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允瑞的电影反响很好。这些天褚纠没事就刷刷网评，虽然有个别声音抨击电影，到处挑刺，但大多数人都给电影打了高分，表示很喜欢程允瑞和唐笠呈现的这个故事。
她们趁热打铁发了不少早就剪辑好的花絮，还夹带私货提了几嘴下一部电影，也就是改编自褚纠原著小说《囚》的同名电影。
现在是盛夏，褚纠算算时间，觉得只要不出意外，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会在明年春夏准时端上荧幕。早的话开春就能看见，晚的话估计要到夏初，肯定到不了夏中。
程允瑞最近风头可太盛了，她走在街上都能碰见要签名的。他们聊起来时，程允瑞说一定是因为前两部作品太保守，所以人气才不如这一部的。
褚纠不太同意这个看法，倒不如说这是前两部作品打下的基础，在这一部作品里回馈给了程允瑞。
一周后，程允瑞总算有了时间，她打电话邀请褚纠聚餐，理由是好久没见了，熟络一下感情。
褚纠可不觉得他们有熟络感情的必要，想也不想就推脱说不去。要是前几天程允瑞邀请他，褚纠铁定直接同意。但最近不太行，他的时间都分享给徐惜阳了。褚纠不后悔，就是看不懂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电话那头的程允瑞相当疑惑，她从某种喧闹的环境里离开，来到安静且燥热的室外。
“为什么不来？我之前就约了你耶。我还怕你太忙。咱就今天晚上——这不正好周末嘛。我跟你还有唐笠，叫上扬错，我们几个简单吃顿饭呗。”
“扬错在这边吗？”褚纠意外道，“他不是回老家发展了？来这里出差？”
“是呗。”程允瑞说，“我们几个也好久没聚一聚了——扬错依然对电影很感兴趣呢，他跟阿唐还是那么能聊。”
褚纠、扬错、唐笠和程允瑞，他们几个大学是同一个社团的，除唐笠这个表姐外，他和其他人同岁、年级一样，褚纠和扬错还是舍友，几个人平时关系不错。褚纠朋友不多，对交友也不热衷，读书时虽然很有人气，也有很多人追求他，但他从不与人深交，朋友都是阶段性的。到了大学看着别人成双结对也不觉得羡慕，跟程允瑞和扬错倒是意外合得来。因为聊得来所以彼此成了朋友，关系拉近以后褚纠才发现，程允瑞和扬错其实也没什么朋友。
于是顺势的，几人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哪怕褚纠出国这么多年，他回来时总会抽时间找他们聚一下。
如果只有程允瑞和唐笠，褚纠推了也就推了。反正他们离得近，他和程允瑞还住同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过段时间直接升级为合作伙伴，这关系已经够亲密了，褚纠觉得彼此都需要一点私人时间。唐笠更不用说了，作为表亲，家族聚会时一定会多多少少见上一面。
但加上扬错……褚纠这下要好好考虑了。算起来，他和扬错也有几年没见了。
他迟疑片刻，说：“你们介意我带一个人吗？”
褚纠提要求，这让程允瑞很意外。她也不觉得为难，只说：“我是没问题啦……我问问阿唐和扬错，要是大家都同意的话你就带嘛。”说着，她打趣道，“怎么，要带对象来让我们见一见吗？”
褚纠反应有点大，他连说了好几个“别胡说”，反而有了欲盖弥彰的嫌疑。程允瑞本意是开个玩笑活络气氛，但褚纠频频反驳，她一时间有些惊讶。
“喂……真的要带对象啊？”程允瑞说，“你带的话，你说我要不要带……？那我们都带了，阿唐岂不是也……那扬错怎么办？啊？”
程允瑞说了这么多，褚纠仔细一想，才发现他们几个里，还单着的只剩下他和扬错这俩大男人了。
“扬错还是单身吧？他总不能已经脱离单身狗小队、丢下我了吧？”褚纠和他太久没见，有些不确定，“你别乱说……我带个朋友过去。”
“你带朋友也很让人惊讶啊。”程允瑞摇摇头，“扬错还单着……前几天聊电影时，阿唐随便问他需不需要多认识新人时，他说他早就有心上人了。”
“有心上人了，那干嘛不在一起？”褚纠纳闷，“不啊，那这么说来，就只有我还是个没有对象也没有喜欢的人的单身狗了？”
