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孟令姜说道：“她还在孟家呢。”
孟家上有孟老夫人护着孟令云，又有四房孟缨夫妇撑腰，纵然她打回去，也不过让孟八吃点亏罢了。
孟令姜要的远不止叫孟八吃点亏。
纪瑶一怔，继而笑了：“说的也是，”她眨眨眼：“阿姜，她很快要出嫁呢。”很快就离开孟家了。
孟令姜回了她个淡笑。
“阿姜，这次我来找你，”纪瑶又说道：“有件正经事。”
难得见纪瑶这么郑重，孟令姜问她：“什么事情你说吧。”
“我爹想举办个清谈集会，”纪瑶说道：“帖子发出去许多了，只有一人纪家与他不相熟，怕吃了闭门羹，想请阿姜牵个线。”
这次南迁的大小士族大概有六七十家，加上他们的兵丁、奴仆，越有上万人来到了建康，城中膨大了起来，夜里仔细聆听，都有了人声。
有人带了北地的小麦过来，城里有商户卖起了面粉，甚至还有人运来了家养的牲畜，卖猪油的和油渣的。
新帝也在南渡的大半年后得到了士族从北地带过来的腌咸肉，据说皇帝吃了一口说“好香”，再吃不下去了，伏在座椅上放声痛哭起来。
惹得臣子们跟着大哭了一场，无人不垂泪想念起故都风物来。
孟令姜讶然：“是谁？”
谁敢不卖英国公的面子。
“是大理寺少卿宋大人，”纪瑶说道：“我瞧着他跟你挺熟的。”
“哦，”孟令姜没有否认，她想了想说道：“他既不是出身北地门阀，也不是江左豪族，似乎不大喜欢与名士交往的。”
以前柳家也组织过一两次在兰亭的名士清谈集会，从没见宋蟾光去过的。
一次，甚至连她兄长孟令望都问她：“最近北地门阀甚至江左豪族周家都在拉拢宋蟾光，你听说了吗？”
这些大士族中的名士纷纷向宋蟾光送去名帖，有想请他去清谈的，也有想请他曲水流觞宴饮赏春光的……挺有诚意的。
除去宋氏父子在青州拥兵且有特别能打的悍名之外，当朝爱美之风甚浓，那人生的风姿特秀，露面后让名士们可以一冲动忽略了他的出身而想与他结交。
然而有一回柳家组织了一次兰亭集会，邀宋蟾光去清谈，他拒了，柳氏那边不喜，说他没风度不识抬举，传到那人耳中，他回怼：一群白脖乌鸦坐在水边哑哑哑的，多煞风景。
柳氏族中子弟常穿白衣坐于水边清谈，他就嘲他们是白脖乌鸦，把柳氏子弟给气得，恨不得把手里的麈尾砸他头上才好。
其实孟家也有心招揽宋蟾光，只是孟家子弟很清高，不愿意结交一个青州屠户之子，那人似乎也不想搭理他们这些高门子弟……不过这种话他不大会对孟令姜说的。
……
纪瑶也听说这件事了，她微凝眉道：“我听说了，几大士族都在他那里吃了瘪。”
“可是我们纪家不一样啊，”她又道：“要是他不喜欢清谈也没关系，可以与我几位兄长切磋武艺嘛。”
孟令姜还没来得及开口，抬头不经意往前一瞥，不偏不倚地瞧见宋蟾光在前头不远处负手走着，他看见她，放慢了脚步，似乎有话要跟她说。
正好，她也有话跟他说。
“阿姜，”纪瑶朝他微努了下嘴：“你看，这真巧。”说完把兰亭集会的请帖塞到孟令姜手里，找个借口溜走：“帮我把请帖送给他，改日重谢你。”
孟令姜站在那里，宋蟾光朝她走过来。头顶上传来一声鹤唳，抬眼望去，天地空旷苍茫。
“这次温氏的事多谢你，”孟令姜说道：“让你见笑了。”
宋蟾光凝着她，显然他想听的并不是这个，她于是又道：“上次你说的话……我想了好久，我想我总是要抛头露面的，或许不适合嫁人……”
她想：她这么说他应该听出拒绝之意了吧。
宋蟾光似乎早意料到她会拒绝他，笑道：“我找你并不是要问这个？”
孟令姜：“宋大人？”
他笑了笑：“那温氏我还留着她的命，不知道你想怎样处置？”孟令姜说道：“大理寺既给她定了罪名，请大人依律该怎么便怎么样吧。”
一个温氏并不能把孟令云怎么样，并没有什么用处。本朝律法严酷，温氏大着肚子或许吃一次刑人就没了。何况她曾被人下了飞燕喜春散的事不好张扬出去。
宋蟾光：“嗯。”
孟令姜又道：“多谢大人。”为她考虑的很是周全。
宋蟾光问她：“水稻该开花了吧？”
他问的与先前的话题离得太远，孟令姜一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看样子也就这几日了吧。”
