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冷清清的街上一辆马车驰过,停在一间客栈前。
有四人进入其中,被老板告知还剩两间客房,便如无意外的分为两男两女,住进房间。
吹灭蜡烛,躺到了床上。
而不知过去多久,走廊上忽然多出些许动静——像一滴墨滴进水里,变故发生,门外有人在靠近。
从远至近,速度很快,共有五人。
他们围在两间相邻的房门口,于无声中交换眼神,分成两组,一脚踹开房门,鱼贯而入。
“不见了?他们不在?!”
似是在找人,结果却让人失望。
之前不亲眼看着他们进去的吗?
几道灯火在黑暗中亮起,照亮来者的身份——只见他们都士兵打扮,手里拿着刀,急急扫视周围后,有人打开柜子,有人趴到了床底下,还有人身一转,大步跨出房门,抓来客栈的老板。
狠狠逼问:“住在这里的两个女子呢?还有隔壁房间的,都去哪了?”
“这.....军爷,我怎么知道啊......”老板似乎受惊,哆嗦着求饶。
士兵长得牛高马大,将他提起来,“老实交代!”
“他们是办了入住,但店里的客房都满了,我便也回房休息了,这几位是不是出去了,又或是去哪了.....我真不知道......”老板一一交代,话说得还算清楚。
士兵将他松开,剐了旁边几眼,房间没有窗,两个女的要走的话也会是正门。而他们发现老曹去了那间宅子,迟迟不归后,便立即去了同一地方,苦等在附近,见到有四人上了马车、住进这一客栈后才闯进来。
全程都盯着他们,以为是瓮中捉鳖,怎么会不见了?
领头的士兵:“立刻搜店!”
“明白!”
得了命令的士兵立马行动,老板慌忙阻止:“军爷,你这样会搅了我客人的休息,都这么晚了,没必要......”
士兵双眉倒竖:“什么没必要,我们要找的是重犯,和半个月前的纵火案有关!再敢耽误,惟你是问!”
“但小的还要做生意,况且这住里面的不是两个女子吗.....”
士兵“啧”了一声,抬腿要踹开他,谁知老板刚好侧身避开,又挡在门前,士兵给其余人使了眼神,让他们拦住这碍事的老板,而在这时,房间却关上门——像是骤然起了阵风,一个士兵眉头一皱,听到旁人叫了句:“你!”
声音急促,只见老板身躯微侧,右手一探一捉,见到刀光一闪,士兵的刀竟是被他拔了出来——士兵大惊,立即要抢回!但已经晚了!只见老板跨上一步,刀尖刺进士兵的左肩!
其余人在这变故之下惊了一瞬,只一瞬,便回过神来,向他发难!
当的一声响,似是夹着强势的内力,房中的几盏灯火同时灭去,光影间有一把断刀跌落在地上——为首的士兵脸上终于在这刻露出惊恐,只见瞳孔里倒映的,是老板一刀震碎旁人手中刀的画面。
“你到底是......”
“是你祖宗,”谢公子难得幽默,回敬。
*
同一月下,还有一辆马车在街上驰行,坐着三人。
两女一男。裴诃的大腿上放着包袱,掀开车帘望着外面光景,问:“谢恒去哪了?”
“谢兄说有城门兵之前埋伏在屋子旁,他去将他们引开,之后来和我们汇合,”李水徵有问必答。
“有埋伏?人数多吗,他能解决吗?”
“无需担心,谢兄.....会处理妥当的。”
“我们现在要去哪?”裴昭心惊胆战地听着他们说,心想唐贞或许还不清楚谢恒的做事风格,但她却已有体会。
李水徵:“他是安排了另一间屋子,不过.....裴姑娘是有别的打算?”
裴诃:“我没必要对他唯命是从,就此别过吧。”
说着就想拉着裴昭下车,李水徵:“裴姑娘之后是想要出城吗?要我帮忙吗?”
“不用,”裴诃想也不想就拒绝,警惕地望着他。
李水徵便想笑,“我之后还是会留在大宛,裴姑娘别担心。”
“担心什么,”她狐疑地皱眉。
“我不是谢兄,不会与你同行,”李某解释。
说起来,之前谢恒说他来大宛,李水徵是偶然听见后好奇,便也跟来了,但如今谢恒或许是要离开,李水徵却留在这儿了?裴诃心里忽地一跳,仿佛自己探到了某些隐秘,便忍不住侧目看了旁边一眼,正对上李水徵的视线,撞进他眼里。
“你.....”
“裴姑娘觉得如何?有我帮忙的话,出城会容易许多。”
两人同时开口,听到些许嘈杂声,裴诃往外一瞧,这是路过了一家妓院。
有揽客的人刚好在喊:“客官进来玩啊,我们最近请了新的琴师,从中原来,客官进来听个曲也好啊。”
琴师?裴诃心里一动,问裴昭:“你会弹琴吗?”
裴昭贫苦人家出身,哪会这技艺,老实地摇头。
李水徵:“你想干什么,不会是要.....”
“你会弹琴吗?”话没说完,便被裴诃打断,一双又大又亮的眼,好似今晚瞧不见的圆月,叫李水徵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打肿脸充胖子:“自是会的。”
“那我找到出城的法子了,”裴诃便接了下去。
要命。
李某七窍玲珑心,猜到了她的打算。
*
马车停在妓院旁边的一条巷子里,夜色催更,有人在里头换衣裳。
同时车外也站了个俊俏的公子哥,闻着胭脂水粉味,听着风花雪月声,瞧见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个男子。
“裴姑娘.....”他转过身去,看着对方身上自己熟悉的衣裳,庆幸这会儿黑灯瞎火,看不出他面上的异样,“你真要那样做吗?”
