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澍吃饭细嚼慢咽,甚至有些太慢了——徐惜阳总不爱挑黎澍吃饭的时间出来。
只是他们说好了今天顺着黎澍的意,黎澍想怎么过就怎么做,所以徐惜阳躺着歇着,时不时好奇地想一想黎澍今天会做些什么。虽然他很想催一催黎澍,让黎澍吃饭快一点,但徐惜阳忍住了。
脑子空下来时,他就去想那些古老的故事,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出现在他梦里的闻溪。
闻溪,和一朵花,一朵开在肮脏心脏上的花。徐惜阳挺直上半身,他的胳膊肘抵在地毯上,手掌捂住了嘴巴。他有些想吐,但他还是忍住了。
黎澍再次与他讲话时,徐惜阳的精神有些迷糊——他快睡着了,或者说,他差点又被噩梦俘获。
多年噩梦早已让他做出了习惯,在梦里,他永远都是个孩子,哪怕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可靠的大人,梦里的他永远永远都是那个孩子。
徐惜阳不喜欢那么无力,他也不喜欢自己的长相。眼睛失明后,也许最大的好处就是不需要看见他那张令人作呕的年轻面孔——为什么一个成年男人要长一张孩子的脸,他已经长大了,却摆脱不了自己的外貌;以及不再有人夸奖他的眼睛——不会有人拍拍他的肩膀,眼里射出兴奋的异样光芒,用恶心的语调夸赞他,用厚实的大手抚摸他。
都不会发生了,这些,除了梦境,它们已然失去容身之地。梦不属于徐惜阳的管辖范畴,他也很无奈。黎澍喊他时,他快要睡着了。
他想着闻溪,想着荼蘼花,想着勇气和结束,就想到了学生时代。高高的围墙和宽敞的校园,欢笑嬉闹夹杂着整顿纪律的呵斥,很快,急促的上课铃咬着腚催促他们往前赶,前头比机器人还机械的某个主任用力地咳嗽,训斥着让他们不要在走廊里奔跑……
还有月下山丘,风和徐惜阳。
想不到吧,他高中的时候可是个翻墙大户。每一个心情不佳的晚自习,翻墙大队里必然有他的身影。一整个高中二年级,徐惜阳过得自在又随性。
然后他醒了,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黎澍的声音响起在他耳边,黎澍的手摸上他的额头,黎澍很担忧:“惜阳,你又做噩梦了?”
还没有睡着的徐惜阳握住那只手,轻轻摇头:“我没有睡着——摸着我体温高吗?”
黎澍温柔一笑:“不高。我们今天去海边吧?我查过路线,穿过这座城市的河流会直接汇入海洋,有通往海边的公交车,一路向东——”
“就是大海。”徐惜阳会心一笑,利落地接话,“我以前去过——我们要一起去吗?”
“当然。”黎澍拉着他的手让他站起来,“走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好,好。”徐惜阳随黎澍的心意,“那今天就交给你了?”
