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婳自知说错了话,连声说了几句节哀后匆匆退出了厨房。
年欢酒抿着唇,一双桃花眼蒙着水汽,而后豆大的泪珠啪嗒砸在案板上。
他深吸一口气,一刀落在已经洗净的春笋上,好像要连同心里那些烦乱的思绪一同斩断。
这一刀却也不是胡乱落下的,以这一刀的位置为初始,年欢酒运用娴熟的刀功将眼前的春笋切成几乎相等的小段。
依照他和张婳所说的,春笋加水加糖开火焯水。
做完这些之后年欢酒也没闲着,趁着焯水的功夫他把仔细挑选的火腿切成细丝。
上好的火腿肉是深红色的,色泽均匀,散发出木头熏制后的清香。
配上年欢酒的刀功,火腿丝粗细一致,散落在案板上几乎就是花蕊一般的模样。
锅底油热,火腿丝爆香,年欢酒立刻倒入清水,白色的雾气带着浓烈的咸香一下子充斥整个厨房。
他赶紧将焯好的笋段一起倒入,叫烧火的云哥儿抽出两根木柴,小火慢炖起来。
汤炖上了才是第一步,刀鱼的处理才是重中之重,若是处理不好,难免留下腥味,或是鱼刺太多,影响入口的口感。
刀鱼多刺,现下的吃法大多是用油来煎,把鱼骨都煎到酥脆,自然也就不担心什么鱼刺的问题了。
但年欢酒觉得这吃法不免叫刀鱼失去了原本的鲜香与细腻,不如去了鱼刺炖汤来喝,如此最佳。于是他便苦苦钻研,终于研发出一种处理鱼刺的独门秘技。
年欢酒十分利落地斩去刀鱼的头尾只留下中段,又将中段切成两寸长,从背鳍处下刀,毫无阻塞地就片去了刀鱼的骨刺。
只是片去骨刺还不够,年欢酒看了看厨房里的刀具,勉强还算是齐全。
他挑选了一把平刀,沿着一边的脊刺方向下刀,一直推到中刺才停手,另一边也如法炮制地操作。最后他沿着中刺,一气呵成地将整条鱼刺剥离出去。
鱼刺扔进泔桶,年欢酒满意地看着案板上的鱼肉,处理好的刀鱼虽然无骨形却不散,年欢酒已经可以想象到它入口即化的滋味了。
几条鱼都是一样的处理手法,原本坐着烧火的云哥儿都不由得抬起头,惊叹地看着年欢酒利落的手法。
恰好此时笋汤已然煲好,年欢酒动作不听,行云流水般地将鱼肉片开。片片晶莹的鱼肉在白雾中被下进汤里,灶膛下头是闪动的小火,咕噜咕噜地煨着。
渐渐的,香味充斥了整个厨房,又慢慢飘到了大堂,让外头看账本的张三姐几次放下算盘,到厨房外头张望了好几遍。
张婳旁的喜好没有,唯有一样,她自认是个红尘食客,盛京城哪家食铺她没光顾过?就连那同悦楼也是去过一二次的。
可今日这香味,弄得她竟像是从没见过美食一般。
也不止是她,就连楼上的房客也有好几个被吸引地推开了房门,追着张婳问这是谁在准备吃食。
“云哥儿,这把柴添完就不用再添了。等火熄了,就能出锅了。”年欢酒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诶!”云哥儿答应一声赶紧停下手中添柴的动作,生怕慢了一步就破坏了这一锅的美味。
不多时,灶膛里的火燃尽了,年欢酒看厨房里还有一些米饭,应该是留给张婳和还没吃饭的食客的,他估摸着两人的饭量,盛了些米饭又放在旁边的灶上热了热。
随即,年欢酒掀开锅盖,大片的白色雾气蒸腾而上,带来的是更浓郁的香气,怎一个鲜字了得!
年欢酒拿了只海碗满满地盛了一碗,把他和张婳的晚饭放在托盘上端了出去。
出了厨房前,他又转头对云哥儿笑着说:“锅里还有不少,你若是不嫌弃便也给大家伙儿分了尝一尝。”
云哥儿连连点头,对着年欢酒道谢。
这厢年欢酒刚出了厨房,外头的张婳就迫不及待地将饭菜接过:“快来快来,阿弥陀佛,你这露了一手实在是叫我没想到!”
“三姐这样说我都不好意思了。”
年欢酒一笑就会露出酒窝来,这会儿他笑得眼睛弯弯,张婳看得心都软了。
此时厨房里也已经挤满了人,连同云哥儿在内的一众厨房的大厨伙计都抱着碗一头埋进去。
“还好年公子不会来咱们客栈当厨子,不然我可就要失业了!”
“你说这都是做饭,一样的放酱醋油盐,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诶诶诶,你给我留点儿。当我没看见啊,你都喝两碗了,也不怕撑得慌!”