“嗯,混进妓院,成为琴师,顺理成章地出城,”裴诃方才特地让马车停在妓院前,都打探好了,这琴师只在城中逗留三日,之后便会离开。
李水徵:“可你不会弹琴。”
“你会啊,”他便见她笑起来,“不是说会帮我?”
*
如何能不答应。
这三人进了妓院——
其中两人都是头一回,一个紧张得满脸涨红,低头不敢乱看,一个故作镇定,推开拥过来的娇俏女郎。
自是裴昭,自是李水徵。
裴诃去过妓院,几乎算是她的第二个家——奕妁就是开妓院的,她每回都去那里找她,因而还总被一个人.....
不知是想起了谁,裴诃面色一白,倒映在瞳孔里灯火骤然失去颜色。
而在这时,有一雪儿似的白,梅花似的香的女郎扑过来:“公子.....”
没骨头似的要软在李水徵身上,李某眼皮一跳,身体比脑子的反应要快,从旁人那儿夺来一把折扇,将其一收,抵在了女郎的额头上。
“别碰我,”李某说着,伸手将一旁看热闹的裴诃扯到跟前,挡住自己和女郎。
“你拉我做什么?”裴诃踉跄着,侧目看来。
高高扎起的头发蹭到李水徵的胸膛。他后知后觉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她男装的模样,哦不,之前她也假扮成了城门兵的样子。
不过这会儿看着却口干舌燥。
到底为何?
周围巫山**的声让李某不敢去想。
还是裴昭记得他们进来是为了何事,问那女子:“不好意思......我们过来是想要听琴,姑娘能带我们去找那个从中原来的琴师吗?”
“哦.....她啊,”先前被推开的女子这才注意到裴昭,“在三楼陪一个贵人呢。”
“贵人?”裴诃问。
“嗯,说是姓陈。”
“那我们能先开两.....一间房吗?”
“好啊,”女子带着他们往楼上走。
一切本是顺利得很,偏偏走进厢房,点了酒和菜后,女子忽地转身:“确定不要两间房?”
“什么....”裴诃就在她身后,本是疑惑,而后顿悟,对方这是瞧出自己是女扮男装了。
“我们只是想来玩点不一样的,”还好李某反应很快,几步上前,“姑娘愿意替我们保密吗?”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女子笑着接过,“好。”
门被关上,李水徵看着她走远,身一转,刚要重新走进房间,却在这时一只手伸出来,将他推出去。
裴诃:“开了两间房。”
果断把门给关了。
*
棺材店里,春渡刚做好一副棺材,送走客人。
门被推开时似是起了一阵风,让外面高挂的两盏灯笼轻晃,地上黑影也跟着起了变化,春渡看了眼漏壶,已经快子夜了,但他还不困,便到街上去散步。
以前经常和师傅熬夜,习惯了。
万家灯火都灭去,街上静悄悄,两边屋宅黑压压。忽然有只野猫跑过,黑郁郁的毛色,很难被捕捉。只见它兴冲冲地跑过街道,瞥见有一少年郎站在一丈外,当即愣住,接着昂头,尾巴一扫地面,慢条斯理地从他面前走过。
春渡呆了呆,见这猫居然如此胆大,便玩心大起,快步过去要吓它。
黑猫登时跑开,也没多害怕,只一小会儿便停下来,借着夜色融入黑暗。
“喵——”前爪一伸,身子绷紧,伸了个懒腰。
下一瞬,春渡出现在它面前。
干、干什么。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猫被吓了一大跳,急里忙慌地要逃,春渡也不急,待它跑开后才去寻。这夜里,细细的一轮弯月下,少年和猫在玩一个你情我愿的游戏。
可惜、可惜后来少年好似厌了,停在了一间民宅前。
猫不知道呀,等了好半晌都没瞧见他人过来,便睁着一双大眼睛,在这时听到老鼠叽叽的声。思绪片刻,放过它,向少年走去。
在干什么?它蹭着春渡的脚边。
春渡一动不动,看着那间民宅。
于是猫怒了,张嘴想咬他,还好这时候少年蹲身把它抱起,一人一猫看着宅门上挂着大红色的绸带,几个囍字。
哪家人办了喜事?猫无所谓地想着,舔了舔少年的手。
有张贴着囍字的红纸忽然掉落下来。
少年手里还抱着猫,没能把它抓住。
在红纸跌到地上的那刻,他的声音也响起——
“师傅成亲的那晚.....是六月二十一号,就在我生辰的五天后。我当时在大宛,她说自己过阵子要成亲了,不能来大宛和我过生辰,早早写信把情况告诉我。我收到信,明明心里不开心,却还是去了中原。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出远门,平时都是和她一起。”
“这是她不知道,她以为大婚那夜自己没一个亲朋好友到场,其实我和奕姐都到了,在房檐上蹲着。”
春渡在这时轻笑,捏了捏怀中黑猫的脖颈,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那会儿和它很像。
“新娘子是不是在那一夜都是最漂亮的人?我看到师傅穿着绿裙,头上盖着红盖头,走向.....”
