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点45分，实习警员罗格早早来到翡翠城总警局——起码他自认为来得很早。他知道在他的种族中存在一些懒狗，不过他向来觉得自己是一只勤劳的狗。
大多数的警员保持绝对准时的八点到达警局，而高级警探查尔斯十次中有八次临近十点才会出现在办公室，但罗格每天都在七点半至七点四十五这个区间到达警局。具体取决于房东鼩鼱太太需要多久才能把早就醒来，已经开始在房子里活动的二十多个孩子全部找到，并把他们一个不落地赶进餐厅去吃早餐，在这些工作完成后她才愿意给房客罗格打开大门，不然的话，那些鼩鼱幼崽会偷偷溜走，并在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街道中走失。
然而今天却变得不一样，他刚踏进警局办公区，就听到了查尔斯的怒吼：“罗格，你这只懒惰的狗，我等了你很久！”
小熊猫站在工作间的过道上，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手杖。
罗格顿时像被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透了。他站在原地，身后的尾巴恹恹地垂落下去。
“对不起，探长。”他说。
“到我的办公室里面去，我要你向我汇报昨天的工作。”查尔斯厉声说道。他大步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罗格赶忙跑过去。
进入办公室后，查尔斯命令罗格关上门，他将手杖和帽子放在衣帽架上，然后开始脱外套，松开压抑他呼吸的领带。他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罗格。
“弗洛伦斯昨天干了些什么？”
罗格紧张得体温迅速升高，他张着嘴，垂头说道：“昨天她几乎用双脚把翡翠城的街道走了个遍。早上8点10分，她出了门，朝南边去，一路向周边住户打听什么。为了不被她察觉，我离得很远，听不清楚，不过，她途中向一位巡警求助，之后我立马从巡警那得到了她寻找的内容——是城里的流浪狍子彼得。后来她走到了剑鱼码头，在那带打听。她碰见一位老船长，他们聊了很久，但是我突然间听到老船长大喊：‘谋杀！’几分钟后，弗洛伦斯离开了。我跟上去，查看那条船，却发现老船长中风昏迷了。我继续跟着弗洛伦斯，发现她进入附近一家诊所，不一会医生出来，朝那艘船的方向跑去。然后弗洛伦斯上了辆公共汽车。我没有上车，又担心跟丢她，于是一路跟在公共汽车后边跑。她在槲寄生大街下车，又去了豆蔻街。豆蔻街很窄，我只能躲在街角，偶尔探出头看看她的动静。她跟一个花店店主谈了一会，接着赶往郁金香路，进入一栋叫常青藤公寓的大楼里。大概半个小时过后，她从公寓出来，转头去了石竹街，钻进一片贫民窟。”
说完，罗格抬起头，小心观察查尔斯的脸庞，但后者的脸上面无表情，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却未透露出任何情绪。实习警员的心头一瞬感到强烈的委屈和自责，热泪涌上眼眶，在眼角啜成莹莹泪花。
“你有什么毛病？”查尔斯终于开口，语气像平白见了鬼似的惊骇，“然后呢？你跟丢了吗？”
“对不起，探长……”罗格的声音哽咽，说话时还无法自抑制地抽泣了一下，“我跟丢了。”
查尔斯将脸埋进双手里，重重地长叹一口气。
然而实际上，聪明的小狗面对长官时勇敢地撒下一个谎言。他把自己的行程终止在石竹街，但他其实一直跟着弗洛伦斯回到松果街，她进入苜蓿公寓，罗格在楼下的金羊角餐厅蹲守。可惜的是他很快因为体力不支而趴在餐桌上沉沉睡去。小狗试图帮助自己的新朋友，却在无意识中错过了金色花俱乐部这个重要地点和一次真正帮助朋友的机会。
年轻的实习警员刚刚经历了四年的严格训练，拿着全优的成绩从警校毕业，比老警察查尔斯在跟踪方面的表现或许要好上不少，毕竟后者吃了年纪大和身材肥胖的亏。就发生在像橘子宫殿的那次暴露，查尔斯很难用一颗小树隐藏自己的身躯。但是在昨天，弗洛伦斯一直没能察觉到尾随在身后半条街距离的罗格。
办公室陷入了一阵沉默。
“那么，她寻找的那只狍子现在在哪？”查尔斯问。
“昨天我才记起来，我自己也有好几天没在街上看见过彼得了。”罗格说，“他的消失时间跟莫妮卡差不多，我怀疑他们有可能在一起。”