……
后厨里的热闹此刻张婳还不知道,她看着眼前香气四溢的鱼汤,奶白色的,看着有食欲极了。
端起碗一口下去,张婳只觉得初春的料峭寒意都被驱散了个干净。
火腿增添了丝丝咸鲜,春笋的口感果然十分脆爽,而且甜而不涩,清香爽口更增食欲。
刀鱼的肉质紧实鲜嫩,口感和寻常做法完全不同。她从来不知道多刺的刀鱼也能这么好吃,叫张婳只觉得往日都平白浪费了好食材。
年欢酒就淡定多啦,喝了些汤,他对自己的手艺没有退步感到十分满意。
吃完了饭张婳还舍不得那鱼汤,叫伙计帮她把汤收好留着她明日泡饭吃,心里又不免惋惜起她店里怎么就没有年欢酒这样的大厨呢?
想起先前年欢酒说起他的未婚夫婿已然亡故,又有着这么一顿晚饭的交情,张婳有些犹疑担心地小心开口:“欢哥儿,你这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年欢酒心下一喜,他原本还想着怎么开启这个话题,没想到三姐就主动关心上了。
他问道:“三姐觉得我这手艺如何?”
“这还用说?”张婳又继续拨弄着算盘,今日她被厨房里的香味吸引太多次,连账目都还没算完。
“不是我托大,这盛京城有名有姓的食铺哪家我没尝过?单论这道鱼汤,实在是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年欢酒一听这话就知道稳了,他垂着眼小声道:“如今我没了倚靠,家乡远在千里之外也回不得,我想着若是这做饭手艺有人能看得上,便开个小食铺,也算是能养活自己了。”
说到这里,年欢酒是真的伤心了,他如今无父无母了,族中所谓亲人又个个觊觎他的财产如狼似虎。
他抬手把眼泪拭去,看着张婳道:“可我如今人生地不熟,还请三姐教我……”
张婳哪里见得了这个?
年欢酒实在是生得好看,一双桃花眼含着明媚春光似的,明明是娇娆的眼型却偏偏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又平添几分可爱灵动。
张婳见他第一眼就感慨这小哥儿的样貌把多少盛京人家的公子都比了下去。
后来张婳得知他有未婚夫婿,又不得不慨叹那个郎君实在是好福气。
如今眼前的小哥儿一双桃花眼里泪水盈盈,满脸都是落寞倔强的神情。
张婳一拍桌子:“欢哥儿,你若是信得过三姐,明日三姐带你去见牙人,咱们好好选个位置把铺子开起来。日后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来找三姐。”
这下年欢酒的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前世他错付终生最后远死岭南,今生他也是独自飘零如无根浮萍。
他与张婳说到底萍水相逢,张婳竟然真的如姐姐一般待他,不由得一边道谢一边放声呜咽起来。
张婳上手替年欢酒把泪珠擦了:“三姐知道你心里苦,别想那么多了。今日你好好休息,明日咱们就去看铺子。”
*
日头早已完全落下去了,可言府大开的正门却依旧没有等来言酌所说的贵客。
言酌坐立难安,连带着府中的一众仆从大气都不敢喘。
“大人,这些点心都凉了,要不要让厨房去热一热?”纪明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他已经看着言酌无数次坐下又站起,然后再转上好几圈,看得他都有些眼晕了。
言酌好像被这句话按下了什么开关,点心吗?
年欢酒喜欢点心,擅长吃更擅长做,一直到了岭南言酌才知道这一点。
而这些点心都是言酌记忆里年欢酒提到过的,那时候的年欢酒已经比两人刚流放的时候活泼了些,也愿意同他说一些话了。
提到这些点心时,年欢酒总是不免会评价几句,有的甚至会给出些改进意见。
在失去年欢酒往后的岁月里,曾经最不喜甜腻的言酌开始一遍遍品尝这些点心,用他少得可怜的了解去回忆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言酌终于给了些反应:“人还没有来吗?”
“大人,我已命人到街巷上守着了,一有消息就来回报。”
三品大员的宅邸三进三出占地极广,除了正门外另有五道大门,往外延伸的街巷纪明都已经派人守着。
莫说是贵客,便是只鸟儿也瞧得清清楚楚了,可偏偏就是没有大人要的小哥儿,一位容貌倾城的小哥儿。
已经戌时过半了,言酌知道年欢酒应当不会来了。
前世的这一天其实他见过年欢酒,他从礼部衙门回来,那时候正是夕阳余晖,他远远看见了从侧门走出来的年欢酒。
言酌攥紧了手,忽然有一股无尽的恐慌在心头蔓延。
“纪明,传令下去全城搜查,掀翻了盛京城也得把人给我找到。”
“大人不可,”纪明觉得大人疯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皇帝愈发认为大人功高震主。
此时非但不加收敛,还这样大张旗鼓满盛京地搜查,只怕皇帝明日就坐不住了。
言酌忽的一个踉跄,只觉得一阵耳鸣,头晕目眩。
他两世的记忆交错在一起,恍惚间他忘了现在自己还不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根本做不到什么搜城。
年欢酒今日不来,他可以等他来。
年欢酒一直不来,他就到户部去调了当初云州的人丁造册慢慢地找。
他只怕是因为他的重生,因为他今日决定留在府中,从而导致了什么变故。
他更怕前世不过黄粱一梦,皆是他臆想出来的虚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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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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