两人熟练利落地换了身份,徐惜阳待在他们的小世界里,黎澍代替他去外面那个更大更繁荣的宇宙。
事实是,徐惜阳睡了一天。他做了个悠长的美梦。他很少做这样安逸的梦,事后他猜想,可能是他睡着前,想到了曾经吧。
难为这能称得上美好的回忆挤过那些乌漆麻黑的大多数记忆,霸占他一整个梦境。徐惜阳揉揉手腕,他醒来时黎澍在睡,在公交车上睡着了。
看样子黎澍今天玩得很开心,很放松。他们好久不曾这样安静地坐着公交车去往某个地方了。
前些年事情实在太多,他们忙着活命,每一秒都恨不得掰成两半,那时候就有同事调侃他,说他见钱眼开、要钱不要命。之后,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度过青少年时期的城市。这回幸运女神终于亲吻了他的额头,让他拥有了一份稳定的、充满善意(徐惜阳自认为)的工作。但他身上还背着债务,工作和债务互相抵消着,娱乐放松变成了忙碌生活的边角料。而现如今,他居然还有余裕去做其他事情,比如去海边看海,或者去某个比较远的长街吃黎澍馋了好久的小吃。
他也真是松懈了。但是怎么说,心情很好。尤其公交车的窗户打开,一阵阵微风吹进来。不冷,很凉爽。徐惜阳愉悦地眯起眼睛,他觉得活着真好。他喜欢自己身上偶尔流露的生命力,像某个遥不可及的初春,也许他就是一株刚破土的嫩芽……徐惜阳浑身一激灵,一股冷意从心底涌上。他曾经真的被这么形容过,在他十一岁那一年。
本以为这些记忆早就遗忘,却不想它们蛰伏在他大脑深处,只等着趁他不注意狠狠背刺他。
徐惜阳轻轻喘着气,频率不低。夜是黑的,夜空中,几只夜翔的白鸽像白色的闪电,劈开夜幕,把一整张幕布剪成随风摇动的流苏。
他听见了鸽子的声音,但很快,车流与人声便把它遮盖。
也许黑夜里有一张漆黑的面容,上头贴上一张和善的微笑。然后手往下,拉开裤链。徐惜阳把手贴在陌生的腰腹,犹如浪潮劈头。
他的心就那样碎裂开来,被淹没他的浪潮席卷而去。
第二天他照旧去工作,第三天,第四天……他一直在工作。接着又是一周的周五,他这一次双休。
双休没什么意思,徐惜阳不需要出去玩,黎澍又一直在睡觉。于是这个周末,徐惜阳打扫卫生,休息,然后出去逛公园,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过去了。时间是长着无数只脚的蓬蓬草,小脚丫轮换着迈出去,风一吹,再一转眼,他连尾巴都抓不住。
夏末到了,夏季的最后两周。
按理说这个时候不该下雨,可今年的夏末格外凶狠,赶着入秋前头这点时间,着急忙慌地倒下来两盆子水,劈头盖脸的,那双黎澍买来的鞋湿透了好几次。
下了一周才晴天,刚放晴的那一天是个周三,徐惜阳下班挺早。他刚踏出店门,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柑橘香显得如此浓烈。随着空气涌进徐惜阳的鼻腔,逼停了他往前的脚步。
这时,他听见了熟悉的钥匙碰撞声,这让他忍不住敲一下盲杖,笃——
“好久不见,惜阳。”
徐惜阳下意识往后缩脚,他抬起手遮在头顶,他好像听见了一声闷雷。他今天出门没有带伞。
“这是做什么?”褚纠没看懂徐惜阳这古怪的举动,他跟着徐惜阳抬头看了一眼,万里苍穹蔚蓝无云,只一轮火热的太阳笑嘻嘻地冲着人间。
“……”徐惜阳默默把手放下,“没什么,刚刚好像幻听了。”
“是吗?”褚纠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说,“还没吃饭吧?这是要下班?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徐惜阳意外褚纠出现在这里,他们很久没见,他还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不过,出现就出现吧。
“好。”徐惜阳说,“aa。”
这句aa让褚纠往前走的脚给收了回来,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徐惜阳,说:“你之前跟小允她们一起吃过饭吧?小允后来告诉我,说你非要aa不然不吃,哎,为什么那么执着于aa啊?惜阳,请你吃顿饭就这么难吗?”