“她想从那只流浪狍子身上知道些什么呢？”查尔斯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枕着后脑勺，自言自语。
罗格盯着上司看了一会，胆怯地开口问道：“探长，你在宝石湖区见到莉莉和科林了吗？”
查尔斯原本闭上了眼睛，听到他的询问后，过了几秒钟才睁眼。
“没有。”他说，“科林的度假别墅冷冷清清，已经落了一个多月的灰。”
“你认为他们会在哪里呢？”罗格问。
“死亡是世上唯一公平的事。”查尔斯再度阖上眼皮，慢悠悠地说道，“罗格，作为警察，我们都很清楚岛上失踪的动物往往已经迎来了他们的结局。”
“你是说莉莉和科林都死了？”
“我没有这么说，我的看法是失踪。当然，还是需要你帮我完成相关的报告，这件案子以后就交给失踪动物管理处去办理。”
“可是探长，你知道他们的措施只有等待，除了放任时间流逝，他们不会做任何事。”罗格的神情有些惊慌，“莉莉是大明星，科林是富豪，他们不管是失踪还是死亡都是很严重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小狗几乎忘了弗洛伦斯委托给他的事。罗格的善良本能，他唯一效忠的对象只有他自以为的正义。
“毋庸置疑，轰动全城的大新闻。”查尔斯说，“所以，你认为我们向大众宣告他们死亡，然后展开我们不可能找到结果的调查，对我们俩是件好事吗？”
“也许……我们能够找出真凶呢？”罗格说，“我不明白，探长，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而这个发现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就像格蕾丝案一样？”
查尔斯的脸色登时变了。他双目直瞪着罗格，发出愤怒的哼声。
“我倒宁愿……”他轻声说，“这件事也和白狮有关系。”
罗格从查尔斯的办公室离开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巡街，而是去了苜蓿公寓。
他走上公寓五楼，敲了敲502室的门，没有回应。他继续敲门，敲到第三次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开门声。
罗格转过头去，只见501室的门后站着一只老山羊。
老山羊用不怀好意的神情看着他：“502室的住户犯了什么事？”
“没什么。”罗格感到一头雾水，“先生，你知道弗洛伦斯女士今天多久出门吗？”
“今天？”老山羊露出阴险的笑容，“她昨天一整晚都没回家，而原本住在里面的那只猫更是经常夜不归宿。有这样两位古怪的动物做邻居，我长期生活在不安和恐惧之下。如果她们犯了什么罪，你无需替她们遮掩，因为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你恐怕误会了，先生。”罗格保持礼貌，“我找弗洛伦斯女士是为一些私事，她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
老山羊十分怀疑地瞅着他，他的嘴里咀嚼着一些不存在的食物，没有吭声。
“喂，你小子找谁？”
一个尖锐的女声从楼梯传来，罗格应声回头，在看见那位自己崇拜的作家的瞬间，却猛然被吓了一大跳。
艾米莉有气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她面色憔悴，疲惫的眼睛内布满血丝，连胡须也耷拉着。罗格难以置信自己过去在照片上看见的那只诙谐狡黠、充满魅力的三花猫和眼前这一具由某种强烈、执拗的信念支撑的死尸是同一只猫。
“你还好吗，艾米莉女士？”他走过去，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帮助她。
艾米莉使出了不像是她这具身躯现在能发出的力气，打掉了他的手。
“离我远点，条子。”她呲牙咧嘴地说，“我可没触犯任何法律。”
“她很擅长撒谎，警官。”老山羊插嘴。
“霍伯特，闭上你的嘴，滚回家去！”艾米莉朝他吼道。老山羊的嘴里喷出一滩口水，他扭头愤愤回屋里去了，门板在他身后发出吃痛的嚎叫。
另一边，罗格听到这样恶毒的话语从三花猫嘴里说出来，他的心中有一座崇敬高塔开始崩塌。
艾米莉继续上楼，来到了自己家门口。她无视罗格，开门走了进去。
