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浅在西雅图的第一个月,被雨水和陌生感包围。
分公司位于联合湖附近的一栋改造工业建筑里,空间开阔,氛围比纽约总部松散许多。她的新上司是个叫马克的中年男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永远穿着格子衬衫,对林浅从G&S总部调来的背景既好奇又带点不自觉的较劲。
“所以,你是季云之带出来的人?”马克在给她分配第一个任务——一个社区图书馆的改造项目时说,“别把纽约那套高大上的东西带过来,我们这儿讲究的是接地气。”
林浅接过资料,没说什么。她需要证明自己,但不是向任何人,而是向自己。
她租住在国会山附近的一间小公寓,窗外是常青的树木,空气里是潮湿的泥土和咖啡混合的味道。与纽约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安静得让她有时会失眠。深夜,她会起身画图,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成了唯一的伴侣。
她再没联系过季云之,季云之也没有任何消息。那条道歉和感谢的短信,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回响。这样很好,她告诉自己。
社区图书馆项目规模不大,但挑战不小。预算有限,又要保留老建筑的历史痕迹,还要满足周边居民的实际需求。林浅花了大量时间泡在现场,和馆员聊天,观察读者的使用习惯。
一天下午,她正蹲在儿童阅览区测量书架高度,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个角度,考虑过清晨的阳光吗?”
林浅浑身一僵。那个冷静、熟悉,刻在她记忆里的声音。
她缓缓站起身,回过头。
季云之站在斑驳的光影里,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牛仔裤,与她平时一丝不苟的商务形象判若两人。她瘦了些,眼神里的冰层似乎薄了些,透出底下淡淡的疲惫。
“你怎么在这里?”林浅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总部和西雅图大学有个合作项目,我来开会。”季云之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她们昨天才见过,“马克说你在这里,我顺路过来看看。”
顺路?林浅根本不信。社区图书馆和西雅图大学在城市的两个方向。
“项目怎么样?”季云之走上前,目光扫过林浅摊开在旧书桌上的草图。
“还在初步阶段。”林浅合上草图,带着下意识的防备。
季云之似乎没察觉,或者不在意她的冷淡。她环顾四周,手指轻轻拂过斑驳的砖墙:“这栋楼有差不多一百年了。结构很有意思,但采光是个问题。你打算怎么解决?”
这是典型的季云之式提问——直指核心,不留情面。若是以前,林浅会紧张,会拼命思考一个能让她满意的答案。但现在,她只是平静地回答:“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用‘解决’的思路。有时候,适应和利用是更好的方式。”
季云之挑了挑眉,看向她,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欣赏?
“说说看。”
“我打算保留北侧的高窗,但清理被封堵的部分,引入更多漫射光。南侧这边,我不打算开大窗破坏立面,而是通过内部光井和反射材料,把光线引到深处。”林浅指着草图解释,“阳光不是敌人,不需要被彻底‘解决’,我们可以引导它,与它共处。”
季云之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林浅因为讲解而微微发亮的眼睛上。半晌,她才开口:“你变了。”
林浅收起草图:“人总会变。”
“这样很好。”季云之轻声说。
一阵尴尬的沉默在旧书卷和灰尘的味道中弥漫。窗外传来孩子们放学经过的嬉闹声。
“我看了你提交给总部的季度报告。”季云之突然转变了话题,“那个关于地域性材料与现代结构结合的分析,很有见地。”
林浅愣住。她调职后,按规定确实需要向总部抄送报告,但她没想到季云之会看。
“谢谢。”她生硬地回答。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回纽约。”季云之看了看表,“一起吃个晚饭?有些……关于专业上的想法,想和你聊聊。”
林浅几乎要脱口拒绝。和季云之吃饭?聊专业?她好不容易才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关系。但看着季云之此刻不带攻击性、甚至有些疏离的表情,她鬼使神差地问:“只是聊专业?”
季云之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不然呢?”
晚餐选在湖边一家不起眼的海鲜小馆。气氛比林浅预想的要轻松。季云之真的只聊专业,从西雅图的建筑风格谈到可持续材料的最新进展,言辞犀利但客观,仿佛她们只是同行间的普通交流。
直到甜品上来,季云之才似乎不经意地提起:“我母亲前段时间住院了。”
林浅拿着勺子的手顿住。她从未听季云之提过家人,除了那个早已逝去的妹妹。
“情况不严重,老毛病。”季云之搅拌着咖啡,“我去医院看她,她看着窗外的树,突然说,‘云之,你很久没像小浅那样笑过了’。”
林浅的心脏猛地一缩。小浅?季云之的母亲怎么会知道她?还用了这么亲昵的称呼?
季云之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深蓝色的湖面上:“我书房的抽屉里,有本相册。除了Ryn的照片,还有一些……你的。”
林浅放下勺子,金属撞击瓷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感到一种荒谬的愤怒,“你到底偷拍了我多少照片?”