“……”说起这个，程允瑞沉默片刻，“倒不是那样……对方去世了。”
“什么？”褚纠愣了一下，“什么去世了？”他一联想，诧异道，“扬错……他喜欢的人啊？”
程允瑞嗯一声，说：“扬错前段时间跟阿唐在出差的城市偶然碰面了。他们一起喝了一杯。他喝醉了亲口跟阿唐说的。阿唐说他都哭了……你见他哭过吗？我印象里，扬错还是那个读大学时摄影棚塌了用肩膀顶着都一声不吭的硬汉。”说着，她发出感慨的叹息。
作为有对象且彼此深爱的人，程允瑞是真听不得这个。
褚纠也觉得唏嘘。“他一直没提过……是近几年的事情吗？”
“据说，是很早之前的事了。”程允瑞回忆道，“读大学之前的事情吧……”
两人都沉默下去。大早上聊如此沉重的话题，让这个周末都显得疲倦了。
褚纠从床上起来，他给自己倒了杯水，轻声说：“不然我不带朋友了。”
“没关系，没事。” 程允瑞连忙道，“别这样，你带就是了——他们不反对的话。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反对的，你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扬错不会因为这个怎么样的。”
“嗯……你问问他们，待会给我答复吧。”褚纠把水喝了，又说，“扬错不介意我们知道这些吧？”
“我觉得他是看开了。毕竟过去十多年了。”
“十多年？”褚纠惊讶道，“那确实也该看开了。”
程允瑞答应会问问其他人同不同意，两人寒暄几句，挂断了清晨第一通电话。手机从手里滑落，砸在脚上，褚纠依然回不过神。
一个人居然能深情到这种地步，十多年放不下另一个人。十多年前他们还在念书，高中或者大学。还很稚嫩，青涩又鲁莽。褚纠现在都回想不起来自己大学时是什么模样了。
要一直记着一个多年前早已逝去的人，该多么痛心呢？偶尔看起照片，比对记忆，还要怀疑到底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会连一个人的模样都记不清。尤其，扬错其实话不多，以前还总面无表情的，有时候程允瑞会打趣他，说他扑克脸不会做表情。扬错很开得起玩笑，褚纠很少见他跟什么人红脸。
怪不得当年他会在人群里一眼相中扬错，那时候扬错身上就有一种沉寂感。明明他很年轻，穿着也干净得体，可褚纠看过去时，总会觉得这个人身上落满了灰尘。
褚纠不爱追忆往昔，也不想记住那么多人。他的心里有一座小小的墓园，所有曾经相识以后却不会再见的人，都有一座无名的碑。他不会再想起这些人，因为他们与他无关。褚纠从不走进这座只属于他的墓园，因为他在乎的、将来一定要再见的人，全都好好地活在他的记忆里，目前不曾褪色。他也不喜欢在脑子里留那么多人，从人变成一座小小的碑，那挺好的。这是属于他的仪式，毕业时，那片墓园尤其忙碌。
扬错的故事让他愣神，无端在心底生起一股凉意。他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对于死亡，心中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愫。
死亡离他太远，从不曾真正发生在他的身边。偶尔他也会有某种错觉，也许死亡永远不会在他身边发生……也许。
扬错那陌生的故事一下子拉近了他和死亡的距离，让褚纠感到很不舒服。他放下杯子走到床边，蹲下，在徐惜阳的唇上轻轻亲吻一下。他抓住徐惜阳的手，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后，才觉得无名的恐惧消退了不少。
褚纠把徐惜阳的手举起来贴到脸颊上，他像个顽皮的孩子，乐此不疲地玩弄着别人的手指。
这一周，他们频繁见面。也不是为了做什么，褚纠只是单纯想见见徐惜阳。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徐惜阳并不在意他要做什么，褚纠觉得哪怕不是他，随便来个什么人，徐惜阳都不会在意的。
