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令姜看见她眼下一片隐约的暗青,笑道:“阿瑶昨夜才到的吧?”
纪瑶伸出手指轻压了下眼角:“夜里三更天到的。”到了之后纪家四五百口人分散入住了几座半新不旧的宅子,各院的下人们在叮叮咣咣地搬东西,到五更天方歇下,睡也睡不安稳,索性天亮就起床了。
她拿手量了量自己略圆润的腰肢,又去摸孟令姜的,啧了声:“这纤腰,该叫你飞燕了。”
孟令姜啪地一下拍开她的手:“一边坐着去。”却见纪瑶躲也不躲抱着她忽然哭了:“阿姜,江左是不是很苦啊呜呜呜……”
昨夜入城时,虽然新帝命人沿途张了很多灯,但那种荒凉破败是她从未见过的,心登时揪得紧紧的。
好在想着这儿有孟令姜,纪瑶才没一下子哭出来。
孟令姜拉着她坐下,拿给她一条巾帕擦眼泪儿:“阿瑶别想些有的没的,我是长个子抽条儿了才瘦的。”
没有比江南更富饶的土地了。
纪瑶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顶打量了孟令姜两遍,扑哧一下破涕为笑:“你是长高了一丢丢。”
孟令姜:“你们家到了,贺兰家和郗家呢?”是不是也该到了。
纪瑶一下子定住了:“哎呀,我把最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阿姜,你快穿好衣裳陪我上街,我要去迎接贺兰二郎。”
贺兰家乘坐的船在纪家后面,昨夜没到,今儿一早定然该到了。
让孟令姜陪她去迎贺兰家的二公子贺兰弘,这才是她来找人的目的。
孟令姜:“你还在追他啊?”
纪瑶爱慕贺兰弘,这小祖宗打小被那个男人迷了眼,在洛阳的时候见天儿追在人家身后,受了冷眼也不长记性,哭完几天继续追人家。
听她这话,大概两人的事还没成。
纪瑶被说中心事,这才露出小女儿态扭捏了下:“阿姜你帮帮我嘛。”
“哎哎哎,”孟令姜躲开她老远,生怕她赖上自己一般:“别的都好说,只这个帮不了,请回吧。”
贺兰弘她还是有点熟的,是孟四的小叔子嘛,当年贺兰云霄死了,他竟然跟爹娘闹着要娶嫂子为妻,简直疯批一个……这也是为啥孟四要回娘家孀居的最大的不能说出去的缘由之一,一个武艺高强能打又有点疯病的纨绔,她还能把人给打晕了套麻袋绑上纪瑶的床不成。
夜路走多了还怕碰上贺兰弘这种小爷呢,躲他都来不及,她才没傻到往他眼前送人头去,光想想都觉得疯了。
孟令姜以前觉得纪瑶眼睛不好,何止是目光肤浅,简直就是瞎,谁说脸长的好的男人就靠得住。
那么个小爷,疯劲上来提剑砍人也不是没可能。
纪瑶把心一横道,押上筹码:“好阿姜,只要他过来时你推我一下把我推到他面前,我就出十两银子当酬金怎么样?”
“扑到他跟前?”孟令姜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觉得纪瑶不仅眼瞎,脑子可能也坏了。
“啊……”纪瑶想了想又道:“会吓到他吗?”
“祖宗,”孟令姜心里说,吓着他不可能,但他有可能从你身上踏过去:“会不会给你踩成肉饼?”