罗格趁着关门的间隙钻进室内，站在门口，心脏紧张得快要挣脱胸膛的禁锢，但艾米莉似乎完全没在意他的存在。
“请给我一个机会，艾米莉女士。”他急切地说，“我需要立即见到弗洛伦斯。”
艾米莉充耳不闻，径直走向沙发，轻轻一跃躺了上去。她蜷缩在沙发上，闭上眼，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罗格朝她靠近了些，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弗洛伦斯！”艾米莉突然高喊，接着又用沙哑的声音嘟囔道，“你看，她不在这儿。”
“我想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她？”罗格追问。
沉默了几秒钟，艾米莉开口：“弗洛拉犯法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罗格赶忙解释说，“艾米莉女士，我叫罗格，是一名实习警员，我想弗洛伦斯女士应该向你提起过我。”
“我没听说过你。”艾米莉的声音闷闷的。
“我知道大亨科林死了，大明星莉莉与他的死牵连颇深，而弗洛伦斯正在寻找杀害他的真凶。”罗格说，还不忘补充说，“我在她的调查过程中提供了一些助力。总之，我相信莉莉的无辜，我愿意帮助你们。”
艾米莉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我根本不认识科林，从不关心他的动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还活着。我收留弗洛拉居住，因为她是我的童年好友。至于她所做的一切事，她没有告诉我，我也对它们一无所知。现在，实习警员，离开我的家！”她尖利的声音使窗户上的玻璃震动。
罗格沮丧地走出艾米莉的家。然而他的麻烦接踵而至，他下到一楼的时候，苜蓿公寓的大门被推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红色身影出现在眼前。
“卑劣的叛徒！”还不等他反应，查尔斯就挥舞起了手杖，同时大喊，“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的助手背着我和弗洛伦斯这个嫌疑犯勾结在一起！”
罗格被吓了一大跳，但仍努力尝试着解释：“探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弗洛伦斯根本不在家……况且，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嫌疑犯，黑加仑屯斑鬣狗案的前因后果不是早已经弄清楚了吗？”
查尔斯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他厉声说道：“明天，还有以后的每一天，你都不用再去警局了，我已经决定给你的考核打不及格。很遗憾，罗格，你的警察之路就此结束了。”他转过身，哐当一声推开苜蓿公寓的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罗格坐在楼梯上，将脑袋埋入膝盖中，泪水逐渐将裤子沾湿了。
深夜的翡翠城像被冰冷而无垠的黑暗笼罩着，房屋内的住户早已入眠，或在微弱的鲸油灯下继续工作，街上，煤气路灯所能提供的光亮就像星星与地面一样遥远。罗格缓慢走在这样的街道上，阵阵冷风吹过他身旁。此刻他的脑子比双脚更加沉重，连接的脖颈似乎要不堪重负，让脑袋滚落下来，沿着长街，一直坠入漆黑的金砂河水中。
他倒宁愿自己就这样干脆地死掉！自从查尔斯最后的话语说出后，他的脑海里便被亲属的影像占据。他看见爸爸妈妈面对儿子时脸上浮现出的骄傲，三个妹妹看见大哥时眼里流露出的崇拜，可是转瞬间，这些影像就被冷风吹散了，与他每时每刻都在呼吸着的难闻空气混合在一起，进入他的肺部。而这种愧疚随后便在肺部凝固，让他喘不过气来。
在这么深的夜里，连流浪汉都会给自己找到一个废弃房子、空仓库或者桥洞来遮风挡雨，找一个旧毯子、货用麻布口袋或者报纸来保暖。孤寂的街道上就只有罗格一只被赶出警局的狗。他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金砂河畔，他都无需抬起头来辨认方向，脚下的泥巴，潮湿，汽船烟囱里飘出的煤灰，还有像无数漂浮在河面上的死尸所散发出来的恶臭，这就是翡翠城的主动脉，工商业和现代生活开始的地方，无数乡镇青年的梦想之地。