徐惜阳有自己的生活节奏，他看着总是很幸福。褚纠没想扰乱他的生活。真要说起来，也就比他们不认识的那段时间距离近些罢了。有时褚纠会早起来找徐惜阳，陪他一起走上班的路。有他在前面跟着，徐惜阳很少会磕碰到什么地方了。徐惜阳下班时，褚纠也会等着他。
如果徐惜阳觉得累，他们就直接回去，如果徐惜阳不累，褚纠会带他出去走走。华灯初上，街上总有温暖的风，白日的燥热渐渐退去，他们并肩走着，走得很慢，不怎么说话，却觉得彼此距离很近。
褚纠很少会牵徐惜阳的手。倒不是徐惜阳不让，是他自己心里过不去某一关，所以没有选择那么做。他会拉着徐惜阳的衣袖，两人慢慢地走。
店长都眼熟他了，徐惜阳还没下班时，店里的人还会留褚纠坐着休息一会——有小姑娘打趣徐惜阳，说，这回总轮到他被接走了。徐惜阳就熟稔一笑，跟小姑娘说，那我也能体验一回当小朋友的感觉了。然后彼此大笑，很开心。
而徐惜阳上晚班或者单纯加班时，褚纠也不急着离开，他会用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私事，或者看会电影。
生活很平淡。他会在徐惜阳家里过夜，睡觉或是做些什么。一切都很随意，就像他们的初遇。
程允瑞的邀请并不叫人意外——他们早该聚一聚了，真要说起来，扬错才是最大的意外。褚纠太久没有见他，这么想想还有点想念。
读大学时扬错还没有戴上眼镜，前些年见他时，好像度数已经很高了。不知道这些年怎么样了，褚纠很想见见他的老友。
不带徐惜阳自然更好，他们朋友相聚，徐惜阳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可能大家都会放不开，他自己也不一定多自在。但褚纠就是想带他去，让他见见自己的朋友。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程允瑞提起来的时候，他想到他了。
这时候褚纠才想起来，他不止要征求唐笠和扬错的意见，还有徐惜阳的意愿。徐惜阳的意愿很重要。但褚纠并不打算立刻提起。他得等程允瑞给了消息才会跟徐惜阳提起这件事，免得让他心乱。
徐惜阳还是没有醒。褚纠坐在床边看他，也没想做什么。
他的呼吸就像他这个人那样不起眼。跟他一起睡的时间久了，褚纠偶尔半夜醒来，意识不清醒时碰到他，会以为徐惜阳已经死了。
往往这时候，褚纠会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探身去看徐惜阳，看见他还在呼吸，于是褚纠松一口气，再睡下。
一种莫名的不安萦绕在他的心头，让褚纠总过度在意徐惜阳。
端详徐惜阳的时间一长，褚纠就觉得他眼熟。不是错觉，褚纠好像真的见过徐惜阳。徐惜阳长得太年轻，他那张童颜应该不会经历太大的变化。只是褚纠不习惯记人，平时见了人都是转头就忘。所以他不能拿准到底有没有见过徐惜阳。
也许见过吧。他想。
褚纠把手放在徐惜阳的心口，那里面有一颗心，正跳动着。他必须用力感受，才能被徐惜阳的心跳惊醒。很微弱，但一直跳动着。
这是个有生命力的人。褚纠想，他过得比他要幸福。
睡觉翻身时蹭起衣袖，褚纠注视着徐惜阳身上的伤疤，看久了，会觉得它们也有生命，在蠕动。他把指腹贴上去，缓慢挪动，一点一点摩挲着徐惜阳的肌肤。
没有伤的地方摸起来比较光滑，但指腹没移出去多少距离，就会不可避免地被伤疤挡住。
伤痕太多，太多了。
褚纠不总是看这些伤，他会心痛。所以他把徐惜阳的胳膊放到被子底下，把整张被子拉到徐惜阳的脖颈处。
徐惜阳睁着眼，说：“你在做什么？”
“醒了？”褚纠说，“快起来吧，你今天休假对吧？今天天气很好，外面没有很热。”
徐惜阳打工的按摩店周末轮班，如果他上一周单休，那这周就是双休。但徐惜阳连着两周都是双休，之前他和别人调班了。
他是他们店里对工作时间最无所谓的人，也因此，大家调班都喜欢找他。但褚纠来了后，徐惜阳不在意的事情被他在意起来了。
他很在乎徐惜阳的周末，总想跟徐惜阳黏在一起。徐惜阳不怎么拒绝他，就算有自己的安排也会先迁就褚纠。