“我听说齐王殿下去过你的田边？”
孟令姜：“嗯，殿下去过我的庄子上。”
那日韦承显突然不声不响到访她的田里，给了她个十足的惊吓呢。
“朝廷可能要新设司农寺了，”宋蟾光说道：“毕竟‘国之大事在农’，陛下来江左这么久了，如今暂时立住了脚，自是要重视农桑的。”一国没有足够的田亩数，没有农人种粮食，朝廷哪儿来的赋税银子，没有银子，怎么能养百官，养兵马。
孟令姜：“设立司农寺？”这是好事啊。
宋蟾光点点头：“我想齐王殿下去你田里那日就该有这个想法了，只是还差一个契机。”
“所以大人的意思是想借稻花一用？”孟令姜眼眸一亮。还没到收成的季节，没有稻穗，只有稻花。
“可是大人，不会要掐我家的稻花吧？”她佯装小气地说道：“一朵稻花就是一粒米呢。”
你想掐的不是稻花，是我的大米。她本来真是这么想的，可她一想到能跟齐王韦承显打交道，韦承显是孟令云的未婚夫，她既然不能在孟家对孟令云使手段，那么只能把主意打到齐王府了，这真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她心中豁然大方起来，掐，掐多少都使得。
宋蟾光笑了：“我赔给你。”
孟令姜说道：“我不要你赔，大人，这稻花，我能亲自送到齐王府上吗？”看样子设立司农寺的事情是要韦承显提出来了。
宋蟾光眸中意味不明，只浅浅“嗯”了声。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孟令姜同他闲聊起身世：“大人上次说出身华亭陆氏，大人可是二陆之中的陆相陆玉之子？”
“嗯，我是陆玉之子。”他道。
原来是陆相之子，她又问：“那么大人如今与陆氏相认了吧？”
杀了他们陆氏弟兄的先帝死了，他应该不用埋名隐姓了吧。
“多谢你关心，”宋蟾光说道：“我已与叔父们相认。”如今华亭陆氏的家主是陆夏，正是陆玉的幼弟，他的亲叔父。
两年前南匈奴人开始对大永用兵，陆氏的仇家无暇他顾，他趁机送信给华亭陆家，陆夏等人收到信后立即赶到青州同他相认，才知陆玉这一支尚留后人。
孟令姜很是欣慰。
当年陆玉死的挺冤的，她父亲靖平侯孟钺曾说二陆是被人构陷的，想来上天于心不忍，让宋蟾光活下来并认回陆家了。
天空忽然落下细雨，孟令姜伸出葱白的指尖接了一滴，水滴在她指头上荡起涟漪，二人沉默须臾，他道：“当年，谢了。”
也正好快走到孟家了，她摇摇头说道：“我回去了。”
雨就在这时下大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挟着风来得很急。
两人谁都没有带伞，他忽然用宽袖轻揽住她的腰，一跃掠过巷子，穿过疾雨，转眼落到了孟令姜院子的廊檐下头，轻轻放下她来：“快进屋去吧。”
未等她开口他人已隐于雨幕之中。
好像方才是一场梦。
方才二人离得极近，她身上沾了他的气息，是好闻的广藿香，她嗅了嗅，才记起是真的——他揽着她的腰跃起时候，她伸出手臂环住了他，他的腰真的很好抱啊……
换下湿衣裳的时候才发现，纪瑶拿给她的兰亭集会的请帖还好好收着呢，忘记跟宋蟾光提了。
次日，孟令姜没有去庄子上，而是带着婢女去喂她们养在城南旧宅子的喜蛛。经历了一夜风雨，喜蛛被淋死不少，余下的看着也不太精神，她道：“养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总是照顾不周，还是挪去庄子上吧。”
于是先挑个头大，养的好的，拿帷布遮着笼子，用骡车运到了庄子上。
照顾喜蛛的活比起农活来轻巧许多，孟令姜把它给了朱青，交待完事宜后，又同她说道：“这两日稻田该开花了，你留意着，看见稻花尽快告诉我。”
“稻花是什么样子的？”朱青问孟令姜。
孟令姜跟她说：“水稻花开在稻穗枝头，花朵很小，白色的，一株稻穗开300朵花，一朵稻花结一粒稻米。”
稻花有一种别于花香的香气，但是她在上辈子只淡淡的闻到过一两次，是那种很明显的青草气息，但是很快会被施肥的气味掩盖，哪有清风十里，稻花飘香的意境，没有，完全感受不到。
“哎呀女郎，我昨儿就看你说的稻花了，我带你田里瞧瞧？”
