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倚着报废轿车的引擎盖,绷带从额角斜缠至颈侧,渗血的纱布在风中扬起絮状纤维。月光穿透云层,为他完好的右眼镀上浑浊的银翳——那瞳孔曾盛满整个天文台的星辉,此刻却倒映着燃烧的便利店货架。他溃烂的左脸肌肉不受控地抽搐,牵动绷带缝隙间新生的肉芽组织。
别鹤推开车门的瞬间,铁锈碎屑簌簌落在她开裂的帆布鞋面。棉布裙摆被辐射尘染成灰褐色,左肩头补丁的缝线正在崩解,线头随着步伐在夜风中飘摇。她抬手将被吹乱的鬓发别向耳后,腕间医用胶布边缘渗出的组织液,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就在这里,接下来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少女声线裹着沙砾般的颗粒感,人造革手套抚过车门框时刮落大片氧化漆皮。医用胶布在她鼻梁投下栅栏状阴影。白星看见她睫毛上的尘土簌簌坠落,在面颊犁出晶莹的沟壑。她转身时裙摆勾住突起的螺栓,布料撕裂声像蝴蝶挣破虫蛹。
白星喉结滚动,牵动颈部绷带裂开猩红的沟壑。他试图用溃烂的声带发出音节,却只呕出带泡沫的血痰。两百米外坍塌的广告牌突然迸溅电弧,蓝光照亮别鹤鼻梁结痂的擦伤。
“再见,别鹤。”平静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舍与眷恋。
声波撞上倾倒的交通信号灯,扭曲的金属杆将尾音折射成电子噪音。别鹤忽然俯身,被辐射灼伤的指尖掠过他胸前松脱的绷带,氧化发黑的血渍在她虎口晕开掌纹。
“你好像...”她停顿的刹那,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危楼坠落的钢筋在虹膜投下银蛇般的闪光,“知道我的名字?这段时间谢谢你。”
白星听见颈动脉在绷带下爆裂般的轰鸣。少女发梢扫过他裸露的腕骨,那里的皮肤如今光洁如新生。消毒酒精的气息混着硝烟味钻入鼻腔,与记忆里的碘伏味道重叠成双重幻影。
“白星。”
名字挣脱唇齿的瞬间,西北方加油站爆燃的火光掠过她侧脸。别鹤后退半步,靴跟碾碎路面滋生的荧光苔藓,那些幽蓝菌丝汁液溅上小腿,与陈年伤疤共同闪烁。她无意识揪住裙摆裂口,指尖缠绕的线头在风中划出苍白的轨迹。
少女颈侧动脉突跳的节奏与他心脏完全错频,医用胶布下的皮肤渗出淡黄血清,她瞳孔收缩成针尖状。
“S大学天文系20级一班白星。”
每个爆破音都在声带上犁出血沟,喉头涌出的血沫在绷带表面凝结成图谱。别鹤凝视着掌心晕开的血渍。她忽然摇头,静电吸附在面颊的发丝划出拒绝的弧度:“和我一个班?可我从来没有...”
尾音被东南方袭来的沙暴吞噬,钚239颗粒在他裸露的伤口上灼烧出紫色烟雾。白星目送她走向龟裂的公路,裙摆正在狂风中片片剥落。当她的轮廓即将被尘暴吞没时,他看见她左手无意识虚握成环——那里本该缠绕着止血带的纤维,如今只剩辐射尘在指缝流淌。
白星溃烂的声带突然发出呜咽,那声音像生锈的轴承在混凝土上摩擦——他的心脏沉入谷底。
——
“老大,你的刀从哪儿变出来的?”胡威文刻意拖长的尾音在废墟间荡开,看着白星搭在残垣上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出青白,“怎么又送出一把?”
