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
卡芙卡说最好都记下来,我能想到的一切,她不会看。
day 2
今天也没想起什么。
还忘了跟第一天隔了多少天。
day 3
被穿心很多次,不记得有多少次。
day 4
想起来一些,其实不是穿过心脏死得最快,拔出剑的时候,心脏的筋肉会蠕动着愈合,穿心很多次后,再锋利的剑刃都粘了碎肉,就换了割喉咙。血会喷出来,很快躺在地上不能动,一开始觉得冷,后来觉得很暖和。
后来是直接搅碎肝脏,死得很快。
再后来,似乎有些记不清了。
day 5
嗯,手废了。
day 6
卡芙卡说什么都不要想。
day 7
本来没有名字的,后来觉得应该叫自己刃。
day 8
似乎想起了什么,很久很久以前,长着狗耳的人,带来不幸。
不是狐狸一样的耳朵。
狐狸自己就是不幸的。
day 9
和萨姆一起下到那颗固体星球的深处,有着很熟悉的呛人的味道,鼻子里全是灰尘。
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带了一块漆黑的石头回来。
day 10
去很多星球的时候,想找一块绿色的石头。
质地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颜色要很均匀,尺寸不能太小。
它不应当是一颗只有美丽的石头。
没有找到。
day 11
越是想越是不明白。
那些东西都是为了谁?
day 12
曾经在很多地方游荡。
头发和血块缠绕在一起,脸上不再新鲜的伤疤,干涸的血糊在上头。
那时候……不能继续想了。
写这些提醒我自己么?没有什么值得提醒的,唯一能成为原因的——这些写给我自己,是提醒我不要忘记这仇恨么?
其实我不明白。
day 13
原来我在很久以前看到过那种景象。
堆叠在一起的身体,源源不断的血,还有进食的巨大兽类。
很早以前,我就在奇怪,矿石铸造的野兽为什么要靠人喂养?
能不能让那些冰冷的矿石来保护人?
人很脆弱。
day 14
隔了很久看上一条。
原来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是人。
不过我现在清楚。
我不是人。
day 15
我看到他了。
我要源源不断喂养的仇恨,源源不断地流向他。
虽然他变得年轻。
day 16
再次,再次,体会到穿过胸膛的兵器。
一次又一次穿心而过。
想起来的事情太多了,明明只是一个伤口,总觉得被穿过很多次,浑身都会觉得痛。
他的眼神干净得像是怕被弄脏。
day 17
卡芙卡说最好不要再记了。
她以前说过她不知道恐惧,但是她的眼睛里也会有关心。
如果不是这副身躯夺走了那些温和些的情绪,我想,我应该非常感谢她。
每次清去些负面信息,她也非常疲惫。
但是很抱歉,我还是没有停下。
day 18
又想起一些事情。
比出现伤口更让人恶心的是伤口愈合的模样。
day 19
冗长的雨季,到处是潮湿的空气,房屋和我的身体一起腐烂。
卡芙卡也受了伤,她和我解释,艾利欧给出的可能中有这样的偶然,我们经常会有死掉的风险,我告诉她我无碍,只要她没事。
她笑得开怀,说我并不无趣,结果其实还在可控范围内,卡芙卡需要休息,在她休息的时候,我要坚持一些时日,不能马上死掉,她很抱歉地说,要忍受一下这清晰的痛苦。
为了让我清醒,她主动拿出新人给的玉兆,教我录下声音。
“试着写长一些吧,阿刃,”只有她会这样温柔地叫这个名字,但是当她用温柔迷蒙的眼睛望着我微笑的时候,她其实并不在看我,我和透明的空气没有区别“不需要看,但我们都知道你在写。请试着写下更多,写一些像浪花的飞沫一般,会突然喷洒到你脸上的记忆。”
她的态度原来这样明显,不写是命运计划的一环,写也是。两者的区别不大,对结果的影响也不大。不用探究过往卡芙卡在想什么,她让我写是一种努力,不让我写是一种体贴,现在让我写,我便写了。
卡芙卡在睡前教我去描写,记忆不是一句又一句干枯的话语,记忆是一段又一段的氛围,如果不去记下那些氛围,我就无法体会到记忆想告诉我些什么。但她说得很克制,应当是担心像利刃的记忆借由我自己的声音和屏幕具化。