“她们跟你说了啊。”徐惜阳避重就轻,“是她们先来找我的,我也很意外。”
褚纠跟他随意聊了几句,就闭嘴不说话了。他发现这么久没见,徐惜阳好像变得更不好相处了。似乎前些日子积累的好感随着时间被刷新,他再出现到徐惜阳面前,依然是某个路人甲。
“……去我家吃饭吧?明天我送你来上班。”褚纠突发奇想提议道。其实他家的冰箱空空如也,这些天他忙着构思故事,电影的选角近在眼前,他到时候还要跟过去看看,倒不是不放心程允瑞他们的眼光,褚纠单纯好奇最后会是谁来演闻溪。由于他们家也有出资,所以他也有一票否决权。
就算是为了好玩,褚纠也得去看看。他估计堂弟褚绒应该也会去,那小子一定不会放过带薪摸鱼还能点评褚纠的好机会。褚纠甚至动过带徐惜阳一起去看的心思,不过一想到徐惜阳根本看不见,待在人前总一副恨不得隐身的模样,他就觉得带过去可能反而对徐惜阳不太好。
那些姑娘小子们挺会看人下菜碟,万一让来试镜的小同志盯上徐惜阳就不好了。他们可能会跟他套近乎,欺负他,或者想方设法从他身上捞好处——还有可能要把他当跳板,勾搭更往上的人。
褚纠他们越是保护徐惜阳,徐惜阳就越会成为一块香喷喷的大肉饼。所以……褚纠歇了把徐惜阳带去片场的心思。
“要去我家里一起吃饭吗?”褚纠漫不经心地复述。
“我说我去。”徐惜阳耐心地再一次给他答案。
于是,当天晚上,褚纠带着徐惜阳去买了菜——他去买,不想下车的徐惜阳窝在车里闭目养神。他拎着一兜子东西回来时,徐惜阳已经快睡着了。褚纠轻手轻脚打开车门,他没有把徐惜阳吵醒,上路以后徐惜阳依然没醒。不过,他们经过临河的路时,河边突兀地飞过来一群白鸽,褚纠眼尖地瞥见那一群黑压压的白色里有红蓝两色夹杂着飘动,定睛一看,原来鸽子的脚踝上都绑着彩带。这些鸽子应该是河对岸的人养的,具体用途褚纠猜不出来,不过这一 大群一齐飞往一个方向,看起来还是挺壮观的。
褚纠没太在意,倒是徐惜阳揉着眼睛清醒过来了。他听见了鸟叫声,花了点时间理清状况后,徐惜阳下意识摸索着车窗,声音听起来有些哑:“窗外……有鸟吗?”
“嗯。”褚纠说,“我们之前不是也见过吗?都是白鸽。”他回想鸽群的模样,笑道,“别说,颜色整齐划一,都是白的,没有一点杂色。”
“嗯。”徐惜阳的脸对着窗外,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是不是快到你家了?”
“对。”褚纠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听见鸽子的声音猜到的?”
“是。”徐惜阳简短地答完,未了,他把手贴到车窗上,脸也凑得更近,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遥远,像是从河对岸传过来的。
“对面……是不是有一个墓园?”
褚纠诧异地说:“嗯?你怎么知道?”
徐惜阳点了点头,喃喃道:“还真是墓园啊。”他没有忽略褚纠的问题,只不过答得很含糊,“朋友查地图看见的。”
褚纠不是很好奇他口中这个“朋友”究竟是什么人,既然话题到了这里,他就顺着问道:“我猜那群鸽子应该是墓园那边的人养的。那个墓园年代挺久了……嘿,你觉得死后葬在那样的墓园里怎么样?听说那边的墓园主打的就是亲近自然。”像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了,褚纠边笑边摇头,“死了之后亲近自然有什么意思,就卖个浪漫情怀呗。”
他语气说不上不屑,但还是让徐惜阳迟疑片刻。“可是我觉得,那挺浪漫的。”徐惜阳慢吞吞地说,他音量不低,褚纠一定听清楚了,“你不喜欢鸽子吗?不是都说,白鸽是和平的象征。”
褚纠顿了顿,反问道:“你喜欢和平吗?”车子进了小区,天大的本事也得减速慢行。
“喜欢。”徐惜阳神态柔和了不少,“我很喜欢和平。”
褚纠一笑,说:“猜到了。”
话题到此为止,徐惜阳不再言语,褚纠也专心穿行在时不时走过一个人的小区车道上。
回到家,褚纠把徐惜阳安置在沙发上,像是抱回来一个娃娃,他还特意挑了家里最柔软的垫子,好让徐惜阳待着舒服。褚纠觉得自己正打着某种体验感拉满的游戏,徐惜阳就是最大的boss,他得不停努力,才能把徐惜阳的好感拉高,期间但凡断掉,让拉好感的过程不连续,他就得重新开始。
备菜时,褚纠思索着徐惜阳的各种举动,其实徐惜阳表现得跟之前没有多大区别,但褚纠这段时间一直在构思以徐惜阳为原型的故事,他为徐惜阳花了那么多时间,就算他是自愿的,他依然感到了心理上的不平衡。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在心里默默把承载徐惜阳的天平拉下来一点,幼稚地想着你不把我当好朋友、那我也不跟你好。但过一会他又灰溜溜地把徐惜阳的地位抬上去,因为他发现降低徐惜阳在他心中的地位比徐惜阳其实没有那么在意他更让人难受。
咔、咔、嗒——“嘶——”
褚纠抬起被血染红的手指,出神地看着。指腹渗血的速度很快,他的指头不一会儿就全都是血液,还往下滴,让他的菜都变得惊悚起来。过了好一会,褚纠才后知后觉地把指腹移到水底下。
他太出神了,他觉得很不对劲。一边洗受伤的手指,褚纠一边想,他怎么能觉得徐惜阳在他心里的地位比徐惜阳不在意他更难受呢?不应该是他不在意徐惜阳、只把徐惜阳当做样本或别的什么东西更合理吗?