万一惊了马,马在街肆上狂奔,说不定还会伤及无辜的路人。
“那就看你推我的技巧了。”纪瑶道:“阿姜,成败与否都在你了。”
孟令姜不敢应她。
纪瑶见这招不成,又想了一个主意:“要不你陪我去看他入城,远远看着就好。”她软磨硬泡。
“好吧,”孟令姜答应她了:“不过到时候如果郗家也到了,我可是要去迎郗家的。”
她惦记着兄长孟令望的未婚妻郗季容呢。还有一件事,那便是大理寺负责接待和安顿这些新来的北地门阀,宋蟾光肯定带着人在场,要是有可能,她想打听一下城南旧宅子一带死去的四个地痞流氓是怎么回事,绛桃在芷兰楼坠楼自尽牵扯不牵扯到周家……多处疑问究竟该怎么问出口呢?她发愁地想了好久。
“随你,都随你。”纪瑶没心没肺地说道:“嘿嘿,郗家肯定比贺兰家晚。”郗家的船又在贺兰家后面。
孟令姜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下:“虽然我答应同你去,但是你可不要胡来啊。”
纪瑶满口答应。
二人好一番“筹谋”,比如站在什么位子能更好地看见贺兰弘,又能让贺兰弘看见纪瑶,等算着他入城的时间到了,才往街上来。
今日的建康城城门大开,旌旗猎猎,一派喜气。大理寺卿潘俊修带着一队人马分列在城门口处,拉开了迎接北地门阀入城的序幕。
孟令姜张望了一圈,没有看见宋蟾光,心中些许有点失落。
“阿姜,他来了,来了。”纪瑶忽然压着声音兴奋地说道。
鸾铃响处,蹄声得得,一名少年男子骑着一头高头红鬃的骏马缓缓行来,衬上他一身竹青色绣兰草的挺括锦袍,腰束玉带,愈显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正是贺兰家的二郎君贺兰弘,他今日心情很好,没有背着长剑,但那种“爷不好惹”的疯劲儿还是从他眉宇间直现出来,让人下意识地想要躲远点儿。
贵女们并不喜他,生的好看又怎样,疯成那样,竟然觊觎新寡的长嫂,早晚得长残。
算着距离差不多了,纪瑶又改主意了,还想要往贺兰弘的马前扑:“阿姜帮我一把行不行求你了。”
“瑶瑶,”孟令姜看了看周围,岿然不动:“不行不行,人多,万一马惊了会伤到人的。”
今儿贺兰弘骑着马呢,不能乱扑。
“阿姜,快呀。”纪瑶的目光黏在贺兰弘身上,才不管他骑没骑马。
孟令姜伸手拉住她:“阿瑶,冷静。”
这就太胡闹了。
“冷静个屁。”纪小祖宗翻了个白眼,见她靠不住,自己一狠心,踉踉跄跄地扑了出去。
孟令姜也被她带得向前一栽。
果不其然,正在奔驰的马儿乍然受惊,猛尥蹶子转了个方向横冲向人群……
“啊!”四周响起一阵尖叫声。
“小心。”万分凶险时,忽然,天降狠人,一人徒手飞身掠来,生生将贺兰弘的马给制住了。
“嘶——”骏马痛苦地一声长嘶,双蹄硬生生被人扫了个挪移,哒地一声踩到路旁的石子缝里,抖了几下勉强没把骑马的人给掀下马背来。
马上、地上的人皆是怔了一怔。
“哟,我当是谁呢,”贺兰弘眼风带刀看了来人好半天,冷冷一笑从马背上翻下来:“哟,怎么在这儿遇到你了啊宋少将军?”他扫了一眼扑出来跌在地上的纪瑶:“今个儿有兴趣英雄救美了?”他抬头望了一眼天,阴阳怪气地道:“今个儿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呀。”
那马受了惊,险些踩踏到纪瑶,只见她闭紧了杏眸,咬着银牙,弱弱地伏在地上发抖。宋蟾光回过身来,一眼扫见不远处的孟令姜面色苍白,额上的香汗还不住地直淌下来。
“多年不见,贺兰郎君嘴上的功夫比之前更厉害了。”宋蟾光回神道。
其实这二人是旧相识,还算得上有点交情,当年青州是贺兰家领兵在抵御南匈奴人,父兄三人被南匈奴人打成了孙子,要不是宋蟾光与宋大胜带着屠户半夜袭营,他家男丁全得轰轰烈烈马革裹尸在北疆了。不,其实当年贺兰家带兵逃了,他不会死在战场上,但是回朝后肯定会被砍了。
贺兰弘为了“报答”宋蟾光,回京后借机向齐王韦承显进“谗言”,把他狠狠地吹捧一番,说什么“大永有儿郎,蟾光世无双”,找个机会给牵了线,这才有了后来韦承显举荐宋蟾光来建康出仕的事情。
是这么一段前因后果的渊源。
贺兰弘被宋蟾光点破,瞬间不装了,哈哈大笑:“往后叫你见识点儿我别的本事,开开眼。”
宋蟾光睨他一眼,神情淡淡。
纪瑶从地上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贺兰弘:“贺兰郎君。”
一个娇滴滴柔弱无骨的姑娘,怎能不叫人骨软筋酥,贺兰弘却低眉合眼看了她一眼:“纪姑娘,下次别这么摔了,丑。”
说完打了个响指,回身上马,勾头对谢翦道:“回头请宋大人喝酒叙旧。”
大概是要急着去安顿,说完,他火急火燎地打马飞奔而去。
纪瑶气鼓鼓的。
是谁坏了她的好事。
“气死姑奶奶我了。”纪瑶正要回身打人,忽然对上一双墨亮深沉的眸子,霎那把贺兰弘丢开了,涨红着脸问:“多谢郎君相救。”
就冲这张脸,下一刻都怕要说出“你长的真好看”的话来,她咽了咽口水,才没让自己那么失态。
“女郎不必在意。”宋蟾光淡淡地说道。
他也不是为了救她才出手的,护佑建康城百姓安全是大理寺少卿的职责。
听贺兰弘话里那意思,这姑娘是故意往他马前扑的。
胡闹。
在闹市中罔顾旁人故意使马受惊,简直胡闹。
宋蟾光望了眼闹市中三三两两的行人,
转身要走,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孟令姜,心中立刻起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孟令姜看见宋蟾光,想问他几句话,但是想起那日自己是如何脱险的事,也不知道大理寺有没有听到风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内心煎熬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窘迫无比。
她强装镇定地说道:“近日城里不太平啊,大人有的忙了。”
宋蟾光点点头:“城中各色的人日渐多起来,女郎往后出门多留心。”
纪瑶在一旁看了看这二人,又熟又疏离的怪怪的感觉,她拿手戳了戳孟令姜,瞟一眼宋蟾光:“你看上他了?”