卡芙卡自己清楚这是多余的担忧。
我的身躯里不会留下美好的记忆,它们会像雨滴一样消失,而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像尖锐的小石头一样,一颗又一颗嵌在我的肉里,然后被血肉磨平,像凝固的雨滴一样消失。
“不是的,阿刃。听听我的话,记下那些不那么不愉快的记忆吧。”卡芙卡的眼皮已经合拢,她靠着潮湿的墙,把西装外套盖在身上,声音也变得很轻,说出的也不再是言灵,而是一个建议。
这就是我记下这一刻的原因,这就是一个不那么不愉快的记忆。但我不准备告诉卡芙卡,所以她不知道现在的我并没有不高兴。
day 20
卡芙卡还在睡,雨一直下,我已经感觉不到伤口。
过去了多久?天昏昏沉沉,看不出来。姑且算作已经过去了一日。
我想起故乡,如果不去想那些冰冷的器兽,不去想散落的肉块,不去想雨水会带着血水一起流淌,我的故乡是令人愉快的,在那个精致的海角能从早到晚地看仙舟上难以看到的大海,扭过头能看到冷绿的杉树,雪白的山川,漆黑的矿石裸露在大地上,像是一道又一道干涸却等着被剥开的伤口,尖顶的木屋则是干燥又温暖的。
但我最喜欢辽阔的一望无际的海洋,白色翅膀的海鸟会在暴风雨来临之际飞越风浪,母亲长长的的头发和昏暗天色下的浪花一样,是灰白的,我们在骤起的狂风中等父亲捕鱼归来,他有一艘自己手工打造的船,早在他们结合前,他就砍下笔直的杉树,备下了木料,母亲怀孕那天他开始搭骨架,等到我出生的时候,那艘渔船已经是附近村落最结实耐用的一艘,也是我眼里最好看最喜欢的一艘。
我童年的想象总是发生在这艘渔船上,想象大海被它破开,鱼虾像彩虹一般涌出。但我不记得我出过海。我只凝视过海。
海风带来咸涩的味道,我现在还能忆起空气里盐粒的味道。我曾经不觉得那有什么特殊,直到血的腥味盖过它,我开始疯狂想念海的腥气,就像刀刃刮过鱼光滑的鳞片,在鳞与鳞之间夹着的海藻被划开时,好像会无穷无尽涌出的新鲜的海的腥味。
暴风雨要来了,母亲搂住我,我那时候只能抱住她的腿,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我记得她在颤抖。我抱住她的腿,眼睛一直望着她在风中乱舞的头发,像海鸟一样上下飞舞的头发。
已经嚼碎的生鱼肉合着酸液从胃里涌上来,母亲的手臂都变得冰冷起来,我们就在海边一直等,等到大雨将我们笼罩住,等到有着海的味道的雨水在我的脸颊上流淌,母亲还在疯狂的大风中等,直到我的脸被风雨揍得滚烫,她失魂落魄地把我带回家。
我的故乡,我的家,早就消失在汹涌的波涛里了。
day 21
角落里长出了蘑菇,皮肉上有油绿的霉菌,我用剑割下了腐肉,再腐烂下去,应该切下手臂。
但那样出血太多,而卡芙卡还没醒,她的额头滚烫。
我用衣角沾了雨水贴在她的脸庞上,她似乎在做梦,看起来睡得不太安稳。如果是我的母亲在,她或许能够抱住卡芙卡唱简单的小调,那些调子太温暖了,以至于我始终记不起来。
卡芙卡没有说过接下来如何行动,想必艾利欧会派人来,我在等,如果等来的是敌人,我会抛却正在腐烂的身体来获得一战之力,但现在这副躯壳还要等,令人惊讶的是玉兆的能量还有残余。
记忆在我的脑子里翻滚,我理解了卡芙卡说的,记忆不是言语,记忆是氛围,糅杂在一起的氛围包裹着我,让我呼吸不过来,雨滴在凝固,我能感觉到,随着它们破出我的身体,一些融化的雨水从骨髓里流了出来。
我想起一次看海的经历。
仙舟上没有海。但我曾经在仙舟上看到海浪分开。仙舟上的海水颜色或许更浅,海的腥气也不是那么明显,但仍能闻到海风咸咸的气息。
那不是我觉得快乐的记忆,如果是它就不会如此清晰,清晰得好像那味道现在就在我的鼻腔里涌动。
那味道更深更久地沉入我的骨肉里,以至于我忘记了故乡的海的气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忘了故乡 ,忘了海,海不在我的胸中怒吼,也不在我的梦中荡漾,更不在我的眼前激扬。
所以我对身边的人谈起海。