忽地没了声。
猫在听故事呢,见他不出声,抬头,被放到地上。
哎.....怎么不说下去了。
先前放过老鼠又在猖狂地叫。
罢了罢了,猫转身去追老鼠。
春渡回到棺材店。
*
他在没认识陈匪照之前,不仅会偷东西,还会欺负普通人家的小孩,见不得别人好。
而在认识陈匪照后,留恋起她的好,愿意为她改掉一身孽根,当个乖小孩。
.....小孩,或许他不该把自己放在这位置上。
当俩人还生活在大宛,刚认识不久时,春渡很喜欢去试探陈匪照,猜测她会在哪一天像自己爹娘那样,抛弃自己这么个累赘。
因着春渡不识字,陈匪照将他送去学堂。他很不开心,每天都盼着下课,急匆匆跑回家,最喜欢一打开门,见到她在屋里试药、看医书的画面。
而偶尔,陈匪照也会心血来潮地去学堂找他。俩人一同回家,他便像找着机会似的,故意提到一些说亲情的诗文,也会提到自己的同窗,说他们会有爹娘来接送。
陈匪照:“什么意思?”她看着已经快长到和她一样高的少年,伸手去抓他的头发,“我又不是你娘,自己不能走路回家吗?”
你当然不是,春渡被她弄疼了。
陈匪照:“那你说这些干什么?”
想说就说了!这个年纪的他最爱反驳,向她比划双手:不是你要我说学堂里发生的事吗?
“牙尖嘴利,”陈匪照又想去抓他头发。
春渡握住她的手腕:我们是一家人吗?
“当然。”
那家人是会一直在一起吗?
陈匪照迟疑了。
春渡心中一跳,立刻就问:哪里不对?
她偏过头,佯装看不懂少年的手语,却在这时听到有人在路边吆喝:“绿豆糕,十文钱一打!”
春渡当即往那儿走去。
雨是在这时候下的,很难得,沙漠里下起雨来。
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泥土地上,地面成了灰黄色,街上的人始料未及,匆匆避雨,卖货郎也拿出一块厚布将糕点盖住,放进一旁的箩筐。
春渡跑到他身边。
“.....你想吃吗?”陈匪照惊愕地跟过去。只是眨眼的功夫,这场雨便猛烈起来,少年郎拦在卖货郎面前,口不能言,指着他的箩筐,又掏出钱袋。
“小兄弟,我这躲雨呢。”卖货郎不知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急着要走,把他撞开。
不行!春渡似乎非常想买这糕点,等不了一点。把手一伸,拽住箩筐上的麻绳。
卖货郎:“哎!”
“不好意思,”陈匪照走过去,将自家小孩拉住,“您走吧。”
“是不是想买我的绿豆糕?”谁知卖货郎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此时雨已经很大了,落在脸上叫人有些睁不开眼,卖货郎瞧着对面衣衫一红一绿的两人,“想买的话,我们去前面的客栈去?”
行!春渡用力点头。
“搞什么....”陈匪照无奈地看他,待那卖货郎走远几步后,才问,“莫名其妙怎么想买绿豆糕?我快没银子了,这次可不付钱啊。”
我自己给,春渡攒着钱呢,快步往前走,陈匪照:“我之前也买过绿豆糕,没见你吃几块呀?”
那是你每次吃,都挑剔得要命,不停地挑它毛病。春渡和她来到屋檐下,背对着老板,给她比划双手。
陈匪照一呆,“没有,别瞎说......”
难得慌张啊,春渡乞丐出身,最会察言观色,看着面前的人,心想只是个绿豆糕,要那么不知所措吗?他转身,向卖货郎买了一打糕点,在付银子时,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陪她出来买绿豆糕——陈匪照钟爱各类糕点,但他在的话,都不会买绿豆糕。
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少年郎垂眼一望,低望手里提着的绿豆糕——坏心眼的卖货郎,把最上面那层、已经被雨打湿的绿豆糕卖给他,不仅黏在一块儿了,甚至口感上也会差许多。
春渡一抬头,刚要开口,陈匪照从他身后探过来:“给我也来一块?”
呼呼的热气打在耳朵旁,他听着,唇角往上扬,却也摇头,想和卖货郎交涉。
无奈陈匪照好似等不及,伸出手来。
俩人有着一定的身高差,她站在他身后,像是半环住他的身体,明明已经很小心,但少年郎,有着别的坏心思,身子往后一送,让陈匪照的手臂擦撞到了他的肩。
得逞了。
而另一人也无动于衷。
陈匪照拣起一块绿豆糕。
这绿豆糕表皮酥脆,内里却软极了,咬开薄薄两层皮,好像包不住里面的馅料,一个劲地扑出来。
陈匪照:“还不错,你要吃吗?”
有些被雨水打湿了,不要紧吗,春渡不答,只问她。
“不要紧,”她说完,把剩余的糕点塞进嘴里。
有风吹来,滂沱大雨,雨水都被吹进来。两人齐齐往里一缩,看着深了一个色的泥土地。
陈匪照不知道春渡怎么忽然想买这绿豆糕,是知道她喜欢?但她喜欢的糕点多了去了,为什么非要绿豆糕?
家人.....她想起少年先前提到的这次,低眸一瞧手里提着的绿豆糕,“是怕我会丢下你?”福至心灵,明白了少年郎的心。
“不会丢下你的,别担心了。”
春渡:你其他的家人呢?
“......在中原。”
雨变小了。
陈匪照顺理成章地把声音变轻。
住在附近的居民撑着伞走出来,雨水顺着一旁建筑的石壁往下滑落,和黄沙混到一起。
春渡:你们是常常一起去买绿豆糕吗?
“你猜到了?小时候,邻居就是卖绿豆糕的,娘亲总是很忙,没空管我,我在家闲得无聊,就会跑过去看邻居做糕点。”
这么说师傅也会做绿豆糕?春渡心里想的是,她会做的话,两人就不用花银子去买糕点了。
可他这样问了,却有一人不欢喜,陈匪照:“我自己赚的银子,还不能买点好吃的吗?”