他怎么了?他到底在做什么?褚纠默默走过客厅去找医药箱。他以为徐惜阳已经睡着了,后者正在沙发角落里缩成一团人。他下意识轻手轻脚走到电视柜前,刚拉开抽屉,就听见身后的徐惜阳清晰的声音在问他:“怎么了?”
声音不沙哑,精气神也不错,他应该没有睡着。
“没什么。”褚纠对着电视柜笑了笑,“找个削皮刀。”
徐惜阳没再吭声,不知道信没信。他站起来要走时,徐惜阳大概听见声音了。褚纠余光扫到他,看见了他脸上明显的不安。
又是这种表情,褚纠烦躁地想,又是这样,好像徐惜阳欠了他什么似的。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明明我才是关系里的下位者。褚纠决定把徐惜阳在心里往下拽一拽,既然没有答案,就让事情自然发展吧。
“那个……”在他进厨房前,徐惜阳不安地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吗?”
褚纠麻利地把创可贴贴在手指上,他扶着厨房的玻璃门,想了想,说:“不然你熟悉一下我家吧?以后没准还要来很多次。”说完,他带上门进了厨房,声音很响,徐惜阳应该没错过。
褚纠不打算整些麻烦的菜,他随便炒了点,又煎了牛排和鸡蛋,没摆盘,倒是把牛排和煎蛋都切成了小块。招呼徐惜阳吃饭时,对方抿着嘴,神情有些严肃。
“怎么了?”这回轮到褚纠问这个问题了。
“没。”徐惜阳说,“我把客厅摸索了一遍,其他房间你没说可以进——这样行了吗?”
褚纠:……那一刻,褚纠真心实意地担忧,他是不是把别人家的机器人带回来了。
“吃饭吧,吃饭。”褚纠点点头,敷衍地说。
好在吃饭时气氛还可以,倒不是他们做了些什么,褚纠觉得这要归功于他们聊的话题,如果不是这个话题,估计他们还会被困在一种奇妙的氛围里。
他们聊起了褚纠的堂弟褚绒。这个话题完全是无意中提出来的。起因是褚纠讲起他的小说要拍电影,而他的堂弟一定会趁着这个机会狠狠带薪摸鱼。
徐惜阳最初对他的话不怎么感兴趣,直到褚纠提到了堂弟的名字,徐惜阳于是流露出恍惚的神情,喃喃地说出了一个学校的名字,然后问褚纠,是这所学校里那个很有人气的褚绒吗?