“你怎么了？”徐惜阳直起腰，他两手抓着被子，看起来有些迷糊，“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只有发生好事才能这么开心吗？”
徐惜阳过了一会才摇摇头，像是刚反应过来：“那倒不是。只是……平时你情绪很少这么高亢的。”
褚纠耸耸肩，说：“我一直很高兴。”徐惜阳也不知道信没信，冲他笑一下，就下床去洗漱了。
褚纠则坐在床边捏自己的脸，无奈地笑了笑。早上听见了扬错的消息，要和多年未见的朋友见面，这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徐惜阳洗漱时，褚纠就窝在床边看手机。他在等程允瑞的消息，却发现某企鹅软件里，一个他不怎么在意的群被顶到了最上头。
褚纠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他们大学时公事公办的群，平时有什么活动或企划，他们这些熟人会单独约一份。
群里有不少文件——过期了一 大半。褚纠翻了翻，还找到一份半途而废的企划书。
群消息一闪而过，褚纠看不清哪怕一条。明明只有三个人，他们却硬是聊出了人山人海的感觉。褚纠被艾特好几次，他冒泡时又问了一嘴带朋友的事，程允瑞反问他是不是没有看见消息。
褚纠看了看绿色软件，发现程允瑞在一分钟前发来了消息。唐笠和扬错都很好说话，或者说，他们都很少说话。没有人不同意，褚纠可以带个人一起去。
这会，企鹅软件上，四人小群里，众人兴高采烈地讨论褚纠会带什么人去。聊起褚纠的八卦，扬错变得活跃，只有唐笠时不时冒个泡表示她在，话题的顶梁柱是程允瑞和扬错。
褚纠很无奈，发消息让他们悠着点。“别吓到我带的人啊。”他翻看着消息喃喃道。
多年没在意的群突然闯进视野，连带着许多深埋心底的记忆一起浮现出来。短短几分钟，褚纠觉得他年轻过，又很快衰老了。
咔啦——
门被打开的声音让他回神。褚纠把手机塞回口袋，站起来迎向徐惜阳。
房间实在太小，他没走几步就来到了徐惜阳的面前。
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路，徐惜阳掀了掀眼皮：“做什么？”
“你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吧？”褚纠问。
徐惜阳表情空白了一会。褚纠猜他可能在想今天的计划。徐惜阳说：“没有。”
“真的假的？”
“真的。”徐惜阳点头，“你要出门吗？”
“晚上跟朋友有个聚会。”褚纠算了算时间，说，“本来不想去的，但我有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有点想见见他。”
徐惜阳表示理解：“嗯。我懂。你去吧。”他说完，等着褚纠让开路。
“你跟我一起去，”褚纠顿了几秒观察徐惜阳的表情，在看见徐惜阳抿起嘴巴显得为难时，他补充道，“好不好？我想带你去。”
“……”徐惜阳转身要倒水，褚纠先他一步倒了一杯递给他。
徐惜阳喝了小半杯，又沉思一会才缓慢开口：“……你朋友同意吗？”
“都同意的。”褚纠点头，“要不我现在给他们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徐惜阳说没必要。他放下杯子不再说话，不动，褚纠甚至怀疑他可能不呼吸了。
见他可能不答应，褚纠心里着急，他绕着徐惜阳走来走去，想着徐惜阳要是再没有反应，他就只能撒泼打滚了。
把这件事摆上台面之前，褚纠还觉得他会尊重徐惜阳的意愿：如果徐惜阳不想去，他绝不强求。但徐惜阳真的犹豫起来，他反倒把自己刚刚的想法忘了个一干二净，一心想着让徐惜阳答应。他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不断地希望徐惜阳给他更多纵容。
徐惜阳很讲道理。他没有一口回绝，而是让褚纠跟他去床边坐下，他们慢慢聊。
“褚纠。”徐惜阳深思熟虑后开口，苦口婆心，“你的朋友聚会，我去做什么呢？多尴尬，是吧？”