话不投机,她松开他走出屋檐。
春渡将手里的袋子藏到怀里,追出去。
*
现世。春渡从回忆里抽身而出,头顶上的大红灯笼一晃一晃,在夜风中走进棺材店。
门开了又合。
“砰。”
裴诃出了房间,走在妓院的走廊上,和人们擦肩而过,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耳边是纷乱的琴声,裴诃脚步一停,问了嘴旁人这里的后门在哪儿,来到外面。
已经很晚了,但诧异的,她看到有几人抬着一副棺材,从面前走过。
于是那一瞬间,往事如潮,裴诃再次想起记忆里的那个人——
在她没去大宛,还生活在中原平岭那会儿,每天傍晚都会去娘亲那里吃饭,之后俩人再一同出门消食、散步,买一打绿豆糕。
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习惯。
陈匪照不怎么吃饭,但糕点这类的零嘴怎么吃都吃不厌。
娘亲为此经常说她,无奈陈匪照驴脾气,怎么都不肯改。
可惜.......
说起来,今天是几号了?
七月上旬了吧。
红白喜事,陈匪照的婚嫁日子定在六月二十一,新郎官谢恒和傧相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这是近期最吉利的日子,定了下来。而一年前的七月二十三日,是陈匪照娘亲逝世的日子。
她曾以为娘亲不会老,一直是三十几岁的样貌,身子骨很好,管教她时声音大到在隔壁街上都能听到。两人是天底下最普通的一对母女,待在一起时相看两厌,隔三差五的吵架,分开后又想念,书信是她们最好的沟通方式。
陈匪照离经叛道,一意孤行地去学医,当郎中。娘亲本来是不允许的,但陈匪照先斩后奏,编了个理由直接消失大半年,虽有书信告知对方自己在哪儿,但具体是做些什么,统统没说。
直到那日和春渡走在街上,对方说起家人,买了绿豆糕,她才头一回承认自己一直吃绿豆糕,挑剔它的味道——是在思念故乡平岭的绿豆糕,想念她唯一的亲人。
说起来春渡似乎也是如此,少年郎经常被她带着去一家羊肉馆子吃饭,陈匪照种爱吃他家的烧麦,春渡则爱吃羊腿。不过两人每回点菜,都会只点烧麦。
陈匪照一开始没发现,后来偶然点了次羊腿,发觉徒弟吃得很欢,便问,“你是很喜欢吃羊腿吗?”
他点头。
“之前怎么不说,都随着我点烧麦?”
他答:都喜欢,不过尝了一次烧麦,其余的好像都差了点什么。
当时陈匪照以为春渡指的是味道,后来在那次下雨天、于街上买绿豆糕后,才后知后觉让人留恋的是人,不是物。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十六岁那年一个人去了大漠,从此后再没回家。或许.....是因为怕娘亲会生气,自己也摸不准选的这条路对不对,在没闯出个名堂前,羞于见她。
毕竟陈匪照的家境没有很好,当郎中也不是个会被世俗接受的活儿。
不过后来还是回家了,并发现娘亲的脸变黄了,头发也少了。
她身子不好吗?
是呀,人都已经快五十了,怎么会硬朗着。
只是、只是陈匪照仍没放心上——她仗着自己医术好,不急不慢的为娘亲调理,可惜或许真有天命,在几年后的一个夏夜,娘亲被热得出一身汗,出门打了桶凉水想擦擦身子,却不想在回来的路上手一颤,脚一滑,人倒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再不能醒来。
甚至陈匪照都不在她身边,两人在平岭并不住一起,是隔日有人路过发现了倒在地上的老妇,才通知的陈大夫。
陈匪照为此崩溃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是在失去后才懂珍惜的那类人,夜夜独坐家中,饱受回忆折磨。
在街上买菜看到毛豆,想起娘亲做的炒毛豆;看到那本断成两半的医书,想起娘亲蛮横无理的举措;路过醉仙楼,听到里面女子的娇软声音,也会想起她娘亲曾痛斥她们不知所谓、不守妇道。
她娘亲是天底下最普通的人呀,而陈匪照没什么出息,救不了自己的娘亲。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在失去娘亲的第六日,陈匪照走出家门。春渡当时和她住在一起,奕妁与包打听得知情况,也来到平岭。三人都担心着她,不停地安慰她,偶尔伸手去拍她的手臂——陈匪照听着他们说话,心里却想起娘亲也很喜欢这样碰自己。
有一天,她趁着他们不注意,走出了家门。
当时是夏天,傍晚,起了一阵凉风,她来到一块空地上,见到有几个小孩在放纸鸢。
其中一个小孩从她身边跑过,扯着纸鸢的线,在距离陈匪照几丈距离时,转身回头——
陈匪照也看过去,她身后没有一个人。
却有一妇人站在了小孩身后。
“娘!”小孩的声在耳边响起。
崩溃像是平淡中的一点不平凡,小孩红红的脸颊,天边红红的夕阳,周围人家烧饭的香味像是钩成一条锁链,缠住陈匪照的脖子,往下一拖——
迫令她跪在地上。
她两行眼泪涌出来,于渺茫中瞧见一抹绿,不知是谁,无暇顾及。
*
春渡向她本来。
心里像破了个大洞,想安慰她,却发不出声,继而挥动双手,想和陈匪照表达些什么,居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好笨,好可笑,好没用。
棺材店里,春渡坐在其中,想起那日陈匪照绝望无助的样子。他一开始不是特别喜欢师傅的娘亲,他是孤儿,被爹娘抛弃后便怨恨且嫉妒旁人,甚至在身边有了陈匪照后,起了贪念,想独占她一人。
要是陈匪照也和自己一样孤苦无依就好了,这样两人就能一直在一起。
无奈,原来——她失去亲人后会这样难过。
真该死啊春渡,你怎么能盼望师傅的娘亲不在呢?
