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林可乐
1935年,满洲国成立以后,溥仪当选皇帝,成为日本人的傀儡。东北起义不断,镇压一次比一次残暴。在“誓死不做亡国奴”的口号声中,爱国民众血流成河。
早在多年以前,存之先生便于东北各处暗中培植势力,与张作霖一众军阀匪头形成了相较稳定的势力平衡。
可惜的是树大招风,存之先生被暗杀之后,我虽然接手了先生的一切,却未有能力阻止败退。这些年暗桩接连被端,各处暗线被拔,而日寇趁机鸠占鹊巢收买了蛇头调配成伪军,东北各地的商业也被日本商会垄断。
现下我每行一步,几乎是困境之地,退无可退。
出于暂避风头的选择,我留了替身和日本人周旋,自己则南下到北平找谢琰“散散心”。
七七事变之后,愤怒的谢琰公开斥责了日军的无耻行径,亲自号召爱国志士进行抗义游行与抗日活动,鼓舞人心。
7月下旬,日军在援兵开到后,开始大举进攻北平。
28日,北平南苑第二十九军军部遭到日军猛烈攻击,守城军官战死数千人,在南苑军营军训的近千名北平学生也因愤起抗击,以身殉国。
29日,北平沦陷,平津卫戍长官宋元哲退守保定,而我也在混乱中暂时与谢琰失去联系。
30日,天津沦陷。
8月初,我从线人手里收到谢琰的留信,于是乔装打扮前往保定,与之汇合。不料他却因为宋元哲卫戍不利受到牵连,被有心人陷害,遭军统特务调查,翻了许久以前“通共”的旧账。
如此锒铛入狱,真叫人始料未及。
这事,是我们的疏忽大意。当时我光顾着保命,着手消毁暴露身份的证务,倒忽略了那边的不对劲。后来自己匆忙去探视,他却叫我不必担心。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家还没败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身处肮脏牢房的谢琰,一脸风轻云淡,“更何况,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这话的含义颇深,想必在官场上的勾心斗角见识不少,已是见怪不怪了。
那还真为难他了呢。
“你有解决之法?”我听着谢琰淡定的语气,心中焦虑减轻了些许。
谁料,他却摇摇头,双手一摊,笑得很轻松:“并无。”
“你……”
要气死人了,这家伙和顾思一样专门气人的。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算了,”我抚额叹气,“我去看看能不能用钱疏通一下关系,找人帮忙混过去。”
“这可是军统在调查。”他淡淡道。
我忍不住扬高声调,龇牙:“他奶奶个腿,军统还说不让探视,老子不照样进来了!”
谢琰愣愣地盯着我,好一会儿才笑出声道:“也对,你可是林可乐啊。”
“正好,我要去南京一趟。”我说,“文夫人前些日子给我来了信,说是要为我介绍一个生意人……你也知道国内经济的不景气。不过,我猜这应该是段明玉提出的。”
谢琰接话:“自从分道扬镳之后,你便不再与她有过联系。她应该知道若是以自己的名义,怕是会吃闭门羹,所以才请上了文夫人吧。”
我点点头,避重就轻道:“是啊……我和你一样,可受不了她天天问自己有没有顾炤的消息。”
商人重利,有利可图我才会去冒险。
“那你……”
“不碍事。”我摆摆手,不想就这事说下去,怕揭开旧时的伤疤,便转了话题,问:“说起来,你与文醒之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联系了。我此去南京,你可有话要带给他们?”
