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5月2日晴转阴
花了几天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和怀炎老师道别，一早登上了去往罗浮的船。不知道是不是要离开朱明，心情尤为沉重，噩梦都多做了一些。早上还是晴天，中午吃了顿非常不喜欢的海鲜，幸好行李箱里还存着一些干粮，晚上就不吃船上提供的晚餐了。但这些物资能支撑几天呢？到罗浮去，还要很久啊……
1928年5月15日阴
虽然近来在船上觉得十分痛苦，但是还是万分感谢怀炎老师给我介绍的工作，让我这样一无所有之人能够继续从事实验物理学的研究。上次出国交流后，国外学者介绍了国内还没有的光电效应的光量子解释，自此之后，老师也沉迷于物质波，认为和光一样，一切物质都具有波粒二象性，致力于用实验来证明这个理论。身为老师的弟子，我发自内心地想要追随老师的学术观点。本来有了些思路，但是现在船上难以制作仪器，而且……我讨厌水，更讨厌海水。
我发誓，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也要用火烧了葬在土里，而不是葬在大海里。
1928年5月17日雨
什么能吃不下，到处都是海鲜的腥臭味。我想念朱明城，这个季节的朱明从来不下雨，到处都是鲜花的芬芳。听说罗浮城不仅是在海岛上，而是气候冷湿，每天都是阴雨绵绵……希望我能早日完成实验，以教授的身份回到朱明。
1928年5月20日阴
今早看舷窗发现雨停了，如果明天是晴天，我会愿意离开船舱去甲板上走走透透气。或许是整日的阴雨天，最近我又开始做那个梦，一片望不到头的漆黑。我感觉自己要溺亡。我没有办法在梦中睁开眼，只能感觉到被无尽的冰冷海水包裹。我甚至不能声嘶力竭地喊出救命，只能紧闭双唇，不让海水侵入我的身体。有时候我不想承认，我不仅仅是厌恶海，我还是畏惧海。
独自在海上，让我……很害怕。我不能对船感到安心，不能抗拒会被海吞没的想象。即便是能够破除虚妄的迷雾的物理学，也不能使得我放松。如果再下雨，再沉迷梦中的水的景象，连怀炎老师临别赠给我的手抄论文集都看不进去了，明明正好读到《论运动物体的电动力学》呢。
1928年5月21日晴
谢天谢地，谢谢《论运动物体的电动力学》的魔力，今天是个大晴天。对不起伟大的论文，在船舱里闷了这么久，终于能够出去走走，甲板上人很多，我发现不少人穿着三件套，果然如怀炎老师所说，罗浮大学今年招聘了很多人，这些人里应该有很多会是我未来的同事吧，但是我没有加入他们谈话的兴趣，尤其是一看就是文学院的人，当然不会喜欢我这种说话一点都不好听的人。我独自走到了一侧，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险些把他撞到海里去，幸好我及时拉住了他。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要不是讨厌溺死，恨不得直接跳海里去。紧急思索了下行李中有没有什么可以用作赔偿的物品，结果马上得出一个结论：里面唯一值钱的就是怀炎老师手抄的论文集。啊，怎么办才好！
“你没事吧？”这位衬衫格外挺括，却因为我的莽撞袖子都皱起来的绅士友善地问，“多谢你稳住了我，否则我要靠他们拯救了。”
他的目光指向的是那些没事在甲板上钓鱼的人。
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那个场景，让我很不合场面地突然笑出声，终于敢仔细打量这个脾气不仅好而且说话很有趣的人。第一眼感觉就是好漂亮的人啊，不是说像女子那种漂亮，单纯只是因为看见他的脸就会觉得赏心悦目，而且他身上有一种很清淡的香气，让我想起朱明的繁花。老师时常劝我要多交朋友，我想他应该也是要去罗浮大学的吧，也许在船上我也能交一个朋友。我和他道歉，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丹枫。真是个好名字，听说罗浮大学里就有很多枫树，到了秋天，红色的枫叶就成了色彩阴郁的校园里靓丽的风景线，所以我难得想了想该如何和人交朋友，因此我对他说，等下了船，请他一起去观赏枫叶。
他闻言就笑着答应了。
回到船舱后才觉得自己好蠢，我们六月就会到罗浮，离秋天还有好久，这么说好像显得我很不诚恳。很烦恼，我应该做点什么赔礼。
1928年5月22日阴
我有了个好主意，厨房存着木柴，我随时也带着小刀，也许可以购买一根木柴，雕刻一些物品。说来惭愧，我身上没有什么钱，船上也买不到什么东西，想来想去，或许只有这个业余爱好能帮助减轻一些愧疚。