孟令姜：“已经开花了啊？”看来还预估的还是晚了几天。
稻田里，一朵接一朵的稻花，从稻穗的顶端绽开，自上而下地盛放，没有炫彩的花瓣，但只要想着一朵小小的稻米花很快变成一粒大米，便油然而生出不会饿肚子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会让南渡的北人忍不住红了眼圈。
孟令姜掐了一把水稻花，宝贝似的放在荷包里，芳芽瞧见了问她：“女郎是不是要带给四娘、六娘她们的？”
云华：“咱们女郎有心了。”
或有不能亲自来田里闻一闻稻花香的姊妹，孟令姜便摘了带回去给她们闻。
不过她这次有重点要给的人，那就是孟六娘孟令珠。上次孟令珠同她打听太原李家，她还没抽出空来盘算这件事，正好借着送水稻花的由头去找一趟孟令珠。
芳芽：“我敢打赌，等六娘闻了稻花香，又该跟四娘一样要来村里了。”
“你说的是真的，”云华说道：“我不跟你赌。”
她俩都说中了，当晚她们回到家中，孟令姜用红梅碟子放了一底子清水，把水稻花放进去送到孟令珠的房里，云华回来说她喜欢的紧，饭后来找孟令姜说话。
“水稻花香气独特，令人闻了觉得连日子都有生机了，”孟令珠说道：“怪不得四姐跟着你往庄子上跑呢。”这是她头一次萌生去田地里看一看的念头：“七娘，哪天我也同你一道去瞧瞧稻田？”
孟令姜哪有说“不”的：“六姐好福气，稻花才开就让六姐赶上了。”
“你答应我了可不许反悔啊。”孟令珠抓着她的手腕说道。
“不反悔，不反悔，”孟令姜呵呵笑道：“我这就准备准备六姐进村的事。”
“我不光要进村，”听着不像好话，孟令珠笑着拧了她一下：“我还要去田里闻闻稻花香呢。”
孟令姜拊掌笑道：“可巧我手头有一桩事情，正愁没个人帮着拿主意，少不得要问六姐了。”
“什么事你说来听听？”孟令珠问道。
“六姐听说了吧，前一阵子齐王殿下去了我的庄子上，在田垄上坐了会儿，”孟令姜说道：“我问庄子上的人殿下都在田里说了什么话儿，他们说殿下问水稻会不会开花？开什么样的花之类的，我想着殿下总不能老去庄子上，眼下水稻开花了，要不送些稻花去齐王府，让殿下瞧瞧，你说呢六姐？”
孟令珠忽闪着水眸：“七娘想的甚至周全，既然殿下问了，咱们是该献给他一些稻花。我便帮着你挑挑吧。”
“那么我明儿备齐了东西，后日叫上四姐，咱们一块儿去田里采摘稻花，再送去齐王府。”孟令姜道。
孟令珠爽快地道：“好。”
次日，孟令姜亲自采买了一些细白瓷盘，拿来盛浅浅一层清水，把稻花放进去很好看。又将这些白瓷盘拿麻绳捆成高低错落的仙鹤造型，一直摆弄到很晚才就寝。
第二天一早，她和孟四娘孟六娘一块儿出城，去稻田里采摘稻花。
午后归来时，携稻花去了齐王府。
齐王韦承显听说孟令姜她们带了稻花来，略一思忖高兴地道：“快，请她们进府。”
孟家姊妹款步进齐王府拜见韦承显。
孟家。
孟令云被关在家中不能出门，等她听说孟令姜和孟四、孟六一块儿去齐王府献稻花的时候，浑身一下子倏然凉透了，她嘶声道：“我很快是齐王妃了，给齐王府献稻花的该是我才对……”
阿若哭着劝道：“女郎你是准齐王妃，这样抛头露脸的事情才轮不到女郎去。”
婢女的话并没有让孟令云平静下来，她抬手甩了阿若一巴掌：“蠢死你算了。”
齐王韦承显看重孟家种田，亲自去田地里走了一圈，孟家也投其所好，采摘来水稻花献给他——这一来一往之中，孟家与齐王这般契合，唯独没有她这个准齐王妃的参与，她们，孟七、孟四和孟六却一个不落全都有，齐王会怎么想她？
端着贵女的架子不肯留心一下农事急准夫君之所急，还是与家中姊妹不和睦，无人愿意与她来往？
这么一来，她未嫁进齐王府就被夫君质疑，先失宠了。一个女子未过门就失宠，要她以后进了齐王府该怎么活啊。
她恨得指甲掐进肉里，娇嫩的手掌瞬间被刺破流出血来。孟七，这都怪孟七，一定是她使坏让她不得齐王的宠，孟七该死，她该死啊！
……
一场新雨过后，送来初夏荷叶的清香。
孟令姜信步从齐王府出来，从她微弯的明眸能看出来，事情办的有多顺畅。
不过齐王府内的氛围就没她这般轻松了，送走孟家姊妹，韦承显的面色转沉，他心道：孟家垦在经营田地上花心思，本王与之结亲甚是满意，只是，为何准王妃从来不肯在田地上露面？”