他没立刻接话,只是低着脑袋沉默了许久,才沉沉吐出一口气,道:“替我向明玉和阿醒问好,让他们注意安全。”
“好。”
·
暂别了谢琰,处理好身上的麻烦事后,我便起程去往南京。低调地赶了两三天的火车,终于在8月10日这天到达城郊的火车站。
自民国十年南京一别之后我便不再踏足此处,不想旧地重游已是十多年后的今天了。
时光荏苒,奈何岁月如梭。物是人非,唯有山长水阔。
我与文夫人是在第二天才相见的,在此之前我隐藏行踪,独自一人到大酒店去住。
当然,这里是南京,段明玉在此地布局多年,我是绝不可能逃过她的眼线。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特意找来的片刻安宁,会这么快被打破。
“好久不见,林可乐。”
她身着金边绣花的丝绸旗袍款款走来,眉眼带笑,风情万种。
酒店大堂空无一人,我被请到一角小叙。精致的餐点被一一端上餐桌,小巧的摆盘华丽讨喜。训练有素的侍者分别为我们倒上了小半杯葡萄酒,暗红色的液体在高脚杯里静静地躺着,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闪烁出艳丽的光泽。
“好久不见,”在段明玉温柔的注视下,我缓缓勾出一个微笑,“如果可能,我们可以永不相见。”
“真是个狠心的男人。”她捂嘴咯咯笑出声来,眼里半是哀怨半是戏谑。
侍者上完菜,鞠了一躬后便离开了。餐桌上的点心看起来不错,七分熟的牛排也让人垂涎欲滴。只是,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味口。
“明人不说暗话,”我不打算和她绕弯子,于是开门见山道:“谢琰被你们军统的查了,现在我需要救人。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只要我给得起。”
“这个,我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因为怕你不收书信而借文夫人之名喊你过来了。”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放心吧,阿琰的事我会出手帮忙的。”
我在心底松了囗气,没接话,等待她的下文。
段明玉笑笑,拿起手边的银制刀叉开始切牛排,“我知道父……咳,林木存之早些年与你在全国各地游商之时,还在东北布有一些势力。”
“怎么,你又要联合什么人给我使绊子么,大小姐?”我微微挑眉,笑道,“不过你要知道,因为日本人的清洗,我在那边的状况大不如前。”
她咬下一小块牛排,细细咀嚼,“你想多了,我要是现在杀了你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的。不过看你的意思……要退出?”似乎很是惊讶的样子,“这不像你的风格。”
我苦笑:“暂避风头吧。现在,我可是他们极力要杀掉的人呢。”
“若是如此,便把剩下的托付给我吧。”她说得倒是轻巧,像是在谈论寻常事物一般,“你是个聪明人,林可乐。我需要你手中的势力与戴春风斗一斗……当然,你放心,我可不会趁人之危!而你,应该需要一个踏板离开这里去避风头。”
她几乎要道出我心中的打算了!不过照她现在这个意思,看来对于之前的事还心有不甘呵。
“我这儿,有个认识的洋人。早听说你为了闯进洋人的地盘做买卖而烦恼……”
等会儿,听说?
我挑眉,打断她的话:“你听谁说的?”
“咳咳,这不重要。”段明玉避之不谈。不过细想也知道,这些年在国内和我一直保持联系的几个人之中,除了谢琰也没别人了。
想必,是姓谢的热心肠吧。
见我不打算追问,她接着说,“而且顾思以前就说过,你在海外的这些投资都是虚高的,杠杆率也特别高……咳,虽然我不知道杠杆率是什么东西,不过貌似你这个生意人做的生意,都不算踏实的生意呀——”
她故意把尾音拉长,声音幽幽,带着些许怒意,“你还不吸取教训,要败掉林木存之留下的家业?”
确实如她所言,我手上的资金大都投到了“钱生钱”的生意上,以股票市场、运输业以及原料开采为主。其中又以金融的占比为主,生产投资并不多。
也就是说,一旦欧洲市场又一次受到像华尔街那样的经济冲击,我必然会在一夜之间成为身无分文的乞丐。
顾思离国时还提醒过我,不要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想来在华尔街的那场金融风暴中,不知道吃掉了多少有钱人。不过我也算是幸运的人了,那时国内并未受此影响,自己所受的损失也在还能承受范围之内。
“并非没有吸取教训,”我竖起食指左右摇摆,纠正她,“现在,我在危机中看到的是一个机会。世界市场缺少资金,而我则缺少保障安全的生产力。用脑子想想,以白菜换取鸡蛋甚至猪肉的买卖,谁会不心动呢? ”
风险投资还是没变,只不过我需要一些安全保障罢了。
“嗯哼……”段明玉放下餐具,拿起桌上的白帕子轻轻抹了下嘴巴,眯起眼睛,“行吧,胆大的家伙。反正你是穷鬼还是有钱人,都和我没关系。”
“要是……你胆敢败了他的一切,我一定会杀了你!”她狠狠盯着我,却又递出了自己的手掌。
我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把你在东北的经营托付给我,我带你去见约翰·拉贝。”她回道,“你放心去闯,我负责殿后。”
“那是个洋人?”