太直白了。
吓得孟令姜连连摇头:“阿瑶。”
宋蟾光恰好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孟令姜为掩饰失态对着他莞尔一笑。
她这一笑声音又清澈又干净,只是比之前多了几分柔婉,宋蟾光的魂魄,又几乎随着笑声不自觉飞到了十年前被她救下一路南下的日子。
于是也报以她微微一笑。
他俩这般,倒把纪瑶弄得不好意思起来:“阿姜,你们……”
孟令姜微微地瞟了他一眼,忍不住盈盈地一笑,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这是大理寺少卿宋大人。”
她复又看着纪瑶:“刚才就是宋大人出手治住了贺兰郎君的马。”
宋蟾光听见她二人在说话,转过身去但是没有走的意思。
“多谢大人。”纪瑶郑重地道。
“举手之劳,不必。”宋蟾光冷冷清清。
纪瑶顿感索然。
头一眼猛然看见宋蟾光那张脸一下子惊为天人,这一眼眼再看,这人的脾气好像不怎么样,冷的很,她眨眨眼睛,觉得宋蟾光又比不上贺兰弘了。
还有些怨他多管闲事。
“告辞了啊宋大人,”纪瑶一把将孟令姜扯过来,拉着就跑:“走吧阿姜。”
一溜烟跑了。
直到看不见她的影儿了,宋蟾光才如梦初醒过来。美人虽去,余香犹在,那一阵阵的栀子清香,时不时往谢翦鼻子里钻去,似乎孟令姜还立在他身边一般。
再仔细一留神,香味是那衣袖上散发出来的,方才她被拉扯时无意中擦过他衣袖,因此染上了香气。
阿七暗自咋舌:公子的衣袖好有艳福啊,被姑娘家挨上两次了。
“什么狗屁谢大人,”纪瑶因被人坏了好事,骂骂咧咧了一路,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倚着墙角发呆:“他凭什么要拦贺兰郎君的马,凭什么。”
贺兰弘难道会眼睁睁看着她被马蹄踩吗,不会。
谁稀罕他宋蟾光出手相救。
纪瑶越想越气。
“阿瑶,他是大理寺少卿,”孟令姜心累地解释道:“当时眼瞧着贺兰郎君的马受惊了,你想想,万一他不出手制住那马儿,伤了人怎么办。”
纪瑶扁扁嘴,生气地丢下她自顾往前走了。
孟令姜直摇头:这姑娘是越来越任性妄为了。
“七娘。”她身后传来一道男音,孟令姜回过神去,微愕:“宋大人。”
一愕他竟然直接叫她“七娘”,二来好奇怎么又遇到他了。
宋蟾光睨了眼四下无人,他自己的人散在远处的隐蔽处护卫,才说道:“方才七娘说城里不太平,和我想的一样,因而我这两日把流氓地痞都给抓进牢里去了。”
身上背负有命案的,甚至都直接杀了。
他特意告诉她抓了城里的地痞流氓,孟令姜稍稍一顿间明白了,大理寺说不定知道了那日她遭遇的事情:“大人这话若有深意,不妨直说吧。”
宋蟾光于是很实在地说道:“你前日是否受到了惊吓?”