我记不清他的脸,记不清我们怎么谈论海,记不清海浪分开是怎么样的壮阔和美丽,记不清我是不是有一天曾有过自己的渔船,但我知道那是不痛苦的记忆,所以我根本没法触碰到那快乐的气息,碰不到我深深喜爱过的海的气息。
卡芙卡还没醒。
如果醒了,我要告诉她一个不愉快的消息,那些记忆必须从我的脑子里清除了,我的脑子里是大片大片浑浊的海域,杉木,雪山,船只,母亲,他,都不应该继续感染我了。
day 22
在她醒之前,海浪仍旧卷着记忆不断涌出,我一直盯着雨水穿过屋顶的缝隙,小水洼在不断向着我们所在的阴暗潮湿的角落扩张,我也能闻见泥土的腥味,看到藤蔓缠绕腐朽的窗沿,还开着绚烂的花,我看到离开我身体的烂掉的血肉和大地融为一体。
——但是我的记忆不断在诉说着不属于这里的故事,它不像我的眼睛看到的一切,在我的脑海里留不下多重的痕迹,收纳在我血肉里的记忆,是丰饶孽物相伴一生的罪愆,也是相得益彰的刑罚,现存的理智正是为了更好审判自己,我想他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今后也不会有,这就是我想让他体会到的,他孤高而清醒的理智深深刺痛了我。
在最富有理智的时刻里,我是不理智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晰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变化,这份不清醒的理智正在攻击我,它曾在我的脑海里勾勒出有几分颜色的故乡,现在它开始着重描绘那些不堪的往事。
我曾经有过一次真正的航行。
我们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坐上舅舅的渔船,沉默的舅舅,红着眼的母亲,不知道是什么神情的我。距离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已经两三日,或许更多,我已经记不清。但那天璀璨得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霞光落到缓缓荡开的波浪顶端,像是一道道闪烁的红痕,我想说那非常美丽。
就在这种美丽中,我看到了露出海面的不详的礁石群,逆着光的时候,它们像是漆黑的;看到了那艘年岁与我相仿的渔船,不能叫渔船了,它只剩下剧烈碰撞后的残骸,漆色斑驳,结实的骨架裸露在海风中,缠绕着绿色的藻类;看到了人的身体,以前是高大的,现在如此矮小,他的脸庞稀烂,宽阔的肩膀上皮肉被水泡得不再红润,海水遮盖了下半身,只留下紧紧握住麻绳的手,在自然的伟力下,在那宽阔的手掌,那麻绳竟然还算完整。
曾经我读不懂父亲□□的身躯为什么看起来如此柔软,现在我明白了,因为他被大海彻底击碎了,人只要被击败,就成为无可非议的物品,游动的各种各样的鱼可以尽情享用没入水中的残躯。那些我不理解的记忆在数十年后,经由我自己的身躯得到验证,假如我把我破碎的身体晒在礁石上,海鸟会啄下眼睛,海鱼会啃食□□,海水会卷走沉没的血肉,而海风会传达腐烂的信息——假如身体还有腐烂的机会。最后会留下一具干干净净的白骨,等着阳光与风雨彻底磨灭。
我的父亲并没有等到那一步,舅舅出海捕鱼的时候看到了他,那个雨夜只有他失踪了,新鲜的尸体和破碎却依旧显得美丽的渔船,说明正是他。我们把他残存的身体带了回去,带到高处的冰雪里,让冰雪保存他看不出来的容颜。
我们依旧吃鱼。就在舅舅带回他的那一天,舅舅捕捞的那一船鱼,就在那片礁石附近,我们依旧吃了那船鱼。
我们也依旧喝水。冰雪融化的水,或许就从他的脸庞边经过,我们依旧喝水。
不愉快充斥着我,不是因为我想起了那个出海的清晨。而是因为我只能记得这个了。我想我的父亲一定给我带过无数美好的记忆,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生前的模样,也想不到我们之间如何相处,想不到父母和我度过的无数个人人俱在的日夜。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因为我的罪过流逝,父亲在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具残破的没有灵魂的身体,我应该恨大海的伟力,因为那具残骸上,我看不出他一毫一厘的容颜,也看不出一丝神情。