厨房的人虽然觉得我很奇怪，但是同意我买木柴，我挑了一根干燥而且木色相对漂亮的，心里已经打算好了要雕刻一棵枫树，没想到走出厨房不久，就碰到了丹枫。
他看着我怀里的木柴，露出了讶异的神情，我觉得尴尬极了。
没想到他没有问我要做什么，只是微笑着跟我说：“中午好，上次匆匆别过，还没来得及请教您的姓名呢。”
应星，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昨天居然连名字都没说就匆匆走了，天呐，如果是怀炎老师知道我这么不礼貌地对待一位绅士，一定会痛心疾首地看着我的。
“应星，回应的应，星空的星。”
“很高兴认识你，应星。”他伸出了手，手指修长漂亮，像是贵族的手。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用衣角擦干净了手，同他握手：“我也是……丹枫。”
他露出了一个微笑，眼睛像两枚弯月，我看到他瞳孔里的倒影，原来我的脸上也会出现这样的微笑啊。
1928年5月23日阴
我想我和丹枫已经成为了朋友，虽然我们才认识三天，但他是一个让人觉得特别舒服的人，连我这样不擅长和人交流的人，在他面前话都特别多。今天我甚至手舞足蹈给他讲了两个小时的相对论，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他，他应该没有听懂吧，但是他微笑颔首的样子让人想要不停地说下去……如果未来我的学生都是丹枫这样的人，教学给我的压力一定会轻很多，要知道连怀炎老师门下的一些师弟，我都觉得很难沟通，怎么说他们都听不懂，丹枫却不会让人生出这样烦躁的心情。
果然，像怀炎老师说的那样，人是需要朋友的，我很庆幸能交上丹枫这样的朋友，等我拿到工资，一定要请他吃大餐，当然，肯定不会点该死的鱼虾蟹还有海草海带。
下午读了会儿论文，然后一直到晚上都在雕刻枫树，找不到砂纸，只能用刀尽可能刮平，免得丹枫赏玩伤了他的手。
1928年5月24日阴
今天也是阴天，但是不讨厌。我连夜把枫树雕刻好了，而且昨天丹枫告诉了我他住在哪个房间，今天便到他的房间中去了。
……没想到丹枫住的是豪华套房，比我的二等间好多啦，房间里也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没有讨厌的海水的腥气，而且灯光特别明亮，还有好多植物。如果能在这样的房间看论文就好了。也是问起这些植物，我才知道，原来丹枫是研究生物的呢，而且他年纪轻轻已经是罗浮大学的教授了，真是太厉害了。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渴望了，丹枫体贴地邀请我时常来他房间陪他坐坐。太好了，我甚至想把我的论文集放在这里，以免它染上房间里那股怪味儿。
差点忘记把枫树给他了，临别的时候才想起来给他，丹枫好像真的很喜欢，他表达了多次感谢，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早知道应该做得更精细一点，毕竟是给朋友的礼物。
1928年5月29日阴
不知不觉已经在丹枫房间看了几天的书，实在是太喜欢丹枫和他的房间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昨天我们还一起喝了他带到船上来的威士忌，我瞥见酒瓶上的标志，好像是一种很贵的酒，本来我不好意思多喝，但是和丹枫一边聊天一边喝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醒来发现居然睡在丹枫的床上，一睁眼就看到了丹枫恬静的睡颜，实话说，真的很美丽……
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不能再去丹枫那里，虽然肯定是丹枫把我弄上床的，但是睡在别人床上太失礼了，我趁着他没醒，留了纸条说我灵感大爆发，需要回自己房间闭关研究，赶紧趁他没醒偷偷回了自己的房间。
1928年5月30日阴
回自己房间看了一整天的书，一来觉得对不起丹枫，心神不宁，书都看不下去，二来，本来在丹枫的房间那几天，每天都很开心，我已经不做噩梦了，昨晚却又做了个很长的梦，让我觉得很疲惫。
我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两个片段，我坐着很小的船在永夜中航行，轻飘飘驶入广阔无垠的宇宙，就像大海的一粒米那样渺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一片苍茫，但小船行驶得那样平稳，在空荡荡的宇宙中缓缓前进，就像行驶在倒映星河的湖泊中。
