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狠了?前年有个言官顶撞先皇,杖责二十,前五杖由我打的,五杖下去就废了他的双腿,这才叫狠呢。”蒋错手里还捏着一团黑糊糊的药膏,作势要来掀晏追那条薄薄的毯子,“药没上完呢,我这可还买的最好的舒痕膏,保准你一点儿疤痕都不留。”
晏追忙捂住毯子:“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蒋错挑挑眉,把药膏放到晏追掌心里,算是默认了。
晏追艰难侧过头去,看着双手环胸气定神闲站在原地的蒋错:“你怎么还不走?”
“为什么我要走?”
“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都是男子,有什么见不得的。”
晏追没想到,他逗温琢的话,居然因果轮回报应到他自己身上了,只得咬咬牙,忍着疼将药膏全糊到臀部上。
蒋错替他掖好毯子:“你犯了什么错,让陛下下令把你往死里打。”
晏追苦笑:“怪我,天天贪觉,赶不上早朝。”
“这也不至于啊,哪有因为缺两次早朝就给人往死里打的先例,你当时听见陛下怎么说?”
晏追细细回想了一下,道:“陛下给张谈交代的,好像是说……让打着瞧。”
蒋错脸色阴沉下去,好歹是行内人,自然明白朱槿祁下的令是叫轻轻打,可那张谈竟叫锦衣卫用心打,若不是今日他阻止,恐怕晏追真要被打死。半晌后,他才开口:“你什么时候招惹过那老阉奴?竟在这个地方下绊子,真是小人难缠哎——”
“你是说张谈故意叫行刑的锦衣卫下重手?”晏追犹豫了一会,才把张谈那日和他密谈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老阉奴真是疯魔了,惦念着掌印太监的权位这么久,竟还妄想着靠卖皮肉生意。心思够狠毒,可惜脑子不好使,小皇帝倒还真不是这么昏庸的人。”说着,蒋错伸手捏了捏晏追的脸颊,“不过,你哪和那个谢家老二长得像了?我怎么一点看不出来。”
晏追剜了他一眼:“好了,你要是实在无聊,不如给我讲讲今天早朝的内容。”
蒋错收回手,吊儿郎当地打了哈欠:“无非几个文邹邹的老头互相咬,有什么意思?讲了估计你也不爱听。”
“那你知不知道,李琏禁私工的事儿?”
“李琏?李载物那老头的儿子?哦——这个我倒是有印象,今天早上就是因为这个吵起来的,谢元燕要弹劾李琏,李载物不肯,要拿天子太傅的身份压他,最后不了了之了。”
“陛下什么态度?”
“陛下能有什么态度?他又奈不了李载物何,”蒋错还特地阴阳怪气道,“谁让他可是天子太傅,单这一层礼义关系就够言官说一阵子了。要是那老头是个贪官也就算了,偏生还是个正得不能再正的忠臣。”
“难怪陛下今天如此生气……”晏追叹了口气,“蒋错,你打算站哪边?”
“天下是皇帝的,我自然替皇帝办事儿,他们言官党争跟我又没半点儿关系。”
“那要是皇帝的行为有失偏颇,你还会唔唔……”
晏追话还没说完,蒋错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压着声音道:“议论天子,这可是砍头的大罪。”
晏追将唇边那只碍事的手推开:“你装什么贞良之臣?就好像你没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哪能一样,你倒是淡泊名利,我可还要靠头顶这乌纱帽养家糊口呢——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看午饭烧熟没有,给你端过来,好不好?”
晏追面色不虞:“自己吃去,我才不饿。”
蒋错好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走了出去。
屋子里就只剩下晏追一个人,晏追又碍于屁股上的伤,只得趴伏在床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梨花香,想都不用想也可以猜到,这间屋子大概就是蒋错的房间。
嘁,熏这么重的香,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晏追早上只随意扒拉了两口面条,现在倒还真咂摸出几分饿意了。但是蒋错走的时候既没有说到底给不给他端饭过来,也没说什么时候送他回去,不会真把他自己撂在这里吧!
都怪平日里和蒋错斗嘴多了,都快忘了这位蒋大镇抚使是个什么性子,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啊,要是真的这么小心眼,把他扔在这不管不顾了……
都说饥饿容易使人犯傻,晏追还真开始细数起他与蒋错积的怨,连蒋错踱步过来都没有发现。
蒋错端着碗进来,便看见晏追乖巧地伏在床上,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往常梳整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如今松散地垂着,透着股迷糊劲儿,他忽的不忍惊扰这个氛围,饶有兴致地站在门边瞧着。
晏追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最终还是饿得不行,朝屋外大声喊蒋错的名字,“蒋……”头刚偏过去,便见门边那张脸,吓得急忙收了声。
蒋错:“饿了?”