而今愿望成真,孤灯惨影,春渡就连安慰人的活也做不到。
陈匪照有谢恒、奕妁、包打听,好嫉妒、好羡慕,要是自己能发出声音就好了。我为什么是个哑巴,我为什么偏偏是个哑巴?
*
妓院的房间里,裴昭一人待在房间里。
孤枕难眠,她挣扎片刻,起身去找裴诃——对方在两刻钟前出去了,没说原因。
外面正在弹奏琵琶,白浪似的,一重又一重。裴昭走到门前,谨慎地把门拉开,很快见到自己想找的那人,也看到她身边多出一人。
——谢公子。
裴昭叹,可真是掐准了时机。
*
可来人真是谢恒吗?
他从走廊的另一边走来,站在裴诃身旁。
“那些士兵怎么样了?”裴诃轻声问,措辞很小心。
他话里带笑:“都死干净了。”
裴诃眼睫一颤,没出声。
“今晚要跟那小姑娘同房吗,”他又问。
“不......”
*
裴昭亲眼看着谢恒和裴诃两人走进一间房,心里微惊,思考谢公子为何会知道她们在这儿,惊诧裴诃居然会那么顺坦地,和他走进一间房。
她今晚还回来吗?
裴昭在这时发觉遥遥几丈外,谢恒看向了自己。
她眉头一跳,条件反射地把门关上,之后才觉出不对——那人,真是谢公子吗?
*
而另一边,也有一人把门关起来。
只见他身一转,发出的却是女声:“陈匪照,你怎么又和谢恒混到一起了?”
裴诃:“奕姐,我知道是你。”
对方便抬眉:“小大夫你认出我来了?”她分明是盯着谢恒的脸,却也在下一瞬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拽下头上绑着的发带,一头青丝顺滑而下。
“你怎么会看出来的?不应该啊,我易容的手法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自卖自夸,奕妁精通易容之术,甚至裴诃先前易容成城门兵的模样,也是师从奕姐。
裴诃:“我看到你从这间屋子里走出来了,而且身上带着这里女子的香味,之前带我上来的那个女子也说过,她们的琴师就在这间房里,正在伺候一个姓陈的人。”
姓陈,莫不是个巧合。
奕妁:“就这样?”
“嗯,”裴诃口是心非。
——更多的是一种感觉,谢恒靠近她时,心里会有异样。
奕姐定定看了裴诃一会,走到一张外的木桌旁,“好吧,我就是想试一下你,看你对谢恒的态度,是否还钟情于那混蛋。”
“那结果呢?”
“勉强过关。”
“.....你怎么会在这儿?那琴师呢?”
“房间里呢。”
奕妁手指一伸,裴诃望过去,嚯,只见重重帷幔下,有一人倒在地上。
她生得粉容娇面,穿着藕丝绢裙,裴诃:“这就是那位琴师?你把她怎么了?”
“只是被迷晕了,别担心。”
“为何要这样做?”裴诃惊诧,“你是猜到了我想借她的身份,冒充她出城,想要帮我吗?”
不是,奕姐本想这样回答,心里还没完全原谅她两年前的婚嫁。不过话到嘴边,又成了别的意思:“我们说好要去苗疆的,你如今带着个拖油瓶,又背着条人命,怎么光明正大的出去,还不是要我出手帮忙。”
裴诃:“但你那么快把她迷晕了,我怕会瞒不住,她不是三日后才出城吗?”
奕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放心好了,我会来冒充她。”
“好,”裴诃应下来。
谁知到了第二天就出了事。
*
起因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客人让假扮成琴师的奕妁去他房中给他奏琴,而在这期间两人起了冲突,客人吵着要她道歉,奕姐翘着个二郎腿,事不关己似的坐在桌子上,看也不看那位客人。
于是客人更气,妓院的老板过来调和,说可以免了他的酒水钱。
客人:“不行!这娘们必须亲口给我道歉,并....”他顿了顿,眼里闪过狡诈,胸脯一挺,“并且她要陪我三天!”
嚯,老板面色一僵,“客人,这位姚琴师是我们特地从中原请来的,你一直留着她的话,其他客人怎么办?”
客人从怀中取出一大叠银票,甩于老板手中:“现在呢?”
老板面色不改。
客人加码。
当真是家底很厚,裴诃站在房间门口,看着里边交涉的二人,又望向奕妁,无声做嘴形问:打的什么算盘?
奕姐弯唇:不觉得那客人有点眼熟?
何止眼熟,他甚至没易容。裴诃扶额——只见那财大气粗、蛮不讲理的客人不就是她的故友包打听?
在她仅有的记忆里,对方鲜少会去烟花之地,相比之下更喜欢赌坊。
这是和奕妁说好了,俩人在这儿演戏?
裴诃哭笑不得,想走过去,在这时被一人拉住。
——裴昭。
“唐贞,”裴昭站在裴诃身边,小声问,“那两人是你认识的吗?”
裴昭小时候便家道中落,爹娘早逝,她被逼依附于兄长,很会察言观色。
但裴诃一时间还没想到这点,对她的话有些惊讶,点了点头,“是我失忆前认识的朋友。对了....”