在铃兰镇的罗格曾以为翡翠城是一座黄金、白银遍地的城市，生活在这里的动物们积极向上、热爱劳动、热心善良，大街上的市民个个都体面，尊重自己也尊重他者。这里充满机遇，包容万物，只要努力就能够着美好生活。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愿意承认这是一座冷漠无情的城市。它摆出一副极具魅惑的姿态吸引来全方舟岛的动物，汲取他们的生命力滋养自己，用他们的血肉转换来的金钱装饰自己，然后把一具具干枯、衰老、毫无价值的尸体丢在任意的犄角旮旯。
罗格站在岸边，上半身趴着栏杆，望向漆黑的金砂河水。河面上漂浮着许多船只，挂在船舷上的煤油灯在风中摇曳，而在灯光照射不到的河底，还静静躺着数不尽的动物，它们有的是意外，有的是谋杀，还有的是自我了结的选择，不管他们活着的时候是混混、劳工、流浪汉，还是富商、政客、知识分子，现在都平等地变成了河底的淤泥，彻底与这座城市融为了一体。
突然之间，他的耳朵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它轻快，有节奏，像是来自一头心情愉快的小鹿。
罗格朝脚步的方向看了过去，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向他靠近，对方的嘴里哼着轻快的调子，似乎还在自言自语着什么。他的行走方式是走三步，然后朝前蹦一大步，但他每一个步伐都很稳健，不像喝多了酒的醉鬼。
等到对方离得更些近了，能够凭借昏暗的煤气街灯看清他的样貌，罗格惊讶地发现他是流浪狍子彼得。
“彼得！”他呼唤道，但彼得并不在意他。狍子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那三步一跳的步伐上，仿佛如果有一丝错误，会立即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
彼得的眼里丝毫没有罗格，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罗格向后退了一步，免得他装上自己，在这时，他听清了彼得嘴里喃喃的话。
“讨厌的小猫被抓走了，嘿~讨厌的小猫被抓走了，嘿~讨厌的小猫被抓走了，嘿~”
罗格冲上去，抓住彼得的肩膀，把他吓得大叫一声，脚下的步伐也全乱套了。狍子双脚并拢，歪歪扭扭地跃起，倒在地上，还将罗格也连带摔倒了。
“啊，是你，好狗警官。”罗格的身体还压在他的腿上，彼得却咯咯笑了起来。
罗格狼狈地从地上爬起，面对着坐在地上的彼得：“你唱的歌是什么意思，莫妮卡被抓走了吗？”
彼得只是瞅着他笑，像往常那样自言自语：“19367加38255等于57622，83452加9034等于92486……”
“我问你，莫妮卡被谁抓走了？”罗格耐心地问。
“38455加98148等于136603……”
“小猫，小猫，”罗格将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凝视着他的眼睛，重复道，“小猫被谁抓走了？”
彼得耳朵动了动，眼睛稍稍张大了一些：“讨厌的小猫获得了她应有的下场。”
“谁？谁抓走了她？”罗格问。
彼得摇晃脑袋，扒拉他的手，站起身，继续那三步一跳的步伐，嘴里的歌接着唱起来：“讨厌的小猫被抓走了，嘿~讨厌的小猫被抓走了，嘿~”
罗格追上去，紧跟在他身后，继续询问：“是谁抓走了莫妮卡？是翡翠城的动物吗？”
“讨厌的小猫被抓走了，嘿~”
“彼得，彼得，我保证找回莫妮卡以后，她绝不会再欺负你了。现在请告诉我，是谁抓走了她吧！”
“讨厌的小猫被抓走了，嘿~讨厌的小猫被抓走了，嘿~”
“你认识绑架者吗？是不是本地罪犯？是不是外来客？独自行动，还是团伙？”
“讨厌的小猫被抓走了，嘿~讨厌的小猫被抓走了，嘿~讨厌的小猫被抓走了，嘿~”
罗格停下脚步，无助地站在原地，目视彼得和他的歌声远去，消失在黑夜里。他在臭烘烘的风中站了一会，忽然想到这附近有一座废弃教堂，巡逻的同事向他提起过那个地方最近有些新动静，要么是一群流浪卖艺者在那驻扎，要么是一个新兴的混混团伙把那当作了巢穴。