看来他都知道了,孟令姜几乎在一瞬间微微偏过脸去不看他:“嗯,原本想着城中早被治理得没有歹人,防备的心轻了,那日事出突然,我着实受惊不小。”
说话的时候,她还在心里想着:还好他当时不在场,不然……太没法说了,苍天啊,给她来一刀痛快的算了。
宋蟾光:“那件事跟周家周九娘有关。”
他已经查到绛桃坠楼轻生的原因了:那日周九娘听了孟令云的话之后恨孟令姜入骨,巴不得杀了她,但是又怕日后柳玄怨恨自己,于是想到了绛桃——呵,这贱人说不定比自己更恨孟令姜吧,于是叫一个贴身婢女男扮女装到芷兰楼去挑唆绛桃下手,并允诺事成之后把她从芷兰楼赎出来,并带着她一块儿嫁去柳府,这样,她就又能日日见到心心念念的柳玄了。
绛桃在鬼迷心窍之下愚蠢地对孟令姜下了手,但是没成,一想到被赎出去跟随周九娘重回柳家是不可能的了,绝望之下她精神恍恍惚惚,夜里失足从楼上坠了下去,稀里糊涂地死了。
至于孟令云在其中煽风点火的手段,他没说。按照本朝的律法,孟令云的那句话顶多算是嚼舌,只要她没插手其事,就无法给她定罪。
孟令姜点点头,她猜到了,他又给她印证了猜测:“大人虽然查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可是涉及到周家,大理寺也束手无策吧。”
她想,如今新帝正向江左豪族示好呢,谁敢动周九娘。
至于孟令云,她大概是挑起了周九娘的恨意之后便全身而退了,并没有参与什么,只暗戳戳隔岸观火。但她这回不会饶了孟八。
宋蟾光却越过周九娘的事不提,却冷不丁问她:“七娘愿意嫁给我吗?”这话他想问她好久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契机,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后,周九娘恨她,孟家的姊妹容不下她,加上北地的士族子弟来的越来越多,孟家难免要为她重新择婿,他便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哪怕没有把握,他也要问出来试一试。
孟令姜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抬眸定定地看着他问:“大人方才说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未婚你未嫁,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嫁我?你若愿意,我即刻派人上门向你提亲。”
孟令姜这回听清楚了:“……”
不是,这人早期磕寒食散了?脑子有病了吧。
“大人该不会没听说过‘士庶不婚’这四个字吧,”她说道:“这且不说,大人为何忽然想要娶我?”
“是我唐突了些,”宋蟾光带着歉意地说道:“正如你所说,大理寺拿周九娘毫无办法,要是她日后再对你做出一些事情来,孟家能庇护住你吗?”
“孟家不能,”他说:“我能。”
孟令姜:“大人这话说的未免说的太大了吧。”孟家,她早不存什么幻想了。
可是周家在吴兴郡的势力太强大了,族中养有几万的府兵部曲,要是周九娘铁了心找她麻烦,他怎么能护得了她。
宋蟾光临风而立,眸中微光潋滟,徐徐说道:“我本姓陆,出身华亭陆氏。”
华亭陆氏,江左的名宗大族之一,与她自然不存在“士庶不婚”的问题。
孟令姜听到这句话神差鬼使地伸出手背摸了摸她的额头,又飞快地举手在他的前额上摁了下——没有人发烧啊。
可是,他在说什么。难道是中邪了吗。
华亭陆氏她知道啊,二十多年前华亭陆氏最有才华的兄弟二人陆玉和陆为北上出仕,他们一到便轰动了洛阳城。
把当年洛阳城里最显眼的柳家的三位公子给比了下去,对就是如今的大司马柳家,三柳是柳繁那一辈的,时人点评说“二陆入洛,三柳减价。①”,二陆之中,陆玉还曾出任过丞相,相府门第,何等的炙手可热。
二陆在洛阳风光多年,直到十年前先帝忽然下令诛杀二陆,并夷二陆的三族,陆玉和陆为身死,陆家才渐渐被北地的门阀士族所遗忘。
“我所说并非是疯话,”绵柔的肌肤滑过他的前额,宋蟾光的眼底有一簇火光亮了亮,他强压住把她的手抓过来握在自己手中的冲动,继续说道:“我和七娘也并非上月才初次见面,说起来你我早在十年前就相识了。”
①改自魏晋·佚名《时人为二陆三张语》中的“二陆入洛,三张减价。”
————
明日夹子晚更,感谢追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 3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