韦承显叫来王府里管事的太监郑公公：“你给本王暗中再查一查未过门的王妃，婚期在即，本王不是很安心啊。”
郑公公领命，着人翻孟令云的老底去了。
翌日清晨，她送到齐王府的稻花摆在了新帝韦璟临朝的元宸殿中。新帝命太监熄了熏香，百官进殿时，清风徐来，他们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好像青草却又夹着微甜的气息。
又看到悬挂在大殿正中的白瓷盘摆成的仙鹤，百官惊讶道：“这里头放的什么仙草的花？”
韦璟抬了抬玄色大袖：“众爱卿猜一猜，有认得的吗？”
有官员认出来了，但是不想说，拿眼去觑齐王韦承显。韦承显示意他大胆说出来。
“是稻米所开的花吧？”
稻米花啊，是他们来了江左之后吃的大米的水稻开的花吗？朝堂上一阵唏嘘声。
“陛下，”太傅杨秩说道：“臣有一日从城外的辛村路过，看见一片平整的稻田，下马问了猜知道是孟家七娘在城外垦的田，臣还看见搭建起了圈舍，”他流着泪：“孟七娘在把北地的东西往建康搬，咱们何愁不新建一个洛阳城。”
新帝听了大为振奋，命人传孟令望——孟家子弟中唯一在建康出仕的人来问话：“孟家七娘是你亲妹子？”
“回陛下，”孟令望立在阶下回道：“是臣亲妹。”
“她在城外垦了多少亩田地了？”新帝又问。
孟令望答道：“已垦有上百亩田地，其中水稻种植了四十多亩，这一季就有收成了。”
新帝命人取来一柄玉如意：“赏赐给孟七娘。”
孟令望替妹妹谢恩。
这时候韦承显又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光赏赐孟七娘还不够，昨日臣遇到了宋大人，和他闲聊农事……”
韦璟打断他：“宣宋爱卿进殿。”看来围绕着农事要议的事情很多，干脆一个个宣进来说吧。
太监丁公公去宣宋蟾光进殿。
这时候新晋的兵马司指挥使柳玄进言道：“陛下，稻花盛放，预示着我大永朝很快物阜民丰，何不趁机设置司农一职，在江左垦田种粮，吸引更多的流民到江左来，到时候人多了，盘踞在太湖附近的诸如吴兴郡的周家、华亭陆氏、镇江张氏等豪族不能再扩展地盘，被圈在如今的地方上，也好监视。”
否则他们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坐大，早晚成为大患。
这本是韦承显要进言的，没想到被柳玄抢先上奏了。韦承显睐他一眼，神色淡淡。
韦璟伸出手指敲了敲几面：“翊之说的极是，朕早有在江左种粮之意，只是你说说，设立司农寺，这司农一职，让谁来担任好呢？”
新来的北地士族之中，贺兰氏给了官，纪家和郗家也给了族中子弟官职，纪家给了禁军中的职位，郗氏给了国子监祭酒的官，能用的子弟已经挑选出来，余下的才能平庸，只怕无法胜任司农一职。
“臣与陛下想的一样，这司农寺的官员却不知选谁好了。”柳玄说道。
韦璟犯难地以手指点着额间：“各位爱卿回去想一想，朕允许你们给司农寺举荐人选，不避亲疏只论才干。”
于是下旨设立司农寺，设司农一人，少卿二人，丞若干人等。
圣旨一下，城中哗然。
那日孟令姜正从城外的田庄上归来，有行人看见了她，惋惜摇头：“可惜孟七娘是个小娘子，不然陛下设立司农寺，怎么也得给她留个官职吧？”
大永朝选任官员没有后来的科举选士，全靠位高权重的人举荐，多半是从士族子弟中选人。
孟令姜听着路人的议论，心中些许有同样的遗憾：虽然她并不在乎什么官袍加身当上大老爷，只是觉得，如果能像男子一样有个官身，在农事上定然会有更多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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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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