我看见丹枫在星海中央，还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只是头发变得很长很长，我好像陷入了他的头发中了，他看见了我，他在叫我应星，但我觉得很害怕，他的眼睛好像不是黑色的，具体是什么颜色呢，我不知道……像是大海一般，让我害怕……
1928年6月2日晴
久违的晴天，我看论文看得都有些闷了，脑子里都是光子、电子、质子，这群微粒子在我脑袋里疯狂跳舞，把我弄得头晕眼花，我打开门，却惊讶地发现门把手下挂着一连串的信，我的心脏噗噗跳起来，这个船上我只同一个人有交集，只能是丹枫写给我的信。
甚至来不及坐下拆信，就在门边我用小刀拆开了信，一封封读了下去。
“应星学习得如何了？一天都没有见到你，让我觉得很孤独。如果你看到信，有空回信的话，请挂在门口，我每天都会来看的。”
“我每个小时都在等待，总来你的门前看看，想知道你有没有回信，但是始终没有……没有关系，我会等待的。”
“抱歉，应星，是我吓到你了吗？我想告诉你，或许你不相信，但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很珍惜你。请快快给我回信吧，我等得已经心焦了。”
“应星……尚未认识你之前，我只觉得是一滴水的孤寂。可是认识了你，你却不搭理我时，却像是一整个大海的孤寂。”
这些话，读得我心都要碎了。我好像理解了丹枫，没有朋友的日子是那样煎熬，怪不得我这几日心神不宁，我要赶紧去找他。
我把这些信都收好，快步出门，却正好撞见了拿着信的丹枫。我一下子就被他的手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不是因为他拿着信，而是他的手在滴血。我忍不住责怪他为什么不处理好伤口，但是我的房间连最简单的绷带都没有，正当我焦急地拉着他去找船上的医生时，他却含着笑，说自己房间有，于是我们又急匆匆到了他房间，给他包扎伤口。
期间他居然和一点都不痛一样，一直含着笑容，我连更多责怪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无力地叮嘱他，没有什么比他的身体更重要，然后问起还没给的信，他却怎么都不肯给我了，丹枫居然还有这样小气的时候，让我觉得很惊奇。
1928年6月3日阴
昨天晚上丹枫请求我陪伴他，他的话和表情都冷静自持，眼神却充满了渴求，我很难拒绝，于是不仅人待在了他的房间，行李也都在他的房间，怀炎老师送的论文集当然也是。不得不说，他的房间对我的论文集充满了吸引力，我实在抵抗不了在这么温暖光明的房间看论文的诱惑。
应星啊应星，你真是堕落。
1928年6月4日阴
讨厌的阴天，但是在丹枫房间睡得很舒服，论文看得很快乐。
1928年6月5日晴
晴天也不想出去，和丹枫看了一天的论文。
1928年6月6日
看论文。
1928年6月7日
论文。
1928年6月13日雨
原来一下子就过去了这么多天，这几天看论文看得很开心，都忘记了今天就会到罗浮。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和丹枫相携一起去报道，然后分到了两个挨在一起的小院子，院子中间都种了一棵枫树，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很好笑，丹枫不明白我在笑什么，我说明明说好了带他秋天赏枫叶，现在在院子里就能赏枫叶了。
丹枫听我这样说，也笑了。
今天还给怀炎老师写信了，在罗浮一切都很好，是一个新的开始，而且交了一个好朋友叫丹枫，过得很开心，安置好就去实验室看了，设备不比朱明差，希望实验很快有进展。
1928年8月13日雨
没想到这么顺利，短短两个月时间，成功让电子像光那样通过双缝，还留下了照片。这证明了所有的理论完全是正确的，我迫不及待写信给怀炎老师，马上我就会带着实验成果来见他，校长一点也不反对，反而鼓励我离开，并且说即使留在朱明也没关系，我永远享有罗浮的荣誉教授一职。
我把好消息分享给了丹枫，丹枫也笑着祝我一路顺风。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头发变长了，甚至需要扎起来。奇怪，两个月就能长这么多头发吗？还是我对朋友的关心不够。我实在是个坏朋友，一点也不关心丹枫，丹枫却始终鼓励我，还在失败的时候陪我喝酒，把我送回房间……
1928年8月15日晴