白星的瞳孔轻微震颤着,仿佛透过面前男人戏谑的表情凝视着更遥远的事物。风卷着焦糊味掠过他破败的衣摆,露出腰间的血痕痕——那些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生的血肉像蛆虫般蠕动。“再向西北5km。”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皮,右手无意识地抚上颈间的项链。
胡威文撑着膝盖起身时,作战服肩甲与护颈碰撞出沉闷的金属声。他望着青年被拉长的影子在瓦砾堆上扭曲变形,最终什么也没问。碎裂的混凝土在军靴下碾成齑粉,远处传来怪物此起彼伏的嘶吼。
电梯井里垂落的电缆像巨蟒的尸骸,白星扶着布满抓痕的防火门喘息。声控灯早就不亮了,安全通道的绿色标识牌在黑暗中幽幽发亮,照出他身上干涸的血迹。十七层的台阶被切成明暗相间的锯齿,他数到第两百三十七步时踢到了半截猫抓板——绒布表面结着黑褐色的硬块。
白星的军靴在第三级台阶上蹭掉块墙灰,露出底下淡蓝色的儿童身高刻度——母亲用油性笔写的“星星7岁”还晕着毛边。他扶着贴满卡通贴纸的防火门喘息,声控灯随着咳嗽声亮起,暖黄光晕里漂浮着熟悉的茉莉香,那是妹妹总别在书包上的香囊气味。
防盗门把手上挂着的晴天娃娃已经褪成米白色,玻璃眼珠倒映出他颤抖的手指。推开门时风铃撞出一串清响,玄关地毯上两只毛绒拖鞋仍保持着向外踢开的弧度,就像某个寻常傍晚妹妹放学回家时的模样。白星弯腰拾起滚到鞋柜边的网球,虎口处结痂的伤口被绒毛蹭得发痒——猫猫奥利最爱叼着这个满屋疯跑。
幽蓝的光芒亮起照亮茶几上凝结的咖啡渍,那圈褐色的痕迹里沉着几根橘色猫毛。白星碰倒了插着向日葵的玻璃瓶,水珠在实木地板上滚出晶亮的痕迹,惊醒了冰箱顶的电子挂钟,突然跳动的红色数字显示着2024年3月7日。
儿童房的门把手还挂着“奥利维亚禁止入内”的警示牌,星空被窝里拱起的小山包却早已冰凉。白星扯下防尘罩时抖落几张蜡笔画,画纸边角被猫牙啃出参差的缺口。他踉跄着退后时碰掉了冰箱贴,那个陶瓷小猫造型的磁铁在地砖上碎成两半,露出夹层里去年生日时全家写的祝福便签。
相框边缘的樱花贴纸已经卷边,白星跪坐在自己卧室的地毯上,指甲抠进浮雕相框的郁金香纹路。照片里本该是全家围着彩虹蛋糕的位置,此刻只剩下沾着奶油的衣角突兀地悬在空白处。床头的数据线投下摇晃的细影,恍惚间像是谁蹑手蹑脚经过时带起的风。
相框玻璃映出白星扭曲的面容,他食指反复摩挲照片上本该是母亲笑容的位置。当窗外传来怪物攀爬外墙的刮擦声时,木上地板下的钢筋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栋楼在月光下诡异地扭曲了一瞬,又像倒带的录像般恢复原状。
胡威文在楼下的装甲车里抬头,看见十八楼某扇窗户闪过猩红的弧光,像极了他手中那柄长刀的锋芒。
白星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抠进浮雕相框的郁金香纹路里。木刺扎进掌心渗出血珠,在相框玻璃上晕开细小的红梅。他突然抡起相框砸向墙壁,飞溅的玻璃渣在月光中折射出无数个扭曲的人影——穿碎花围裙的母亲正在玄关插茉莉、戴棒球帽的妹妹追着猫猫扑进客厅、父亲的眼镜滑到鼻尖上......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找到他们!说话!我知道你们能够听见,我也能够听懂你们在说什么。”没有人回答他。
悬挂在吊灯残骸上的风铃突然疯狂震颤,铜管碰撞出尖锐的蜂鸣。褪色的蜡笔画从防尘罩里簌簌飘落,画纸背面用橙色蜡笔写着“哥哥生日快le”的字迹开始渗出黑色黏液。白星踉跄着踩到那滩粘稠的液体,鞋底拉起蛛网状的丝线。
他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吵死了,一个一个说。”白星的瞳孔中布满阴霾。
虚空里扯出了一个巨大的荒芜的金色国度,浮现了四道畸变的轮廓。
佝偻老妪腐烂的右脸爬满蛆虫,左脸却光滑如少女。缀满补丁的灰袍下伸出六条蜘蛛般的节肢。“他们都死了。”她咧开淌着脓液的嘴,第二张嘴巴从喉管里探出来,每条肢端都粘着片带血的猫毛。
英俊男人从冰箱冷凝管里渗出,银发间缠绕着妹妹的发绳。他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轻点过期酸奶,菌斑突然膨胀成微型星云:“他们都死了。”男人胸前的怀表链突然绷直,表盘玻璃下浮出父亲惊恐的脸。