不管他们是否与莫妮卡的失踪有关，罗格都决定去看上一眼。
岛上出现废弃的教堂十分罕见，无论在战争时期还是和平年代，封建王朝还是共和时代，教会从来都将属于他们的产业管理得井井有条。但醋栗教堂是个例外，这块土地的产权纠纷可以追溯到大革命时期，围绕它进行的产权官司持续了上百年，经历几代**官，涉及各方势力，波及数百位参与者，成为了翡翠城司法史浓墨重彩的一团污糟。最终，它被判定属于一位早已去世、没有任何亲属与子嗣，甚至有可能从未存在过的市民。
于是醋栗教堂就在原地荒废了二百来年，围绕着它衍生出一片被遗忘的城市街区，住着一些被社会遗忘的动物，形成一个位于翡翠城中北部地带的城市空洞。它保留着王国时代的建筑风貌，尖顶、塔楼，厚重的灰石墙，拱形门——现在已经没有门板了，狭小的窗口——自然也没有玻璃了，隐藏的密道和暗室。
罗格把自己隐匿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靠近醋栗教堂。在他身处的贫民窟，他不清楚是否有、有多少双眼睛正在暗中监视着他。他的外套放在河边，只穿着白衬衫，为的是不暴露他已经失去的实习警员身份。他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走到了醋栗教堂跟前，他躲在一丛灌木丛后，用眼睛和耳朵观察着这座久久沉寂的教堂里的动静。
低语，大至三四只动物，有个头儿，一位访客。
他看见教堂内的某一处墙壁上有灯光，他尝试着调整自己所处的位置，直到能将灯光和里面动物的投影看得更清晰。
一条中型犬类，一只鸟，应该是秃鹫，一只大体型的猫——见鬼，他怎么会那么高大！罗格蓦然被吓了一跳，那是一个远大于他身边的那两只动物的猫类，这只猫类说话时即使刻意压低了音量，声音所蕴含的力量甚至能使地面发生轻微颤动。
罗格低伏在地面，把呼吸的声音放到最轻，连一根毛发也不敢动。他几乎凝固了。从那只猫类的脸部投影看来，既像是老虎，又像是狮子。罗格旋即便想出了他的名字——混血狮虎兽维克托，那个来自银矿山脉的越狱犯！
他没有想到这群罪犯的确来到了翡翠城，但是，白银市警局给出的资料，维克托的追随者有灵猫约克、兀鹫唐纳德、疣猪凯尔、长臂猿康拉德，没有犬类。
罗格看见墙上那只犬类的影子开口说话了，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倾听对方的声音。
可是当那只犬类的声音传来时，罗格吓得浑身一颤，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翡翠城的富商墨菲斯，罗格对此十分熟悉，因为他曾经的上司查尔斯与墨菲斯是至交好友。
还等不及他多想墨菲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如何认识维克托一行，他提到“弗洛伦斯”是想做什么，他的藏身处就被疣猪发现了。疣猪凯尔以极快的速度从侧面朝灌木丛撞来，极强的力道将罗格撞飞了两三米的距离。
罗格躺在地上，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维克托和他的追随者纷纷从教堂内钻出来。混血狮虎兽手中拎着一根锈迹斑斑，还隐约带有血痕的撬棍，看向罗格的眼神就像看待一个将死之兽。
“等等，”站在他们之后，提着煤气灯的墨菲斯开口了，“那是一个警察。”
维克托几乎在转瞬间便意识到他隐瞒了部分情况。他回过头去，盯着墨菲斯，用威胁的语气低吼道：“看来你们认识。”
身形消瘦的红狐狸在混血狮虎兽面前显得如同狐狸幼崽一样瘦小。但墨菲斯却表现得无比冷静，碧绿的眼睛没有透露出丝毫恐惧。他平静地回答：“我向你提起过我与警察查尔斯的关系，这只狗就是查尔斯的助手，杀死他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应该如何做，狐狸。”维克托不客气地说。
“查尔斯是一名高级警探，最年轻的无畏勋章获得者。他出身名流家族，选择当警探而不是官员完全出于破案爱好和对公义的某种坚持。他绝对不是很好打发掉的那种警察，而这只狗是他唯一的助手。”墨菲斯平静地给自己补充论据。