“不会的。”褚纠违心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徐惜阳依然为难。
褚纠觉得他可以说服徐惜阳。徐惜阳态度不坚定，他在动摇着。
“求你了，惜阳。”一咬牙，褚纠抓过徐惜阳的手捏了捏，他面子里子都不要了，干脆耍赖道，“你不去的话我也不去了。”
徐惜阳惊讶地想要把手抽回去，褚纠不许。褚纠紧紧抓着，还用牙咬他的指关节。好像他不松口，褚纠就一直跟他这么赖着。
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这么搞挺叫人震撼的，尤其褚纠这种看起来就很要面子的。不过想想，他都能做出跟踪别人半个多月这种事，只是耍赖而已，也算不着什么吧？
“……”徐惜阳还是觉得为难。他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冲动道，“可是……我们没有那么熟吧？”
褚纠怔住，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是的，他们不熟。这是个既定事实，可从徐惜阳嘴里说出来，褚纠矫情地觉得残忍。他不想这么承认。
徐惜阳很快就后悔了。褚纠看见他咬住下嘴唇，看起来有些歉疚，却固执地没有道歉。
不知从何时起，褚纠发现他在他们的关系里处于下位了。哪怕徐惜阳说的话伤到了他，他也不觉得愤怒，只是难过，难过中还有一丝变质的埋怨。他多希望徐惜阳的幸福可以惠及他，他多希望徐惜阳更加包容他。
褚纠不了解徐惜阳。他只看见了这个人的表面，就已被深深地吸引。他邀请徐惜阳看了电影，没有忍住诱惑，让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他已然僭越。
但褚纠不后悔，甚至感谢电影和那些冲动。
他很幼稚，他只长了身体，却没有学会如何处理自己过剩的感情。
就像大学时与程扬二人结交一样，褚纠这一回挑选了徐惜阳。徐惜阳没有朋友，但徐惜阳看起来并不孤独。褚纠跟着他越久，就越被他那淡淡的满足所吸引。
徐惜阳看起来很幸福。哪怕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的脸上也会时不时流露出满足的神情。他其实很爱笑，褚纠真不明白他一天天都在开心什么劲儿。
褚纠什么都有，他什么都不缺。但他从不曾体会过那种满足的幸福。他只会嘲笑别人，或是假笑，很少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满足，发自内心地微笑。
他不知道他缺少什么，但他不满足。他也不懂徐惜阳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很满足。
褚纠不满足，褚纠不满足徐惜阳的满足。所以褚纠走向徐惜阳，企图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但真要算起来，他们才真正认识没多久，一个月都没有。徐惜阳说得对，他们其实不熟。
“……我们变熟不就好了？”褚纠难过地看着他，“你一直拒绝我，我们怎么可能变熟？”
徐惜阳卡壳一下，他很想反驳说他没有一直拒绝，是褚纠步步紧逼，他则一点点让出自己的领地。但褚纠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哪怕他看不见褚纠的表情，也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言重了。
这样的对话让徐惜阳好一阵恍惚，他有那么几秒钟，深深质疑起自己的年纪。
褚纠瞪着他不停地嘟囔，好像徐惜阳不答应，他就不罢休。
为什么这么执着呢？徐惜阳想不通。
像是受不了他，又像是垂怜。徐惜阳耐不住他这么闹，总归聚会嘛，他去了后老实待着就好。褚纠的朋友一定忙着和褚纠花天酒地，也许他很快就会被遗忘呢。徐惜阳轻轻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我和你去。”