“不是偷拍。”季云之终于看向她,眼神平静,“是你在学校画展上的领奖照片,在公园写生时被同学拍下的合影……都是公开场合。我母亲见过几次,她以为……”季云之停顿了一下,“她以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林浅想笑。一个处心积虑监视她、把她当替代品的人,的母亲,以为她们是朋友?
“季云之,你到底想干什么?”林浅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们之间,从开始就是一场骗局。现在我离开了,不是正合你意?你又出现在这里,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季云之沉默了很久。餐馆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隔壁桌的欢声笑语显得格外刺耳。
“我不知道。”季云之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音乐淹没,“我只是……不知道。”
她抬起头,第一次,林浅在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未加掩饰的迷茫和脆弱。
“Ryn去世后,我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也封闭起来了。我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控,包括感情。我以为把你塑造成她的样子,就能填补那个空洞。但我错了。”季云之扯了扯嘴角,一个苦涩的弧度,“你不是她,谁也代替不了她。而我……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用真实的样子去接近一个人。”
林浅看着眼前这个总是无懈可击的女人,此刻卸下所有伪装,露出内里的混乱和无力。她以为自己会感到快意,会冷嘲热讽。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她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季云之,”林浅叹了口气,“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伤害,不是一句‘不知道’就能抹平的。”
“我明白。”季云之点头,“我不期望你原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相。全部真相。”
她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递给林浅。
屏幕上是一张设计图的手稿,笔触有些稚嫩,但能看出天赋。那是一个玻璃花房的设计,阳光透过穹顶洒下来,里面种满了各种植物。图稿右下角,是那个熟悉的花体签名:Ryn。
“这是Ryn去世前画的最后一张图。”季云之的声音很轻,“她说,想做一个地方,让害怕寒冷的植物也能好好生长。”她指了指林浅正在改造的图书馆方向,“你选择的那个社区,旁边就有一个快要关闭的小型植物园。你为图书馆设计的中庭,引入阳光和绿植的想法……很像她当年的构想。”
林浅看着那张稚气却充满生命力的手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所以,冥冥之中,她选择这个项目,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这不是巧合,林浅。”季云之看着她,“这是你自己的能力,你的感知力引导你做出了这样的设计。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给你负担,而是想让你知道,你走的每一步,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和我,和Ryn,都没有关系。你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林浅低下头,看着杯中残留的咖啡涟漪。愤怒和委屈还在,但似乎没有那么尖锐了。季云之的坦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勉强撬动了她们之间那扇紧闭的门。
“我要回去了。”林浅站起身,“明天还要去工地。”
季云之也站起来:“我送你。”
“不用,我住得很近。”
季云之没有坚持。她们一前一后走出餐馆,西雅图夜晚的雨丝细密地落下,在路灯下闪着光。
“林浅。”季云之在身后叫住她。
林浅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西雅图……很适合你。”季云之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有些模糊,“好好生活。”
林浅没有回应,径直走入雨幕中。走了很远,她才忍不住回头。季云之还站在原地,身影在雨中和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单。
那一刻,林浅清楚地意识到,她和季云之的故事,或许并未真正结束。只是下一章,不能再由季云之一个人来书写了。
社区图书馆的改造工程缓慢推进。林浅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留意建筑杂志上G&S的项目,或者行业新闻里是否出现季云之的名字。没有。季云之像一滴水融入了纽约的海洋,再无音讯。
马克对她的态度从最初的较劲变成了欣赏。“嘿,林,你那个利用旧排水管做雨水收集系统的点子太棒了!董事会那帮老家伙居然点头了!”他拍着林浅的肩膀,几乎要把她拍散架。
林浅揉着肩膀,笑了笑。这个点子,其实源于季云之曾经无意中提过的一个废弃工厂改造案例。她甩甩头,把这念头驱散。她不需要靠想起季云之来证明自己。
深秋,图书馆结构加固完成,进入内部空间设计阶段。林浅遇到了难题。原建筑层高较低,加上新增的管线,空间更显压抑。她熬了几个通宵,方案改了又改,始终不满意。
周五晚上,她又一次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心烦意乱地抓起外套,决定去湖边走走。
联合湖在夜色中是一片沉静的墨蓝,对岸城市的灯火倒映其中,被微风揉碎。她沿着湖边步道漫无目的地走,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独自坐在长椅上,望着湖水。
林浅脚步一顿,下意识想转身离开。但季云之已经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这次她没有惊讶,只是微微颔首,仿佛料到会遇见。“忙完了?”
“出来透透气。”林浅在她旁边隔着一人的距离坐下,“你怎么又来了?”话一出口就觉生硬,补充道,“我是说,合作项目不是结束了吗?”