在他说话的时候，罗格渐渐苏醒过来，仍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倒地状态。他不明白墨菲斯这时为什么要帮他说话。他早已背叛了他的好友查尔斯，不是吗？不过等他稍稍冷静一些，转而想到墨菲斯看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开除的事，也没有打算告诉维克多一行自己只是个见习警员，那么，现在他可以利用这个警察身份做些什么？
“好啊，那你告诉我，这个警察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难道说，你暴露了我们的行踪？”维克托彻底转过身去，面对墨菲斯。他的同伙也照做了，只有灵猫还盯着地上的罗格。
“这就与我们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有关了。”墨菲斯保持冷静，手里的煤气灯晃了一下，“这只狗在效忠我的朋友查尔斯的同时，还在背地里帮助那只白狼开展她的调查，也就是对我的严重威胁。”
弗洛伦斯在调查的事威胁到墨菲斯？天啊，难道科林之死就是……罗格激动得差点闭着嘴咬到自己的舌头。
混血狮虎兽呼出一大口气，声音大得像蒸汽机发动。
“原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想让我给你擦屁股。”维克托说，“狐狸，你用刺杀白狮市长计划邀请我，我答应了，是因为我欣赏这个计划，我看见它将在未来使死亡之花绽放。但是对于那头白狼，哼，我瞧不上谋杀一位老太太。你自己对竞争对手的谋杀计划出现纰漏，留下的烂摊子得你自己去收拾。今天的事给我留下很不好的印象，我对你的能力和设计产生怀疑。从今天开始，为了保证让这件事在仲夏节当天发生，我要重新筹划对白狮市长的刺杀，并且不会将任何细节透露给你。而你要继续给我提供我所需的任何资源，一切都听清楚了吗？狐狸，还有那只狗。”
罗格猛地睁开眼，灵猫约克迅速扑到了他身上，将一把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长臂猿康拉德走过来，检查了罗格身上携带的物品，拿走了他的匕首。随后用麻绳将罗格的手脚捆绑起来，系上口吻。完成之后，他们丢下躺在地上的罗格和站在一旁的墨菲斯，回到醋栗教堂里去了。
“我很遗憾，罗格。”墨菲斯走到他跟前，轻声说，“现在你知道的事情足够让你永远不能再见到查尔斯了。幸运的是，我向来不愿意让我的双手沾上鲜血，因此你还能活一段时间。至于究竟是几天，还是几个小时，你可以在之后的无聊时间内猜一猜。”
他离去了片刻，回来时身后跟着蜜獾司机。蜜獾将罗格扛起来，转移到汽车上。汽车发动，径直回到墨菲斯的家里。汽车停稳后，蜜獾又从车上卸下罗格，跟随墨菲斯的脚步走进室内。墨菲斯打开地下室的门，蜜獾一脚将被缚的罗格踹了进去。
罗格眼前的光亮消失了，接着听见门锁的声音。
墨菲斯回到汽车上，对前面的司机蜜獾说出一个地址。
二十分钟后，汽车驶入风信子路，在一栋气派的宅邸面前停下。墨菲斯下车，蜜獾继续将车开到街角处等待着。
墨菲斯被一扇铁门拦住，他摁响了门铃，再次摁下门铃，宅邸一楼的角落亮起一盏灯。
不一会，一位喜鹊女仆跑出来，来到门前。
“我是墨菲斯。”墨菲斯对她说，“我想见希尔维娅女士，非常要紧。”
喜鹊女仆打了个哈欠，点点头，转身一蹦一跳地回到室内。十分钟后，她又回到门口，给墨菲斯打开了铁门。墨菲斯看见宅邸二楼走廊亮了起来。
他跟随喜鹊女仆穿过前庭，走进室内。客厅的灯已经亮起，他依照喜鹊女仆的指引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等待。
他刚坐下来，就听见楼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该死的狐狸。”希尔维娅紧接着出现在客厅门口。她是一只白头海雕，肩膀上披着件黑色丝绒短外套，里面是紫色真丝长裙，头上的真丝睡帽似乎忘记摘下了。
看见她，墨菲斯立马起身，弯下腰朝她行礼：“晚上好，希尔维娅女士。”
“晚上坏，坏！”希尔维娅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墨菲斯，我明确禁止过你在未经我邀请的情况下来我家！你和你的兔子修女一样从来学不会遵守规则！”
“我知道，我很抱歉，希尔维娅。”墨菲斯柔声说，“但是我眼下的困境，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能替我解决。”