徐惜阳答应了。褚纠一怔。他还可以用很多手段，他有些上头，很享受这种争辩的感觉。但徐惜阳刹住，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褚纠去看徐惜阳，他发现他真的很贪心。
他想要从徐惜阳那里得到什么，很想，很想。
他也希望徐惜阳真心实意想要参与他的生活，见一见他的朋友，与他们闲聊——最好聊起他，然后走向他，跟他回家。
什么都不做也好，跟他回家。在家里，某个人的家里，他希望徐惜阳给他一个答案。要如何才能变得满足，如何才会觉得自己幸福。
褚纠很空虚。不知何时起，一种懒惰蚕食着他的心，把他的心啃咬一空。他的心空空荡荡。褚纠想把灵魂塞进去滥竽充数，可他找不到能把心填满的部分。那最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好像失踪了。
她们似乎从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
他拥有一切，却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达成的目的让剩下填充时间的话不再作数，过了一会，褚纠往后靠了靠，与徐惜阳拉开距离。他四处看了看，随意捡起话来问：“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爱你、对你好吗？”
他面前的男人无奈地伸出一只手，接着被他握住。
“那很重要吗？”徐惜阳说，“你看见的是我，还是我的父母？”
“当然是你。”褚纠狡辩，“可这不妨碍我好奇你的父母。我想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养出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徐惜阳呢喃，接着摇头，“我们不要因为无意义的事浪费时间好不好？”他挠了挠褚纠的手心，意图相当明显，“我们可以做点更消磨时光的事情。”
于是不再有人在乎答案——至少此刻无人在意。事实上，裤子被扒掉时，褚纠在想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很恩爱。他的父母……每回提起家庭，褚纠都是人们羡慕的对象。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父亲是知名企业家，母亲则是手艺高超的糕点师。两人自由恋爱一见钟情，很快就在一起了。褚纠是他们的独生子，他永远站在他们全家福的正中间。
但每次回看那些照片，又只有他，直视着摄像机的镜头。父母的眼里只有彼此，哪怕褚纠越长越高，也阻挡不了他们的视线。
他们总能略过褚纠，只看见彼此。
褚纠无处可逃。他感到孤独，啃咬着骨头的孤独。
他以为抱住徐惜阳就会变得满足，就不再孤单。可现在徐惜阳就在他怀里，吻他，与他肌肤相触。但褚纠还是很孤独。
他记得七八岁的某一天，他的胳膊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一道很长的伤口附着在他的皮肤上，拧开了血管的水龙头——一直在流血。当他走进屋想要让爸爸妈妈帮他处理一下伤口时，他的父母正准备去看电影。
他那时真的很小。父亲问他，你自己在家可以吗？母亲想要看他，却被父亲挡住了。父亲可怜地希望母亲快点上车，他们要看的电影很快开场。
于是褚纠把流血的手背到身后，笑着说他自己可以。
他可以了那么多年，突然就觉得不可以了。
扬错的故事萦绕在他心头，被遗弃的孤独和对死亡的恐惧让他的心变得麻木。他想到徐惜阳，那颗心又莫名地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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