三头人从儿童床底蠕动着钻出,三个头颅分别是父母和妹妹的腐烂面容。猫尾从它脊椎末端生长出来,沾着奶油色绒毛的尾巴尖指向白星:“很抱歉。”三个头颅同时开口,妹妹头颅的嘴角突然裂到耳根:“但他们都死了。”
最后现身的是裹着父亲睡衣的蜥蜴人,分叉的舌尖卷着,金黄的竖瞳倒映出白星扭曲的脸:“他们都死了。”鳞片缝隙渗出沥青状物质,在地板上汇聚成微型黑洞,吞噬了碎成两半的玻璃花瓶。
“他们没死。我不相信他们死了。”
那个女人说“他们都死了,因为你。”
“怎么样才能找到他们?”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找到他们。”
——
白星目睹某个星系的恐龙正被陨石击中,另一颗星球上硅基生命刚学会使用火焰。可是当他触碰银河悬臂时,那些星尘,全都化作妹妹书包上干枯的茉莉花瓣。数以万计的文明在余烬中诞生,但没有一个襁褓里的哭声像妹妹出生时那样沙哑可爱。
白星喉咙里滚出困兽般的呜咽。他看见自己正在成为宇宙本身——毛细血管是暗物质纤维,肺泡里翻涌着星云,每个细胞都在分裂成新的星系。
他的意识突然被抛进银河旋涡。两百万年前的星光穿透肋骨,在心室壁上投射出父母结婚照的残影。母亲耳垂的珍珠正在坍缩成微型白矮星,父亲西装口袋里的怀表齿轮化作小行星带。但当他试图拼凑这些碎片,宇宙射线却将记忆烧灼成蜂窝状的虚无。
可那些应该镶嵌在时空褶皱里的小东西:妹妹掉的第一颗乳牙,父亲总也修不好的老座钟,阳台上被猫啃秃的薄荷草——全都在宇宙交响乐中静默成黑洞。
“他们......?”男子咳出带星光的血沫,发现自己的眼泪正在凝结成微型陨石。
女人拾起他坠落的一滴泪,看着其中映出的三千世界逐渐熄灭。“亲爱的,”她将陨石泪滴放进檀木盒,“这便是连死亡都死去的时刻。”
白星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无数破碎镜面中裂解,每个碎片里都映着妹妹抱着猫猫的笑脸。当他伸手去碰,那些幻影就化作星尘消散在黑暗里。
——
胡威文的手指在方向盘锈斑上敲出焦虑的节奏。挡风玻璃外的天空正在分娩一场暴雨,电离层扰动让黑云翻涌出赭红色内脏。当第一滴酸雨洞穿车顶铁皮时,他闻到了地表特有的铁腥味——那是尘土与血液在雨水里发酵的气息。
他索性摇下车窗,任由雨水冲刷指缝间凝固的蓝血。潮湿的风立刻灌满车厢,卷走了仪表盘上那截燃尽的烟灰。远处霓虹招牌在雨帘中扭曲成彩色蜉蝣,直到某个缠满绷带的身影撞碎这片光影沼泽。雨帘中浮现的人影正踩着水洼走来,每一步都惊起银亮的涟漪。
他身后的大楼轰然倒塌。钢筋断裂的脆响刺穿空气,混凝土碎块暴雨般砸向街道。十八层的位置裂开锯齿状的缺口——就像有只无形巨兽咬碎了楼体的西北角。整片玻璃幕墙先是诡异地向外凸起,数百块钢化玻璃在阳光下凝成一颗扭曲的钻石,而后突然爆成漫天银砂。
扬尘吞没十字路口的瞬间,那截断裂的楼体仍在缓慢倾斜,裸露的钢筋挂着半截电梯缆绳,在风里荡出危险的弧度。消防栓爆裂的水柱中,崩塌边缘整齐的切面:混凝土与保温层泾渭分明,仿佛被激光扫过的奶油蛋糕。
烟尘里升起蘑菇状的灰云,而那栋原本规整如长方碑的商务楼,此刻歪斜着扎进隔壁天台,残缺的豁口正对着一片阴沉的天空。
那人像是从地狱排污口爬出来的茧。发黄的绷带在暴雨中吸饱了水分,如同某种深海生物的触须黏连着躯体。绷带像是长进肉里的寄生藤,从脖颈缠绕到指尖,被雨水泡涨的纱布边缘翻卷着灰白絮状物。来人右腿的绷带完全脱落,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是新鲜的猩红。
白星用缠着纱布的指节叩击车顶,腐木般的闷响惊飞了电线上的乌鸦。雨水冲刷着他脖颈处渗出的淡粉色血水,在锁骨凹陷处积成小小的水洼。“走吧,”沙哑的声音混着雨声灌进车窗,“去首都。”
胡威文握紧方向盘,发现掌心残留的污迹早已被雨水洗净。后座传来绷带摩擦皮革的窸窣声,混合着某种草药与败血混合的苦涩气息。后视镜里,白星正将脱落的绷带重新缠回小腿,染血的纱布末端垂在踏垫上,像条僵死的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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