“对,德国西门子公司的驻华代理人。或者,其他洋人也行。”
“可这个交易不值。”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却又伸出手和她柔软的掌心相碰,“你这是无本买卖,是我亏了。”
段明玉顺势握住我的手,举杯勾唇,绽放出三分微笑:“都是老熟人啦,谈钱伤感情。”
谈感情伤钱。
虽然我不太喜欢和这个女人相处,但就目前而言她是个合适的人选。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世上也没有绝对的完美。与其为此劳心费神,不如放手一搏,试试看。
林木存之生前总说自己是个“风险投资者”,那时未经世事的我还不明白是何意思,现在看来,自己的行为举止越来越向先生靠近了。
我不喜欢模仿,可又不由自主模仿着先生。
先生也曾坦言,若非顾炤离去,他一定不会把一切都交到我的手上。
我问为何,那时先生似笑非笑地回答:“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影子,让我感觉到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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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文醒之
1937年,南京。
时任首都卫戍司令部参谋处中校参谋的我站在雨花台的防卫哨塔上,俯视脚下的南京城。离这儿不远处便是中华门了,各行各业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雪映山眉紫,烟消树顶圆。夏季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天晴过后,雨花台是一片泥土的芬芳清甜。
天空碧蓝,风卷云舒。南京身后便是滚滚长江,东逝的江流波涛汹涌,古往今来不知见证了多少英雄事。
微风不燥,阳光正好。我凝视着远方虚空一点,陷入了旧时的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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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记得在顺安定远军校一起学习的那一年,我与阿炤最喜爱往西街的一家酒馆混吃混喝。
酒馆名为“平难意”,座落在城中河岸边,是顺安城中为数不多的西式风格小楼。
初来乍到,阿炤望着头顶花花绿绿的彩灯牌子,笑着对我说:“来此喝酒之人,哪儿有什么‘平难意’,不过是群无所事事、三教九流之徒罢了!照我说,应该叫‘意难平’才对得起疯疯癫癫的买醉人!”
平难意,意难平。
阿炤所言,向来歪理正说,也是很有道理。
我们为数不多的假期,大多数时间砸在了这家酒馆里。有时会在雨中小酌几杯,谈笑风生;有时却会在青天白日中伶仃大醉,不知昼夜。
阿炤性子活络,不似我沉闷无趣,在各行各处都吃得开,面对三教九流之辈亦是游刃有余。我曾亲眼目睹他于赌场之中兵不血刃的智慧,这也是林木存之当初在挑选人时看上他的原因之一。
提起林木存之,便不能不回忆当初我们几个相聚于其门下这一事。说来也是缘分,倘若那天阿炤没有因为义气而与赌场起冲突,没有以计智退,我们也不会被他注意到。
至今除了接手他的一切的林可乐外,我们未曾真正认识过全部面貌的林木存之。外界有言传其是大英雄,亦有流言骂其大汉奸,但更多的江湖长辈一脸复杂地称其为“真正的商人”。
那时我曾向还在世的父亲寻问过林先生其人,父亲无不慨叹,生为商人乃是“乱世之雄,盛世之奸”。
父亲的评价让我对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与敬仰,以至于后来先生邀请我与阿炤共谋大事之时,自己是兴奋无比。
可是,阿炤却一口回拒了林木存之的好意。
我仍旧记得那天夜里,在平难意酒馆特有的灯红酒绿之下,锋芒毕露的少年笑盈盈地拒绝的样子。
那时阿炤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林先生反问:“你我皆有为中华图存之志,何来之‘道不同’?”
“先生走的,乃是顾炤不喜之道,所以谓‘道不同’。”
“天下之道何其多,但凭喜好择之,不觉稚子之为?”
