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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秉烛夜谈

事关右相,虞世南将话传达给梁昭:

“梁相估计要过几日才能出来了,陛下正忙着和左相掰扯呢。”

梁昭淡定地点点头,

“梁见山行事从来不按常理,白白引得家人担忧,这次在狱里也是他自作聪明、自找的。”

虞世南被他逗乐,笑着走了。

夜里,虞君骁点了支蜡,猴成精似的窜上床榻。

他心底藏着不舍,对这剩下的几个夜晚格外珍视。

梁昭早就在里侧躺好,拿着本鬼神话本翻看着。

虞君骁夺了话本,有些兴奋地在床上滚了一圈,同梁昭靠得更近了。

梁昭心里揣着事,无奈地看着虞君骁捣蛋。

虞君骁和他并排躺着,讲起燕州风物来。

梁昭渐渐放松下来,听虞君骁从燕州的大河讲到烈酒,最后讲到军营的孩子都是放羊似的养,从小就放在草地上乱跑。

他笑出声来,有了困意。

虞君骁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着自小的经历,依依不舍止住口时,身边的人已经沉沉睡了。

他吹熄了跳动的烛火,勾着嘴角拉上锦被。

梁昭这一夜没梦到什么诡秘诞妄之物,只在睡梦中见到一条滔滔大河从天边翻滚而来,激荡的水汽打在身上,泛着丝丝凉气。

再醒来时,身上空无一物。

“……”

梁昭坐起来,搓了搓胳膊,茫然地四处瞧了瞧。

虞君骁睡得正香,被梁昭怒不可遏地摇醒。

“你抢我被子!”

梁昭骂着,打了个喷嚏。

虞君骁睡眼惺忪,嘴中自然冒出个长长的哈欠。

他伸了个懒腰,起身下榻。

梁昭抓着锦被,觉得自己要气绝身亡了。

虞君骁走出屋,端来梳洗的盆。

“阿昭,起来洗把脸吧。”

见梁昭四仰八叉躺在锦被上,他挠了挠头,问道,

“刚才不是醒了么?”

梁昭嘴角抽了抽,只好翻身下来。

身形如竹的细瘦少年一个接一个从眼前闪过,没入府中的屋舍里。

虞世南揉着眼,伸展了浑身蜷曲的肌肉,走进书房把两个毛头小子揍了一顿。

“书房不要进,听见了没?”

虞世南揪着虞君骁的耳朵,耳提面命,身心俱疲。

“还有你,在侯府少大喊大叫,省得邻府听见了来找麻烦。”

梁昭点头,和虞君骁站在檐下受罚。

虞世南见严父之风大有所望,不禁摆出架势多说了几句。

两人齐刷刷点头,乖得没边儿。

后来定边侯才知道,那日两人耍枪,不慎将枪耍飞了,给主屋卧房的窗扇上霍了个大洞,用宣纸沾水糊上了。

自打两人被下了禁足令,就专心找些划拳摆棋的乐子玩。

虞君骁还拿了坛酒出来,声称要埋起来。

梁昭摩挲着下巴,说道,

“这酒埋在土里能更香吧,民间都埋女儿红,咱们也效仿一下?”

“好主意。”

虞君骁抱着酒坛,把目光放在院内的梨树上。

两人野狗刨坑似的徒手挖了个大坑,把酒埋了进去。

“等你再次归都,我们重聚时喝了。”

虞君骁喘着粗气,手上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泥,和梁昭击掌而笑。

“那就说定了,等我立功回都领赏时,咱们不醉不休。”

两人埋了酒,在梨花树下支了张桌子,摆棋誊诗,忙得不亦乐乎。

虞君骁话痨的特质自小没被抑制,见了梁昭,就像开闸放水一样,止不住了。

他说了一通,拿着今日刚到玄都的信笺,舒展开摊在桌案上。

梁昭坐下来,伸头看着。

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大字,看起来异常狰狞。

“……”

梁昭哽了哽,说道,

“兄、安、帅?这是何意?”

虞君骁也看不明白,他一头雾水地将信翻过来,上面是一行端正的楷字。

“兄长安好,勇夺将帅。代惊兰笔。——贺初明”

梁昭照着虞君骁的脸,在脑中想象出虞君兰的样貌,不禁叹道,

“那你妹妹长得应当十分昳丽吧,长大了有不少追求她的公子。”

“……”

虞君骁实在想不出自家妹妹哪里昳丽,就听梁昭若有所思地问,

“你有喜欢的人吗?”

虞君骁从自言自语中回神,倏地红了脸,愕然回道,

“我才没有!”

梁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猜你日后要有许多红颜知己。”

“何以见得?”

“我看人一向很准。”

虞君骁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在府里过了两日,梁昭对侯府熟悉许多。

吃了晚膳,两人趴在屋顶上,枕着屋顶的黑瓦看话本。

话本里有各式妖魔鬼怪,看得人心惊肉跳,啧啧称奇。

天色黑了,虞君骁收了话本揣进怀里,同梁昭一起跳下房梁。

梁昭散开头发,躺在塌上胡思乱想。

皂角香气从圆枕上散发出来,流入七窍,浑身都是舒爽的。

“若鬼怪真的存在,大殷可就生灵涂炭啦。”

“也未必,万一有好的妖怪呢?”