我不眠不休，连着二十个小时都在写论文，写完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经晚上了，点了灯才发现丹枫居然坐在我房间里，吓了我一跳。
“应星，你要走了吗？”灯光下他的表情很落寞，连那张光芒四射的脸庞，都显得黯然了，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抱歉，丹枫，我会回来看你的，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的话太拙劣了，他不仅没有感受到安慰，反而露出了越来越难过的神情。
他突然靠近我，亲了我的脸庞。
我想那一瞬间我的脸肯定红透了，这是朋友之间的礼仪吗？我觉得太过亲近了，而他就那样神情哀伤地看着我，对我诉说不舍。
（下面的字迹模糊，像是被水浸泡过，又不像是笔留下，像是爪子划出的）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好像被那双眼睛迷惑了，那眼睛不是黑色的，是梦中大海一样的颜色，也是雨过天晴的颜色，我好像飞到了月球，巨大的月亮发着光落在我的怀里，冷冰冰的，我却是滚烫的，我还看到一棵树，一棵海底的巨木，就在罗浮岛屿之下，一棵巨大的枯树，突然它开满了花朵，满树都是盛放的青色花朵，如此繁茂。
我感觉到身体中传来的痛楚和巨大的欢愉，树汁进入我的口腔，青色的野火从树上落下，像是星辰坠落，然后我感觉到被火席卷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在何处，分不清是在陆地上还是在海洋中，我感觉自己的眼前越来越朦胧，一片漆黑，只有丹枫好像发着光，他的脸庞和神明一样美丽，却如此朦胧。
我看不清，看不清……
他微笑着抱紧了我，我看到自己也在发着光，他的手指上覆盖着青色的细小鳞片，一如我们初见时那般美丽动人，却像是凶器一样，探入了我的身体里，一定是血落下来了，我的身体中涌出热流，我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是不是红色，却看到一个红色的木雕，啊，那是我雕刻的枫树，它被什么染红了，又因为什么开出了青色的花朵，那，那明明只是个无生命的木雕……
【……省略】
“应星，我爱你，你也爱我……”明明他在亲吻我，他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而来，我只能跟着他的话，是的，我爱你，你也爱我……
【……省略】
呜呜，好痛好痛，怀炎师父我好痛，我好想……朱明……我不想离开我的物理……但是物理解决不了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不科学的……难道这是梦吗……
【……省略】
我祈祷那里面是海水，我祈祷一切都是错觉，无论是哪个神明也好，不要让我怀上丹枫的孩子……不要让我变成怪物，不要让我生下怪物……
“不要哭，应星，我爱你，我们的孩子也会爱你。”丹枫的声音从四处而来，丹枫凝望着我，那双非人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自己，我是一个腹部肿胀的怪物，我的头发已经变得和丹枫一样长，灰白的长发发着光，我们在何处，我们在一片黑暗中。
他依旧这样美丽，好像是一个人，但我看见了，一片漆黑中，他的身体不在此处，或者说，处处都是他的身体，他是丹枫，他是繁茂的青色花树，他是大海本身……原来是这样，我们在他的身体里，不，我在他的身体里，我已经被吞噬了，我感觉到时间已经抛弃了我，我不会死去，而是永远停留在他的身体中，我惊恐地感觉到腹部内里在跳动，好像里面出现了很多的细小的心脏，有什么东西快要顺着液体流出来……
“啊，真是急切的孩子们，不过我还想过更久的二人世界……”他亲吻我的腹部，一切都变得平静，好像都是错觉，我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恐怖，我的生死，我的孩子的生死，都不由我决定……
而不朽的存在只是朝我露出了永恒的微笑：“怎么了，不喜欢吗？”
XXXX年X月XX日（涂黑，仿佛不确定地划掉了）
我在大海里，我无法死去……
丹枫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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