她将裴昭拉到一边,低声问,“我之后会出城去中原的苗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正好也能避避风头。”
裴昭一愣:“好。”
“不用那么快答应,我三日后才出发。”
“没关系,”裴昭能看出来对方有些惊讶,但她清楚自己现如今除了和裴诃待在一起,别无选择,况且这么多年来她鲜少见到能真心实意为自己考虑的人。朋友、亲人....这些人曾经出现在她生命里,但她却不够好,不能留住她们。
而裴诃,她似乎是特别的,不仅仅是因为她们二人独特的羁绊,更因为她的经历。
一个曾经是郎中的刺客,一个和离了的女子。
隐讳地说,这太离经叛道了,裴昭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想知道更多,故而要留在她身边。
裴昭:“我不想一直被困在这座城里。”
裴诃看着她,很浅地笑了:“好。”
说完这话,不远处老板走出了房间。于是她和她走进去,奕妁和包打听在裴诃的介绍下,认识了裴昭。
奕姐只瞟她一眼,兴致恹恹。
包打听倒热情,一眼看出裴昭有些不自在,主动过去和她交谈。
奕姐走到裴诃身边,将她扯过来,“我这样一闹,在出城之前应该都不会出什么意外,也不会再有人来打扰。”
裴诃:“老板重金请的琴师,没出场演奏几首曲,就要离开了吗?”
她笑看向好友,“说起来我似乎也没听你弹过瑶琴?”
奕妁张张嘴,刚要回答,这时,包打听回过头来:“这老太婆哪会弹瑶琴。”
“你不会弹?”裴诃吃惊。
而裴昭却注意到包打听的措词——老太婆,这奕妁看起来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么会被称作是老太婆。
奕妁:“我可没说自己会弹瑶琴,琵琶是我所擅长的。”
往后一送,她跳坐在身后的木桌上,脚尖一勾,将木凳上的琵琶拿起来。只听到铮一声,琵琶声响,竟是一举穿透木门与纸窗,让整个妓院的人都听到了。
*
与此同时大红灯笼之下,有人停驻在妓院门口。
他身穿玄衣,眉目英俊,谢恒侧身望着面前热闹非凡的妓院——谁在弹琴?这琴声有几分古怪,是用内力弹的。
一旁招客的妈妈也注意到这位公子,只是谢公子气质冷冽,寻常人不敢贸然上前和他说话,但这会儿他定定望着里头,妈妈心里便也觉得他也是想进来享乐的主儿。
正要上前和他搭话,这时,红灯笼一晃,地上的黑影竟又多了一个——
有个面色端正、身材魁梧的男人挡在她面前:“谁在弹琴?”
妈妈完全没发觉这人的出现,便吓一跳:“应、应该是新来的一位琴师。”
“叫什么名?”
“姓姚。”
“我要全名。”
“姚金钗......”
金钗,这么富贵的名字,站在妈妈面前的男人不是旁人,居然是镇守城门口的朱禅将军。
他怎么会在这儿?之前派出去的亲信没有回声,让其他人去寻,又还是没回来,朱禅知道事态有变,住在那地方的人一定和城中的纵火案有关,故而亲自来寻,本来还盲头苍蝇似的不知其踪影,无奈、误打误撞地他路过此地,听到这一声声琵琶音。
内含深厚的内力。
不管是谁,他都要进去瞧个究竟。
朱禅拨开身前的妈妈:“这姚金钗是谁,从哪儿来的?”
“是我们这儿的琴师,从中原来......”
“中原?”朱禅便眉头高抬——据他推测,那日于城中纵火的人便很有可能来自这地方。朱禅一步步走进妓院,心思不停地转,案子已经发生快一个月,这琴师似乎是刚刚抵达的大宛,两者会有关联吗?
朱禅面色沉沉,看着面前的胭脂水粉,花枝酒杯,心头上起了一把火。
不可能是为色所起。
有姑娘迎上来,被朱禅一把推开,他听着琴声,上楼找人。
偏偏琴师似有所觉,琴声在这一刻停了。
与此同时朱禅脚步一停,转身向后——有人在跟着他。
周围灯火撩人,莺歌燕舞,唯独他朱禅像头豺狼似的,眼神来回扫视面前。
而方一巡视,那个对他不怀好意的那人无影无踪了。
是自己想多了,还是对方有两下子,藏了起来?
十几丈外又有琴声响起,这次不是琵琶,而是瑶琴,声音虽可绕梁三日,但却不是他想要找的那个。
太吵了——
朱禅一个跨步,揪住妓院里一个主事的人说:“让她们都停一停。”
“爷,您看中哪位姑娘了?”对方以为他在说笑,嬉皮笑脸。
“让她们停一停!”朱禅横眉倒竖。
主事的竟然不买账:“爷,我们做生意呢,岂能是你说停就停的?”
朱禅也不是不能亮出军牌,但万一打草惊蛇呢?跟踪他的人就在附近,对方是早已知晓他的身份,还是只是试探?
朱禅把手一松,放开了那位主事的,“姚金钗呢,我想见她。”
“爷,姚姑娘已经被人包下来了。”主事面有迟疑,心里想,老天,这前脚才刚处理完一桩纠纷,怎么又来了个麻烦的家伙,甚至又和姚姑娘有关。
说起来,这楼上姚姑娘的琴音怎么变了,明明昨儿还不是这风格呀?
