地说，“这不算麻烦——惜阳，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在给别人添麻烦呢？”
徐惜阳没答他的话，只点一下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远处有条河，其实距离不算远。但河离他们一整个街道，这么一分隔，看起来就远了。
褚纠听不见水流声，倒是夜幕下蚁行的行人和车流，喧闹声汇聚成另一条更加鲜明的河——一条人间独有的、声音的河。
他相信徐惜阳一定能听见那些声音，那些或清脆或含糊的声音，也许在诉说烦恼，也许在畅谈未来，也许只是在说，今晚的风真凉爽。
风让他瑟缩一下，他想，有些冷了。于是他想再离徐惜阳近一点，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他很想亲吻徐惜阳，与他相濡以沫，分享那份温暖。
这是什么？一只停在树叶上的蝴蝶，一朵斜风细雨中摇摇欲坠的花，还是一块掉在地上无人问津的奶酪？
什么都不是。褚纠在心中答道，这是他的贪心。
褚纠不言语，徐惜阳却在醉意的加持下，吐露了平日里深埋心底的话。
“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褚纠看向徐惜阳。徐惜阳讲得慢且轻快，醉意让他活泼了不少，甚至有那么几秒，褚纠以为那才是徐惜阳的本性。
“我一开始以为你是坏人，因为没有人会想跟踪别人。”徐惜阳咯咯笑起来，“我怕你会伤害我。”
褚纠福至心灵，说：“可你还是让我进了你的门。”
“嗯。所以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徐惜阳摇头晃脑，“但我后来想，你应该不想要我的命。”
“没有人不对他人有所企图，这就是事实。我也有想要的东西，我就这么肤浅，认为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他咧嘴笑着，真像个轻狂的男孩，“你不想要我的命……但你想要别的东西。”
褚纠想要他在徐惜阳身上看透的、不属于徐惜阳本身的东西。他潜入深海，找到一颗蚌。他在蚌身边徘徊。他想要那颗珍珠。
“你看见了什么？”褚纠屏息，问。
“哈哈。我永远都看不懂我自己。”徐惜阳大笑，他的手掌抚摸他的心窝，答非所问，“我不够勇敢……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哪一轮月亮。”
褚纠心说，我才是不够勇敢的那个人。他还恶意揣测，以为徐惜阳是什么坏人。明明他心知肚明，徐惜阳一定反抗不过他——除非他坏到极点，在装失明。
当他怀疑徐惜阳时，是否他在怀疑自己的心，做出了让他无法理解的举动，而他无法消化——或者说还不能领会其中真正的含义，于是选择了最快也最省事的办法：把一切罪责推向无辜的徐惜阳。
路过的行人当然会以为他们是两个醉汉，但愿不会有人再次打扰他们的清静。只是下一次，褚纠依然希望有人可以挺身而出。为徐惜阳，或是为了他们自己。
“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你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其实我很感谢。”徐惜阳再次开口时，好像一下子苍老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别人正常交往过了。”
褚纠看见那只蚌在呼吸。
“在你真正伤害我之前……我愿意相信你是个好人。”徐惜阳盖棺定论，草草决定了褚纠在他今后余生里的定位。那只蚌打开了身躯，露出软肉，和一颗耀眼的珍珠。
“……是谁伤害了你？”
夏夜和这句话不搭，与朋友小聚后的夏夜同样不适合提起沉重的过去。徐惜阳借着醉意说的话太过零散，实在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褚纠渴望得到一个回答，又莫名害怕徐惜阳可能会说出口的话。
他等啊等，很久，徐惜阳都没有反应。
褚纠紧张地侧头看去，才发现徐惜阳已经倚着长椅的靠背睡着了。他呼吸微弱，几乎要融化在黑夜里。酒劲终于彻底吞没了他，让他不得不睡下去。
一身紧张陡然散去，一股寒意从尾椎爬上来，褚纠抖了一下，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他推推徐惜阳，想叫他去车上睡。徐惜阳身上的酒味很重，夜风吹散了些，凑近还能闻到令人不舒服的味道。幸亏他明天不用上班——就是要上班也得请假，他这样可没办法工作。
褚纠四处看了看，想着先把徐惜阳放到车上，免得夜深风凉，再给吹感冒了。他没有徐惜阳家的钥匙，这里离他的家更近，先把徐惜阳带到他家也无可厚非。只不过他家里没有蜂蜜，所以得先去便利店买蜂蜜煮个蜂蜜水给徐惜阳喝，免得宿醉后头疼。
但他手刚一碰到徐惜阳，徐惜阳就睁开了眼睛。
褚纠一怔，心下惊奇徐惜阳居然醒这么早，刚想说话，徐惜阳却转头警惕地盯着他。
夜真的深了，浓墨泼满了天空。路灯的光白得刺眼，硬生生划开夜色。
那张令人难生戒备的年轻面孔上，野兽般的眼瞳迸开一线光，漆黑的眼珠警惕着，浑身的毛也许都炸开了。褚纠看见一整个自己被对方尽收眼底，与自己并存于那双眼眸深处的，是不信任和戒备。
褚纠怔在原地，望着徐惜阳那双灵动机警的眼睛，嘴唇蠕动，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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