他就这样,只留下了死亡的方式给我。多年以后,我体会各种死亡的方式,但是暂时还没想起,是否有一次,像父亲一样,被大海杀死。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被大海杀死一次,或者很多次,其实并不坏。
而母亲留下的记忆更多。
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和霞光满天的清晨之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对她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现在我还能想起她在孕期暴怒后又捂着脸痛苦的模样,想到她为了抚育我而获得的极大的痛苦,想到村落白雪下的无数呕吐物。等到步离人来到我的故乡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三个弟妹,她憔悴,她柔弱,她只会哭泣,但是在那一天,兽人进入我们的家,她让我用力捂着还在大哭的婴儿,和弟弟妹妹躲在地窖里,用她颤抖的身体面对凶恶的野兽。
这是徒劳的努力,我们被拉扯住出了地窖,婴儿的脸青紫,我都记不起他的性别,弟弟妹妹被迫和我分离,当我回望我的家,地板上女人最柔软的腹部正在被野兽啃食,她僵硬的脸不再恐惧,眼睛空荡荡,唇角却是翘起的。
能明白吗?那些记忆本来已经被我忘却了,现在因为它们是如此痛苦,又从记忆之海翻涌着向我呼啸而来。
理智让我重新审视我曾经面临的痛苦,现在我发觉,那不是步离人的临终关怀,让食物做一个好梦,步离人根本没有这样的心。那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垮的人,在将死之际感到的解脱。她的身体如此痛苦的时候,她的精神如此痛苦的时候,她一定想到曾经美好的时刻。
太悲哀了,那些美好的时刻永远不会像此刻的痛苦一样,朝我而来。
后来,再后来,我和他有过一次算不上争吵的争吵,那时候我感觉到了一种悲哀,在我和长生种谈论生命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到了生命的一半,感觉到深深的疲惫,而他的生命,或许因为我,暂时有了崭新的色彩。我很愿意告诉他,要做好不过几十年就要分离的打算。
我愿意同他过我的一生,但对他而言,我只是短暂的过客。
他本也不算爱笑,闻言更是不愉。但我想分享我的生命给他,连同之后的凋敝,这也许是我对爱情肤浅的理解,但当时我觉得那是最深的,人的爱情便是包括了这一点。
但我们在情浓的时候争吵,那氛围如此不愉快,以至于我忘不掉。
是否有一刻,我只能失落地说,仙舟人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人,而你从不来就不是人。
而他冷冷问,人便高贵吗?
我当时想要回答么?还是沉默呢?
这记忆是真实存在的吗?是数十年的相处中的一刹那吗?我分不清,真的分不清。
但是我有答案。
我生来便是人,便想像人一样活着,像人一样死去。
但我现在切切实实不是人了。
所有的爱,所有的快乐都离我远去,我不能将自己视为人,只能将自己变成一具活着的尸体,生老病死,与我无关,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写满我的大脑。五阴炽盛,正是我的过去、现在。我苦苦索求的,只是能像人一样死去的未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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