褚纠一怔,他看了徐惜阳一会,忽然用筷子点点徐惜阳,顿悟道:“噢,对,你和褚绒年纪一样。他今年也二十七岁——不过跟你比起来,他更像个二十七的。”
徐惜阳敷衍地笑了笑。
于是他们顺着褚绒聊了下去。褚纠提到堂弟已经接手了家族企业,目前是个成功的商人,聊着聊着,他开始问徐惜阳读书时和褚绒关系怎么样。
徐惜阳淡淡道:“也就那样吧。”
“那样是哪样?”褚纠追问。
“点头之交。”徐惜阳说,“估计褚绒都不记得还有我这个人。”他姿态随意,“我们高二时同班过,他……反正大家都很喜欢他。”印象里,褚纠的这个堂弟像个万人迷,长得好成绩好体育好,为人活泼阳光,时不时温柔一下,算起来,很少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人吧?不过徐惜阳觉得褚绒有点傲。他不太喜欢这样的人,看着就灼眼,所以每次遇到褚绒,徐惜阳都是绕道走的。他的学生时代没什么值得称颂的。不尴不尬的成绩,形单影只的自己,因为徐江山而对他另眼相待的师长……那时年轻的徐惜阳甚至想过,是不是离开了徐江山,他就连个人都不是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每个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的人,总会提起他的身世背景,总会提起徐江山。他猜想徐江山肯定是故意的,所以才会毫不遮掩他是养子的事实。成长过程中夹杂了太多的视线,同情怜悯或是嫉妒厌恶,太多太多,徐惜阳偶尔想起来,会觉得很反胃。
这算什么缘分呢。褚纠居然跟褚绒是一家的。不过转念一想,褚并不是个常见的姓氏,纠和绒还是一个偏旁的,是他最开始没有往这方面想。他早该想到的。
褚纠一边听他说,一边摸过手机给褚绒发了消息。褚绒回得很快,消息好几条。褚纠扫一眼,大体意思是“问这个人做什么,你认识他?我不记得了”。
“褚绒说他不记得你。”褚纠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小子记性很好的。”
褚绒和他不一样。他喜欢在心里给别人立墓,褚绒却会认真记住遇到过的每一个人。褚绒也确实能记住。所以他这么笃定他不记得徐惜阳,反倒让褚纠起了疑心。他说完后便看着徐惜阳,发现徐惜阳神色平淡。
“看吧。”他笑了一下,并没有被褚绒不记得他这个事实打击到,反而还有种猜对了的狡黠。
“你不好奇褚绒现在在做什么吗?”鬼使神差,褚纠看着徐惜阳笑容消失的面容,故意问。说不上个什么心思,但他发现他不太喜欢徐惜阳露出狡猾的神情,好像徐惜阳正策划操纵着什么无法改变的事情,这种感觉让褚纠心里空落落的,很不舒服。
“他肯定很成功。”徐惜阳说,看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是。”褚纠点点头,“他后来高考成绩也很不错。”顿了顿,他不经意道,“你呢?你们能分到一个班,说明你成绩也不错吧?”
徐惜阳神色不变:“我?我没考。”
“嗯?”褚纠一怔,“什么?”
徐惜阳筷子往上抬了抬,指着自己的眼睛:“眼睛坏了,所以没考。”
理由很充分,褚纠却觉得哪里不太对。有什么地方怪怪的,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十七岁时眼睛出问题的吗?我记得你说过,手术很成功……?”
“嗯。”徐惜阳说,“很成功。”他敢打赌他的主刀医生这辈子都再不能做出那样完美的手术了。可惜他不争气。
仿佛为了遮掩什么,徐惜阳道:“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看不见之后……世界都清静了许多。”
“……”褚纠想说他没有问这个,但他没有说。“你的手术内容是什么?”过了一会,褚纠不死心地问。
“眼角膜移植。”徐惜阳淡淡道,“告诉你病因也没什么,是显影液洒到了眼睛里才失明的。”
他这么一说,褚纠感觉更奇怪了。“手术很成功,那你为什么看不见?”照徐惜阳的说法,他这双眼睛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褚纠也亲眼见过,那里面装进去一个闪亮的灵魂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徐惜阳都不应该看不见啊。但徐惜阳看起来不想深聊这个话题,于是褚纠再一次打住,把好奇全都吞回肚子里。直觉告诉他,现在不是探究徐惜阳背后那些秘密的最佳时候。