“好的妖怪?能帮燕州打胜仗吗?”

“广袖一挥,不就赢了嘛。”

虞君骁坐在矮凳上,将话本平铺在桌上。

“你瞧,这狐妖不就为了心爱之人弃了法术嘛。”

梁昭探头一瞧,

“嚯,还真是。好妖难寻啊。”

两人看了会儿话本,翻过身仰头看着头顶的床架。

梁昭拉着锦被,听虞君骁在耳边说,

“阿昭,你是玄都人?”

梁昭沉默一瞬,说道,

“我是扬州人。”

虞君骁有些好奇,

“扬州?那不是江南最繁华的地方吗?好些东西玄都都没有,你给我讲讲那边都有什么?”

梁昭五岁就来了玄都,对扬州的印象都不深了。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那些精妙的玩意儿他还没玩过,只记得一条穿城的小河。

河上有几座小桥,孩童天不怕地不怕,呼朋引伴跑上小桥。

桥上有来往的货郎,偶尔跑得快了,就会躲闪不及,掉到小河里。

家里的大人会放下手里的活计,捞着一群孩子上来。

梁昭自然不是那些水猴子里的一员,他往往被家里的侍从抱在怀里,仔细躲闪着横冲直撞的顽童。

梁昭想了想,将这事同虞君骁说了,假装自己是在那群顽童里。

虞君骁听了,翻身起来捂着肚皮笑。

他挤着眼泪,说道,

“我幼时会在燕州学跑马,那些马太难驯了,我和初明总掉到草里。秋天的草原那些草长得有半人高,我爹和贺副将就来草里找我们,半天找不到。”

梁昭笑出声来,烛火散着暖黄的光。

梁昀在大狱里走了一遭,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

牢房太窄,只容一人通行。

严管事带人来的时候,梁昀正被人半拖出来。

“大人!”

严管事愕然地看着满身是伤的梁昀,走时干净的袍子看不出颜色,沾着污泥脏水,臭气冲天。

狱卒将人抬到马车上,歉意地冲严管事抱了抱拳。

梁昭从侯府出来,兄长已经被人送回相府了。

梁昭扒着门框,静静地瞧着沉睡的兄长。

房里又燃起药气,苦气涩重,待伤好不知又要几时。

梁昀光裸着上半身,受刑的伤口经脏水一泡,已经化了脓。

医官将脓水按出来,将伤口包好了。

现在,丝丝血迹正沿着干净的纱布向外渗。

梁昭把泪憋回去,破天荒地有了入仕的想法。

这朝堂,真的这么难熬吗?

他兄长拼得满身是伤,左相一党却安然无恙。

“日后我要让大殷风雨昌顺,再无党争。”

暮色四合之际,梁昀悠悠转醒,梁昭趴在床边等着。

定边侯带着儿子来过一次,匆匆走了。

梁昀恍惚间回到了刚回玄都的那几日,一样伤痕累累。

他抬起无力的右手,轻拍了拍梁昭的头。

梁昭抖了一下,飞快坐起来。

“哥你醒了?”

这次他有了经验,拿茶杯给梁昀倒了茶。

“……”

梁昀摸着杯子,

“我想喝热的。”

梁昭“哦”了一声,去厨房拿热水。

这会儿已经不冷了,春风带着暖意。

梁昭给兄长披上外袍,梁昀捧着热腾腾的水坐起来。

他喝了口滚烫的水,像是不知冷热似的。

嘶哑的声音从喉间溢出,梁昭勉强听出了兄长的意思,回答说,

“陛下已经行动自如了,前几日还开了朝会。”

梁昀点点头,心道这身伤不算白遭。

梁昭摸了摸兄长苍白的手,上面青筋鼓起,看着有力,却泛着寒意。

梁昭收回手,去找严管事点了暖炉让兄长抱上。

梁昀一开始还觉得梁昭挺暖心,待久了就觉得梁昭变得聒噪了。

他不胜其烦,咳了咳,哑着声赶人出府玩。

梁昭撇着嘴走了,梁昀摇晃着身子去了祠堂。

先帝走的时候,给他留了两道圣旨。

祠堂的火盆亮起来,火苗扑向梁昀的鼻梁。

梁昀没觉出半点暖意,他伸出伤痕遍布的手,将怀里抱着的一卷圣旨扔到了火盆里。

火苗猛地扑上去,将圣旨吞噬干净。

这圣旨上要罢去右相职位,是先帝给梁昀留的退路。

他不打算要了。

玄都解了禁令,百姓撒欢似的赶去酒楼,继续着短暂一生。

玄都城里的大人物其实和他们并无干葛,百年之后都会化作一捧黄土,谁还认得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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