朱禅:“她在哪儿?我只想见她一面,或者你告诉我包下她的那个人是谁,我去找他交涉。”
“哦.....”主事犹疑着,被朱禅盯着,“好吧,好吧。”
他手指一抬,指向一间房。
朱禅二话不说,提步向前。
*
楼上,最左边的那间厢房便是姚金钗——奕妁的厢房。
此时她正翘着腿儿,坐在桌上和裴诃闲聊。
裴诃:“我说,你能不能下来,很影响我嗑瓜子。”
“不能,”奕姐毫不犹豫道,低眸扫了眼她那碟瓜子,“以前没见你吃这玩意儿,现在喜欢上了?”
“我以前不喜欢吗,”裴诃还是那个失忆的样子,茫然和她对视。
一只手忽然掐住她的脸,食指动动,拍拍她的脸。裴诃不自然地要躲:“喂.....”
奕妁把她拉回来,一只脚踩住底下的一张凳子,另一只脚踩住裴诃坐着的那张——有些不斯文,但无妨,奕姐不在乎这些。
她瞧着裴诃的脸庞,轻声问:“装什么?我还不知道你,明明是记起来从前发生的一些事,就不要骗人。至少.....”
她稍稍一顿,在这时脸上露出一些不乐意,“在我面前不要。”
裴诃:“哦。”
裴昭不在这儿了,回她自己的那间房,包打听躺在一张贵妃椅上,眯着眼,听着外面断断续续的瑶琴声,忽然在这时耳朵一动,觉察出来一点不对劲。
有人在向这里走来。
脚步声很轻,几乎没有,同时那人也隐藏了气息。
是谁?包打听放于腹部,打着节拍的食指一定,在这刻睁开眼。
几丈外,奕妁还在和裴诃说话。
“说啊,为什么会喜欢吃瓜子了,盘子上不有别的零嘴吗,奶枣、果仁,多多少少你不都吃的吗?”和在谢家的那段日子有关?这是奕姐追问裴诃的目的。
果然,裴诃:“之前在谢府那会儿,闲着没事干,会和府里其他的女眷坐一起聊天,她们爱吃这个。”
“你会闲着没事干?”奕妁记得裴诃很会给自己找事儿,看医书、学针灸,或者跑去病患家里询问他们的病况。怎么,嫁个人就彻头彻尾变了?
裴诃:“谢府的人不喜欢我出去问诊.....”
声音小了,对面的人也怒了,奕妁身子往前一倾,左手肘抵在自己大腿上,低问裴诃:“你为了一个谢恒,放弃了自己所爱的事?”
*
裴诃没出声,垂眉敛目,自己也觉得当时昏了头。
唯一可以狡辩的是,当年她不算是彻底放弃做大夫,只是减少了出去的次数,还有每回出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发现。偶尔还要谢恒替她做掩护。
为何不让他去替自己说几句话,或者自己为自己辩解,告诉谢家的那些三姑六婆,女子行医问诊没什么不好的呢?
陈匪照当年压根没那么想过还有这两条路能走。
裴诃如今刨地三尺,追问自己为何没有那样做。
十几丈外,谢恒跟着朱禅,走进妓院。
明明收了一身戾气,只把自己当作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还是没一人敢接近。
谢恒藏于几个在寻欢作乐的人后面,盯着几丈外的朱禅。
对方一身常服,身材壮硕,没带兵刃。
忽然,朱禅转过身来,谢恒当即藏于一位正在舞扇的女子身后,她正站在一位客人面前,舞动间能看到粉的扇、绿的裙、瓷蓝的耳坠子、银白的手串。一晃一晃——谢恒猝不及防地看着,脑袋一疼,想起了一件往事来。
身前的女子不知道他站在自己身后,不自觉地踩了他的脚一脚。
她惊慌地往后瞧,却看到谢公子失神地抬眸,望向二楼。
陈匪照,他心里想起一人。
和陈匪照同时想起这段过去。
*
奏乐的琴师叫姚金钗,裴诃甫一听到这名字时,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听过,不过也没放在心上。直至奕妁问起她失忆前在谢府的日子,才知道姚金钗,姚金钗——裴诃叹,谢府里有个女子也叫这名。
她为此特地抬头,看了眼被绑在角落,还昏迷着的琴师。
奕妁:“怎么了?”
裴诃:“谢府里也有一个人叫姚金钗,不过长得和她不一样。”
“她是个怎样的人?”
*
陈匪照初次在谢府见到姚金钗,是在一间房里,里头女眷众多,依次面对面地作成两排,中间有个过道,和旁边人说着话,巧笑倩兮。
陈匪照大老远就听到声,慢吞吞地跟在侍女身后,进去后看了眼旁边,没有人因为她的到来而有反应。陈匪照小声问侍女:“我坐哪儿?”