“又出了什么事？”希尔维娅不耐烦地说，“我昨天才替你解决那头狼，你今天又要让我办事，难道我反倒成了你的手下不成？”
“绝不是这样，希尔维娅，你永远是尊敬的闪电利爪帮首领。”墨菲斯说，“首先，我非常感谢你昨天，准确地说是前天的行动。然而很遗憾，我们的计划并未成功，我昨天同查尔斯见了面，他却并没有在车站、在火车上碰见弗洛伦斯。”
“少在那‘我们的计划’，墨菲斯。我根本不在乎，那头白狼只跟你的利益有关。”希尔维娅尖锐地说。
墨菲斯摊开双手，向她靠近了一步：“别这么刻薄，希尔维娅。”
“发生什么事了，小钻石？”一个困倦的声音出现在楼梯上。
墨菲斯转过头去，看见一只乌鸦正缓慢下楼，他止不住地打着哈欠，脚下的步伐也有些轻浮。
希尔维娅上前挡住墨菲斯，她看着乌鸦，眼神和声音立即变得温柔起来：“亲爱的，什么事也没有。只不过是一个愚蠢的下属，误把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当做天塌了一样的大事。”
“可是，我好像认得那位狐狸先生，他不是赤狐公司的墨菲斯吗？”乌鸦走到了客厅门口，他小声说。
“晚上好，埃德加先生。”墨菲斯说。
“我不知道你了解我家在这里。”埃德加一副困惑的模样，“噢，我明白了，你们是从生意上认识的。不过我几乎没在希尔维娅的口中听说过你的事，为什么会这样呢。”
“工作是工作，家庭是家庭嘛。”墨菲斯微笑着说。
“我非常抱歉把工作的事带到家里来，我的黑珍珠，你快上去睡觉吧。给我十分钟，我十分钟之内把事情跟墨菲斯谈妥，然后上来陪你，好吗？”希尔维娅说。
埃德加点点头，转身上楼去了。
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后，希尔维亚将一柄不知从哪拔出的利剑抵在了墨菲斯喉头。
墨菲斯笑了一声：“我得告诉你，希尔维娅，这是我一个小时之内第二次遭遇死亡威胁了。”
“我会的不仅仅是威胁，你知道的。”希尔维娅厉声说，尖利的剑锋有三厘米插入了狐狸的毛发内。
“希尔维娅，希尔维娅，”墨菲斯举着双手说，“刚刚你也看到了我的表现，我对于我俩的交易万分诚恳。好吧，为了不浪费你与你丈夫共处的时间，我长话短说——查尔斯的助手罗格发现了我的一些秘密，他现在就在我家的地下室内，我希望你能提供一位打手去解决他。”
希尔维娅的眼睛闪烁了几下，她收回剑锋，将利剑随手插回壁炉边上的剑鞘中。
“我有一个新主意。”她说，“一个对我们俩都有利的计划。”
墨菲斯的目光追随她，他的胡子动了动：“愿闻其详。”
“埃德加的作家朋友中有一只叫艾米莉的猫，他前几日借给了她一笔钱还债。我倒不在乎那笔钱，但埃德加从头到尾都没有把借钱的事告诉我，这才让我感到非常、非常生气，我讨厌我们俩的爱情中出现秘密。而你、我，还有查尔斯都知道弗洛伦斯就住在这位猫作家艾米莉的家里，罗格同弗洛伦斯来往密切。所以，为何不制造一场艾米莉害死罗格的场面？反正那只猫是个好赌博的酒鬼，这种动物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个凶手。这样还能让那头白狼自顾不暇，最好就让她意识到她自己就不应该继续留在翡翠城。”
“太妙了！”墨菲斯激动地说，“希尔维娅，你是犯罪女王！”
他上前几步，张开双臂想要拥抱白头海雕，对方的羽翼却猝然从他眼前闪过，带动的强风使他双眼干涩。
“离我远点，臭烘烘的哺乳动物。”希尔维娅面露嫌恶，她从脚上取下一个金脚环，扔给墨菲斯，“拿着这个，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帮手。”
墨菲斯拿起放在桌上的礼帽，又朝她鞠了一躬：“遵命，女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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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条狗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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