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沈临渊也好好洗了个澡，出来浴房一路甩了甩满头的水珠。秋日清爽的凉风扑到他身上，他也不觉得冷，反而心头还满是郁结。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林姝婉踩着他兄长和那么多袍泽兄弟的尸骨，决绝斩断了与他旧日所有的情分，毅然地回到这京城，入宫做了皇后，做了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该是何等风光恣意逍遥快活。
可现在他发现，林姝婉在这宫里的日子大概远不是他想的那样。他的那个勇敢坚韧，明媚动人的小婉婉，那本如南境的凤凰花般炽烈鲜活的小婉婉，那个本如山林间小野雀般自在快活的小婉婉，短短几年光景被磋磨得苍白消瘦怯懦顺服，眼里都是旧日从未见过的诚惶诚恐，如同抽去了神髓的泥偶娃娃。可以想见这五年里，她遭受的肯定远比他现在知道的那几十刀要多得多。
可是为什么前两日他被嫉妒蒙蔽了眼睛，没有能发现林姝婉与旧日完全不同的惶恐与顺服下藏着的可能是这五年间的累累伤痕。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明明前两日林姝婉身上多少还留有那么些些旧日的影子，可是因他前日的恶行，生生便将那最后一点点旧影也抹杀了。昨日有一刻他甚至已经察觉不到林姝婉身上的生念，那一刻他真的怕了，怕他的小婉婉真的不想活了。还好他的小婉婉心里还是念着南境的，念着那个他们有过无数回忆的地方，刚刚林姝婉已经答应了会跟他回南境。这样就好，等回了南境，他尽他一切所能地去弥补，慢慢地，慢慢地肯定会把他的那个鲜活明媚自在快活的小婉婉找回来的。
他一边往主屋去，心里想着今日有些时间，他可以好好陪林姝婉，好好与她说说话，他加倍小心些，应该总能慢慢地消减一些林姝婉对他的恐惧。
可他才刚转过游廊，就看到昏黄暮色下，半边肩膀还堆着厚厚绷带的裴小勇站在院里，他知道他的计划十有**是要泡汤了。
“怎么了？”他走下院子问道。
“禀侯爷，和东大营的周奕辰派人给您送来了封信。”
裴小勇说着双手递上了一个白皮的信封，他接过打开，只见一张白笺，信上字迹拙劣，言词直白，语气咄咄，毫不客气。
“京畿防务，欲与君侯详谈，和东险地，君敢至否？某待君午正，君若不至，某当携三军，与君会于京师城下。”
他皱眉，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可是这周奕辰来的时间着实让他有点摸不透。和东大营是距离京城最近的军事大营，常驻各军三万有余，负责拱卫京城安全。统帅历代都只出于宗室，虽只五品，原则上却只受皇帝御令的直接指派，不受兵部与其他任何上阶将领指挥，俗称皇家看门狗。
但林宥之把持朝政多年，和东大营守将这么重要的位置自然是不会放心落在外人手里的，所以如今这个守将周奕辰，虽说也姓周吧，也许往上查个十代八代是可以和皇室沾上点亲故，但事实上早好几代就是普通百姓了。周奕辰早年间是在北境战场上吃过好几年沙子，后来被林宥之看中，一路从个小卒提拔到了如今镇守一方的位置，所以那是个受了林氏恩惠，实打实的林氏亲信。他们这次北来也就是为了能不被周奕辰察觉，所以才轻骑疾行连日入京，原想着先掌控京师，拿住林宥之，然后再与三万和东大军慢慢周旋的。
可奇就奇在，和东大营离京不过一百二十余里，战马疾行六七个时辰便可到达京师城下，哪怕带上步兵那一日半的功夫也笃定可以到了。就算他们从南境一路行来行踪隐秘，周奕辰是在他们入京后才得到的消息，那他们入京的这几日，也足够和东大营到京城打个来回的。周奕辰若想救林宥之那早就该来了，可若是想袖手，那今日这封信又是为何？
裴小勇见他脸色凝重，便问道：
“侯爷，怎么了？”
他把信递过去，裴小勇一眼扫过，抬头问他道：
“这周奕辰这时候要见侯爷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摊手，“不过去了就知道了。”
“侯爷这是打算去？”裴小勇震惊，“不等孙帅到了，再做计议吗？那也太危险了。侯爷，我们可以固城而守，京城墙高沟深，和东军若只来轻骑，那我们肯定是可以守住。若是周奕辰带上步军与攻城器械，那最快也要后日早间才能到城下。我们可以把卫戍营和那些降了的豫王军打散了和我们的人间杂着派去守城，再派人在城外设点陷阱拖他一拖，应该就能拖到孙帅到的。”
他们早几个时辰已经收到了飞鸽，霍云率军已经破开了武胜，孙开平率的三万靖南大军大约再有两日半便可入京了，到时就人数上来说足可以和周奕辰一战的。裴小勇经过了昨日之事，对守城之事有了些心得，脑子一转已经开始计划如何固守京城了。
沈临渊摇头，叹到：“虽然兵法说‘以正合以奇胜’，但记住，绝不要想着每次都能以奇制胜。‘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那才是正道。周奕辰不是盈田堡的林恕之，那是正经从战场上厮杀着出来的，我们这点人能不能守到老孙他们到已是两说，就算老孙到了，那也是远来的疲兵，我们与和东大营也就是人数相当。加上京城民心未必向着我们，就算勉强守城，那最终也就是两败俱伤，让京城变成一片焦火之地。如此一来，伤得是百姓性命，损得是大安国力，如今北狄势大，在边境一直虎视眈眈，我与周奕辰内斗，耗损了这么多兵力，岂不是遂了北狄人的心意？所以此战能避自然是要尽量避过。放心，周奕辰若是真想一战，那早就动手了，不会等待此时。我先去和东会会这周奕辰，看他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再做计较。”
裴小勇见着是劝不动的，也就不再言语，只问他道：
“侯爷打算带多少人去？”
沈临渊反问他道：
“你说带多少人？”
裴小勇估摸着他们的那点人手，昨晚守城又折了好些，还有一部分被下了药的，到天明时分才刚好些，如今站都还站不稳呢。剩下的那些就是全给沈临渊带走大概也不够和东大军塞牙缝的，他不知如何回答。
沈临渊拍拍他的肩，鼓励他道：
“昨晚守得很不错，我过会走了这京城便继续交给你了。”
裴小勇脸红：
“昨夜是末将运气好，得亏侯爷回来得及时，不然末将肯定已经辜负了侯爷信任，非但没护住陛下与娘娘，只怕连命也赔进去了。
“你知道吗？有时候运气也是将领实力的一部分。”沈临渊略有笑意地对他道，“这次人全留给你，你好好守着城，等着你霍哥和老孙他们，和东大营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裴小勇霍地抬头看过去，明明是要孤身闯敌营了，沈临渊面上却并不见半分不安与紧张，主帅的安定从容让他不安的心也渐渐平稳了下来，抱拳道：
“末将一定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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