对方没应答,将她带到最角落一处位置。
今天是府上老太君冯才才的生辰,叫上府中所有的女眷,一同来听戏。
唱戏的人已经来了,但要唱的曲儿还没定下来,大家也不着急,说着话,有人侧对着陈匪照,分了个眼神过去,问:“她怎么又来了啊?一个乡野村姑也配和我们坐一起。”
有人背对着她,答:“老太君赏脸呗,所有姑娘都请了,不叫上她也不好。”
“她也真是脸皮子厚,我看每次聚会都没人和她说话,她也不局促。”
“管她呢,”说话的人抬眸看向外面,这是是隆冬,外面冷得很,不过这屋里倒暖意如春,放了五六个火炉。
“啊....”她忽地发出一声笑,手肘轻轻动了动面前的人,彼此身上穿的绣花棉料碰到一起:“听说那陈匪照的屋里,都没有火炉,她一次次叫人去问,都没有着落。有次一个侍女端着火炉快走到她屋门前了,被人给叫了回去。”
“那她的屋里是一直没火炉?可真惨,”说话的人吃惊,俩人一同瞟向陈匪照——
正好看到她裙摆微荡,似是拢起自己的脚,被地上的火炉烘得有些烫。
陈匪照是屋里穿得最厚的人,月银色的棉裙,两件藕色的棉袄,肩上还要披个坎肩,她看起来有些臃肿,低头一看脚边的火炉,心想这屋里怎么那么多炉子,脱下身上的棉袄。
不知道要在这儿呆坐多久,她当真不想来,每次来都饱受折磨,陈匪照是有些迟钝的,即便被安排在最末位坐着,不会有人来和她说话,也不觉得是自己被排挤了。她只想,这些出身富贵的姐儿,和自己这贫苦的出身有着天壤之别,即便要交谈,也说不到一起。
而今日是老太君的生辰吗?陈匪照遥遥望向主桌,太多人了,完全看不到冯才才。
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向对方问好。
右手往前一伸,摸到桌上的瓜子,在这时听到周围一重又一重的惊呼:“姚小姐来了。”
谁?陈匪照吃着瓜子,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歪在木椅上,望过去——
看到一人站在门口,人影憧憧,她的身影映在月白色的屏风上,身上衣裳也很素,一步步走出来,体态微丰,肤色莹白,好像天上的月亮掉了下来。
“这就是户部尚书的千金啊,”有人在陈匪照身边窃窃私语。
“我知道,姚小姐还是独女呢,要不是府里和她年纪相仿的公子都婚嫁了,老太君还想让她嫁进来呢。”
“谁不想,这么显赫的家世。”
“谢五好像是最后一个娶妻的公子吧?”这两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瞟向陈匪照。
陈匪照当然感觉到了,问:“她叫什么名?”
旁人一愣,尴尬地回头。
陈匪照:“她叫什么?”
“姚金钗......”
*
人长得好,出身好,名字也不错。
陈匪照看着姚金钗坐在冯才才身边,太多人了,她眯着眼不能看到全貌,只能看到老人家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笑容,慈爱地看着这位女子,之后陈匪照猛地感到一疼,她低下头——才知道自己又被火炉烫到了。
再抬头过去时,过道上出现五六位戏子,望向冯才才,像是在问她想听什么戏,而这冯才才,将写着戏目的册子放到姚金钗手里。
——你来选吧。
这话陈匪照虽听不见,但心里也鬼使神差地响了起来。
她出神地看着那位姚金钗,看她耳上瓷蓝色的耳坠子,忍不住抬手,也摸向了自己的耳朵。
陈匪照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耳坠子,无奈最近和谢恒吵架了,一连几天都没有戴对方喜欢的耳饰,而今看着别人身上的耳坠子,脚边又是烫热的火炉,陈匪照心神难定,手一动,有些尖的瓜子壳扎进了手指。
——其实今天也是她的生辰。
没人知道,或许也没人在乎。
*
好容易听完曲,她跟着人群离开。
在迈出房间那刻,偏头问一旁的侍女:“能送一个火炉到我的屋里吗?”
侍女:“.....好。”
“我和你一起走吧?”怕极了会像上次那样,火炉都被端到房门口了,又被送了回去。
这是为何?当时的陈匪照愚钝极了,没想明白,她只以为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这些侍女又给忘了。
而这次,侍女毕恭毕敬地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送到你屋里的。”
“好,”陈匪照得她应允,唇角往上勾,心情在这刻变好。
她想,或许生辰这日真会发生点什么好事,即便没有人记得,谢恒也出远门,这几日都不会回来,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毕竟如今她住着这么大的屋子,亭台楼阁,比以往的生活要好多了。
陈匪照走回自己的院子,中途又偷摸出门,给自己买了碗长寿面,高高兴兴地回到屋里。
门一推,里头温暖如春,她心里一喜,心想那位侍女当真没骗她,可在这时瞧见地上人影,抬头——见到了一个眉目英俊的人。
“谢恒?”她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是说过几日才回来?”
他因她的称呼而沉了脸,快步走来,“我想早几日回来见你。”
“哦.....”她应着,往后一退。
谢恒便拉住她,“还在生我气吗?”
陈匪照不语。
谢恒:“我给你买了很多东西。说起来,我回来的时候,屋里冻的像冰窖一样,怎么不让人送火炉过来?”
原来那个侍女还是没把火炉端过来。
陈匪照在这时终于明了府里的人是故意为之,而要命的她居然之前只觉得她们是忘记了,一次次去问,无功而返。
屋门发出嘭的一声响,陈匪照的后背撞了上去。
谢恒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怎么了?你买了什么回来?我已经让人去买长寿面了,这次.....”
“你让人去卖长寿面?”陈匪照没听完,唐突地打断。
谢公子点头,眼神闪烁。
几丈外桌子上放着的一个瓷盅。陈匪照日日待在屋子里,不知道桌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东西,“那是你刚刚带回来的吗?”
“嗯....你吃面喜欢加辣椒粉不是,还要是城西那家店的,我回来的时候去买了.....”
“那怎么还要让人去买长寿面?一同带回来不好吗?”
“我买了辣椒粉,快到家门口才想起来忘记了买你喜欢的孟记面条.....”
谢恒难得困窘,和陈匪照一同走向屋子,将她手中的木盒打开,只见里面两个碗,一汤一面,吃惊地抬起头。
陈匪照在这时无可奈何地,对他浅笑,“刚好我也忘了买辣椒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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