林木存之的寻问很尖锐,仿佛是为了惩罚阿炤的不识抬举,却也手下留情,期待着不同寻常的答案。
阿炤高傲地冷哼一声,身为北平顾家的四少爷,未来的大权在握者,他有资格对眼前一切不屑一顾。
“那么文二少爷,你呢?”不等阿炤的回答,林先生转而问我。
我冷静回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先生倒是大笑出声,“如今江山被日寇蚕食,矿山铁路被鬼子鲸吞,何来之‘未知全貌’?”
他摇摇头,满是无奈,“文二少爷对自己的言行还是思虑过甚,看着老成,却少了年少轻狂的热血。”
阿炤轻轻嗤笑。
我垂头,默然。
自那一晚,我便入了林木存之门下,与林可乐、段明玉一同识习救国之道。阿炤则是拒绝到底,但偶尔还会同我一起去见先生,说是“要探探这家伙的学识”。
林木存之不喜欢我们称其为“老师”,他总在强调自己是一个商人,一位“风险投资者”,之所以找到我们几个,纯粹是为了“分散风险”。
我们可以直呼其名,亦能尊称他一声“先生”,可唯有“老师”是万万不能用的称谓。
他经常直言:“这个乱世,像我这种不站队的人,特别容易死得快。”
可每当我们几个寻问何出此言时,先生总是闭口不语。
先生还说:“如果有需要,我的东西你们都可以拿走。我能给你们的很多,却唯独不能给你们一条路。”
以后大家各奔前程,我才明白,林先生给了我们很多唾手可得的东西,唯独真的没有给我们一条往下走的路,狠心地让我们这些人,在血雨腥风之中、在荆棘丛生之地成为迷途的羔羊。
他已是努力对我们做到了尽善尽仁,可却始终不是一位好先生。
哈……我倒是忘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商人啊。
·
往事如烟,不想回首已是经年累月,萧瑟秋风。
夫人从城内府宅出来,沿中华门而出,在家丁的护送下为我带来了热乎的饭菜。
我心中甚是欢喜,捧着食盒,带她回到了自己的守岗小屋。
七七事变以来,我便因卫戍公务在雨花台防线住了下来,至今过去一个月,日夜不断地监督首都国防工事的修筑,加强南京城的防御巡查。
夫人常在家中操劳,亦是担惊受怕。如今鬼子横行,前线战况不佳。南京城虽一片歌舞升平,但我们蒋委员长与这些将领都心知肚明,大军压境是迟早的事。
如今上海局势紧张,中日于沪开战避无可避。若敌寇兵临城下,南京守不守得住还很难说。
关键是,蒋委员长会守吗?
“阿醒……”
夫人为我打开食盒摆盘,屋内布置简陋,一张桌子与两张板凳便占据了大厅的一半。在屋里头有一隔间,内有一张用砖石垒成的木板床,铺有一床薄褥子,便是我在夜里的栖息之地了。
“怎么了?”我享受着夫人的手艺,抬头却见她一脸忧虑。
“前些日子,我修书一封寄给了林可乐,”她的语气很小心,“自从君醒去往法兰西留学后,我便觉得你心事重重。”
我边吃菜边望着夫人,等待下文。
“大概就在明后两天,林先生会抵达南京。”夫人停顿了一下,为我夹菜添饭,才接着说,“明玉她……也知道林先生要来。”
我放下碗筷,“是她让你把林可乐叫来的吧。”
段、林二人自那次撕破脸后,就再无往来。如今要相聚于南京,怕是会闹得鸡飞狗跳吧。
夫人把头扭向一边,不敢与我对视,“想当初,你们几个是那样的交好,满腔热血都洒在了一起……而且他们俩可是兄妹,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
这哪里是隔不隔夜仇的问题!段明玉一直不承认自己与林可乐的兄妹关系,更何况林可乐现在的一切,说是从段明玉手里抢来的也不为过。
“唉……”我苦笑一声,缓缓叹气,轻轻握住夫人因为多年持家而长了老茧的手,“罢了罢了,君衍,以后你也别搅和这些事了。”
“阿醒……”
我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好,纵然与林可乐立场不同,但毕竟也曾在一起并肩作战过,不好刻意疏远。
只是段明玉这一步棋意欲何为,我仍未能想明白,也想不明白。
几日后,林可乐终是出现在了南京——和段明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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