“私人原因。”季云之回答得很简略。她穿着深灰色的风衣,围着一条薄羊绒围巾,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苍白。“来看一位……长辈。”
林浅没再追问。两人沉默地看着湖面,气氛却不似上次那般紧绷。或许是因为夜色,或许是因为距离。
“遇到难题了?”季云之忽然问。
林浅愣了一下,苦笑。季云之还是那个季云之,总能一眼看穿她。“层高问题。空间太压抑。”
季云之“嗯”了一声,没给建议,反而问:“你记得Ryn那张玻璃花房的手稿吗?”
林浅点头。
“她画那个花房的时候,也抱怨过层高。她说,为什么建筑总要追求向上延伸的高度?为什么不能是向内的深度?”季云之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叙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后来她画了很多草图,探索如何通过材质、光线和视线的引导,在有限的高度里创造无限的空间感。那些图……就在我给你的那本《空间、时间与建筑》的空白处。”
林浅心头一震。那本书她带到了西雅图,却一直没再翻开过。
“我给你的东西,你可以用,也可以不用。”季云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围巾,“甚至可以直接扔掉。那是你的权利。”
她低头看着林浅,眼神在夜色中难以辨明情绪。“但我希望你知道,我给你的所有,无论初衷多么扭曲,本身并没有错。知识、机会、甚至那些严苛的要求,它们现在都属于你了。怎么用,用来做什么,只取决于你自己。”
说完,她转身沿着来路慢慢走远,身影融入夜色。
林浅在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湖面的风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回到公寓,从书堆里找出那本厚重的《空间、时间与建筑》。翻开扉页,季云之的签名依旧。她一页页仔细翻看,果然在后面的空白处,发现了一些用极细铅笔画的草图,稚嫩却充满奇思妙想,正是关于如何在低矮空间里创造开阔感的设计。
那个周末,林浅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对着那些草图,结合自己的思考,重新设计了图书馆的内部空间。她放弃了抬高天花板的执念,转而利用镜面、玻璃隔断和深浅不一的色彩,营造出层次丰富的空间序列。周一,当她把新方案展示给团队时,马克瞪大了眼睛。
“上帝,林!这简直……简直是魔法!你怎么想到的?”
林浅看着屏幕上光影交错的设计图,轻声道:“向内的深度,有时候比向上的高度更重要。”
项目顺利进行,西雅图的雨季来临。林浅渐渐习惯了这里的节奏,有了几个可以一起喝咖啡的朋友。她开始探索西雅图周边的自然景观,雷尼尔山的雪,奥林匹克雨林的苔藓,她的速写本里不再是冰冷的建筑线条,多了山川河流和飞鸟。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季云之,但不再带有尖锐的情绪。更像想起一个曾经严苛的老师,或者一个……遥远的、关系复杂的故人。
初冬,图书馆主体工程接近尾声。林浅收到一封从纽约寄来的快递,没有署名。里面是一本旧版的《建筑的永恒之道》,书页已经泛黄。扉页上有一行清秀的字迹:“给云之,愿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Ryn。”
书里夹着一张便签,是季云之的字迹:“整理旧物时发现。我想,Ryn会更希望它在你手里。”
林浅摩挲着那行赠言,心里五味杂陈。季云之在试图用她的方式弥补,笨拙,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真诚。
她没有回信。但几天后,她给季云之寄去了一张照片,是图书馆中庭阳光透过新安装的玻璃顶棚洒下的光影,旁边放着一盆绿意盎然的蕨类植物。背面只写了两个字:“谢谢。”
没有署名。
新年过后,图书馆终于落成。开幕那天,来了很多社区居民。孩子们在新开辟的儿童区奔跑,老人坐在靠窗的阅读区晒太阳。林浅看着阳光透过自己设计的光井,在布满绿植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心里充满了平静的成就感。
她独自走到二楼的露台,望着远处覆雪的山脉。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是纽约G&S总部大堂里新布置的一个展柜。展柜中央,陈列着西雅图社区图书馆的模型和一些设计过程图。展柜下方的标签上写着:“地域性建筑与社区精神的融合——设计师:林浅。”
没有提到季云之,没有提到G&S的指导。只有她的名字,和她作品的名字。
林浅看着那张图片,看了很久。然后她收起手机,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她不知道她和季云之之间算什么。不是朋友,不是师徒,更不是敌人。也许就像两棵曾经缠绕生长的藤蔓,被迫分开后,各自找到了朝向阳光的方向。它们之间依然连着看不见的根须,分享着地下的养分,却不再彼此束缚。
她回到热闹的馆内,一个小女孩跑过来,递给她一张用蜡笔画的花。“送给你的,这里很漂亮。”
林浅接过画,蹲下身,对女孩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谢谢你,你喜欢这里吗?”
女孩用力点头:“喜欢!这里像一个大树屋!”
林浅看着女孩跑开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左边嘴角。那里有一个很浅的梨涡。
她依然是林浅。只是林浅。
而她的建筑,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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