他觉得就算他锲而不舍地问了,徐惜阳也不会回答他。吃完饭后褚纠很有仪式感地拉徐惜阳看电影,徐惜阳却拒绝了。于是褚纠不装了,两人在客厅胡闹一阵,不知怎的就跑到了卧室的大床上。
褚纠已经很久没有碰徐惜阳了,他忙了太久,忙起来时不想出门,心里迫切想见到他,对自己工作的热爱却像缰绳把他勒住,褚纠怀疑里头还多了一些兴奋——这是他第一次以生活里的人为原型写某个主角,他敢说这绝对会是他最喜欢的主角。褚纠甚至用了徐惜阳的名字没有更改,因为这本书就是要送给徐惜阳的。
他本想等写完再告诉徐惜阳,但今晚,**抒解后的闲者时间里,两人并肩平躺在床上,干爽的床铺和散发着香味的同寝人,卧室里点了他喜欢的熏香,他还多此一举地放了一首高雅的外语歌,这一切都让褚纠心情愉悦。他觉得生活仍在他的掌控中,他真心享受现在的一切。
当他真正活在世界上、享受现有的一切时,他就不再需要躲进故事里,以逃避自己可有可无的事实。
褚纠很高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高兴。他甚至要产生幻觉,也许他其实只是个孩子,这是他的一场梦。没准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他在父母家里那个人色彩浓重的卧室,天花板上的粉色句号灯像个睁开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徐惜阳还没有睡,褚纠能听见他平稳有力的呼吸声。不均匀,有时听起来像抽噎。但徐惜阳闭着眼睛,褚纠猜想可能这样更节能吧。他把 玩着徐惜阳的手指,一会儿捏一下一会儿挠一下,还不时拿到嘴里用牙齿咬一下。
他发现徐惜阳的胳膊内侧有一颗小痣,颜色很深,点在一根青色血管上方,看起来像是血管里长出来一张小嘴。于是褚纠想到曾经,他的左眼角下方有一颗泪痣。虽然那颗痣为他的蓝眼睛增添了几分光彩,但褚纠还是在十岁那年把痣点掉了。据他所知,唐笠曾经有虎牙,但也拔掉了。他是不想让那颗痣衬得他没有男子气概,本来一双蓝眼睛就总是让同学戏弄他,说他笑起来像个娘娘腔。点掉痣让褚纠不开心了一段时间,不过他很快就听到了唐笠因为吃排骨不小心咬坏了一颗虎牙,然后把两颗虎牙都拔掉的消息,于是褚纠瞬间感觉他找到了队友,心情也不再郁闷。
现在想想,那些极具个人标识性的东西或许不该抹去,就像徐惜阳手腕内侧的小痣。褚纠吻了吻那颗痣,痒意让徐惜阳瑟缩一下。
他说:“惜阳,你有什么爱好吗?”
话题开启得很突然,徐惜阳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什么……没有。”
“真的没有吗?”褚纠不死心地捏着他的手。于是徐惜阳被迫让大脑清醒起来,思考他到底有没有爱好。
太困了,他喃喃道:“是啊……我有没有爱好呢……有的吧。”
“那是什么爱好呢?”褚纠追问。
“以前的话,我喜欢运动……比如篮球和网球,平时有晨跑的习惯。读书时,”说着,他毫无防备地露出真诚的笑容,“我经常会在课间跟一些社团的人对练,然后中午或者晚上放学以后,又会凑到篮球社参与进去打篮球。”
他没有参加社团,却喜欢跟着其他社团的人一起玩。尤其篮球社团,那伙人是最喜欢打球的,几乎每天都有人在球场上你追我赶。但徐惜阳没有跟任何人交好,每一个主动靠近他、试图与他建立某种牵绊的人都无奈放弃,他们说他很奇怪,打球时明明那么开朗,到了真正要聊天一起玩的时候,反而不怎么开口了。
但徐惜阳读书时就是说得少做得多,他连翻墙逃课这种对学生来说老刺激的事情都不拉帮结伙。
那时候的他有些自卑,觉得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徐江山给他的,只要徐江山想,就能把一切都收回去。患得患失让徐惜阳怯懦不前,他只能尽可能把东西往脑子里记,往肚子里塞,或者干脆一点都不去接触,这样失去以后也不会多么难过。
“至于现在……”徐惜阳脸上的笑意收敛,他被褚纠折腾得不怎么困了,反而有些茫然,“现在……”
现在他什么都不喜欢。
他的眼睛看不见以后,别说打球,最开始他连路都走不好。
“真要说的话,”徐惜阳本着有始有终的想法,继续说,“我只喜欢工作。”
这说法逗笑了褚纠,徐惜阳是真心的,褚纠却只觉得他在开玩笑。于是褚纠评价道:“那你这爱好还真独特。”点评完后,他迫不及待地抛出他的“玉”,丝毫不顾那碎了一地的“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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