晏追觉得面上无光,扭过脸去:“不饿。”
蒋错笑眯眯地端着碗走了过来,将碗在晏追脸前晃了一圈,又拿远些:“不饿的话我端走了。”
“……”碗里飘出的东坡肉味儿馋的晏追咽了咽口水,却还是嘴硬道,“端走吧。”
谁知蒋错还不走,用筷子夹起一块软糯的排骨,放到晏追嘴边,还似哄孩子般笑道:“阿追张嘴,啊——”
晏追看着近在咫尺的排骨,还是屈服于这块诱人的肉。
他张嘴叼住,却迟迟不见对方松筷子,便有些恼地抬头望去,蒋错脸上笑意更甚,压低声音:“阿追真乖。”说着,识相地松了筷子。
晏追将排骨含到嘴里,吃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在意蒋错刚刚说的浑话。
蒋错也没再说话,耐性地将手里的那碗饭菜一口一口喂到晏追嘴里。
晏追的腮帮被塞得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吃不了这么多,你别喂了……”
蒋错“啧”了一声,停了手里的动作,懒懒道:“多吃点儿,省的下次廷杖再被打到半死不活。”
“你什么意思!”晏追瞪他一眼,“历史上多少人死于杖刑呢,我被打这么遭还能和你说话已经不错了。”
蒋错将碗搁到桌上,捏了把晏追软乎乎的脸:“要不是我,你今天也得折在那上头。朝堂由不得你肆意妄为,陛下虽然待人宽和,但也得有分寸,这次有我,下次要是我没赶到呢?或是我保不了你呢?”
晏追觉着委屈,反驳道:“挨打的是我,你生什么气?再说,我也没让你救我……”看着蒋错阴沉下去的脸,他顿时没了底气,弱弱道:“好了,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不会有下次了。”
他这么说完,蒋错脸色才缓和些许:“该说你单纯呢,还是该说你蠢呢?你不会当真以为,张谈不敢打死你吧?你可知,不过一个时辰,陛下震怒,下令惩戒晏侍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宫中的事向来密不透风,能传得如此快,少不了里面那位的煽风点火。”当然,同时盛传的还有他干涉行刑,带走晏追的事迹。
“你是说,陛下杖责我,是做戏给那些朝臣看的?”
“还不算无可救药,”蒋错嘲讽似的笑了一声,“今天无论怎样,都是要走这么一遭过场,至于失手打死一个不听话的侍读,和从小伴在陛下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相比,哪个重要?”
晏追登时惊出身冷汗:“还真是多亏了蒋大人……”
蒋错听着这生分的称呼,只瞥他一眼,便收着碗出了屋。
除了屋,候在一旁的步时阑去接过碗:“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送晏大人回去?”
“现在叫人送吧。以后将晏追身边那几个探子撤了,陛下已经生了不满,要是再把手伸进宫里,恐怕得不偿失。”蒋错憋着股气儿,语气都带上几分不耐。
“大人,您这么做,晏大人好像完全不懂您的良苦用心啊……”
“你不会当真觉得我是个耽于情爱之人?”蒋错睨了一眼步时阑。
步时阑被那双狭长的眸看的发怵,忙缩了缩脖子,小声说:“您冒着圣怒去救了晏大人,属下、属下还以为大人真喜欢上晏大人了…”
蒋错“嘁”了一声,半晌后才说:“救了他,陛下才不生气。若是旁人,被杖责死了也无妨,可惜,他长了一张和那谢家老二相似的脸。且看着吧,陛下不仅不会怪罪,这次户部的案子,还得咱们北镇抚司一份儿。”
“您的意思是,晏大人只是投名状……”步时阑声音弱了下去。
“不然呢?真当人人都稀罕谢家老二那张脸啊?”蒋错说着,眸色却沉了下去,脸上恣意的笑转变成了一种茫然,手指不自然地纠缠着衣角,最终又像释然一般松开。
这样才好。
把真心拱手送出去这件事,只有弱者才会做。反正也不过是互相利用,在这命如草菅的世道,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就该像义父说的,感情是最不抵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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