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笼罩了禹州,禹水河里翻腾的浪行经大坝,打了几个漩,缓和了脾气。
河水平缓地淌过去,陈长功蹲踞在棚子边沿,先前吵嚷的大汉不作声,齐刷刷看着他。
监工知道了他的身份,取了一碗浊酒走过来。
“太守大人,先前不知您是……”
“无碍。这大坝快修好了吧。”
陈长功接过破碗,将浊酒一饮而尽。
“如今也能用了,就是不太牢固。等雨停,还得再修缮一下。”
监工蹲在一旁,和他絮絮地说着,陈长功从中得到了些许慰藉。
“几年前建的底子牢靠,今年才能修得这么快。”
陈长功听他絮叨了一会儿,让人去和汉子们吃酒去了。
他独自坐在棚子边上,雨珠沿着木柱滴下来,打湿了肩头。
他自打被白宏川捡回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如今禹州百姓安居乐业,他这太守应当是做好了。
只是陈同庆这三年耽误了不少,还搅得禹州不安宁。
现在好了,等新任太守一来,他就该身退了。
眼下还需将白家铲除,陈长功捏着破碗的边沿,上面有一道挺锋利的豁口,正磨着他细长的手指。
平心而论,陈长功与陈同庆并不和睦。
许多年前一同流浪时,他们就为了一块黑硬的干粮打起来。
三年前,他们为了白宏川相互斗狠。终究是白宏川偏袒了弟弟,将他关起来。
陈长功盯着雨丝看了半晌,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他揉着眼睛,戴上蓑帽走回太守府。
陈长功自以为将心绪藏好了,回来见到梁昭时喉头还是忍不住动了动。
他自忖自己在旁人眼里已经不是常人了,可还是想在死之前倾诉几段柔肠。
梁昭正要去虞君骁的厢房,隔着雨雾瞧见陈长功,他站在廊檐下等着。
陈长功解开蓑衣,搭在廊柱边的栏杆上。
两相无言,梁昭先开了口。
“回来了就喝口热茶吧。”
陈长功去了他的厢房,捧着茶盏。
梁昭坐在矮榻上,找出些好玩的玩意把玩着。
陈长功喝了水,就打开了话茬。
“刚才在山里,我把白宏川给埋了。”
梁昭坐起来,直视着陈长功的眼睛。
“我幼时和陈同庆整日打架,白宏川每次都是偏袒他。我自幼刻苦读书,考取功名时白宏川让我用他的名字,我毫不犹豫就应下来。不瞒梁大人,我这一辈子活着全是为了他。”
“……”梁昭默了片刻,抬头说道,
“你刚才去看大坝,是好官。禹州有你是福气。”
陈长功啐了一口,不分青红皂白就骂起来。
“都是白宏川欺压百姓害的,我这是为他赎罪。”
梁昭惊愕地抬头看着陈长功,他抹了把脸,
“他娘的白宏川,我恨死他了。死了都不让我安生,活着还偏袒那个草包废物。”
陈长功说了一通,将自己的郁气吐出来。
“我自小没有爹娘,全靠他将我们养大。科举这事,我是听他的。”
书房里一片寂静,陈长功搓了把脸,将事实交代出来。
“我能成为太守,也是他一手操控的。”
他叹了口气,将隐约的哭腔咽下去。
这不是该卖惨的时候,他抬起眼皮,接着说道,
“三年前,我为兴修水利一事与他大吵了一架。他害怕我与临近的太守合谋害他,怎么说都不听。我假借他的名义让人去修坝,夜里回来的时候就被他派人关进太守府里,见不得光。”
梁昭默默给他添了茶,
“白宏川自说是白家不受宠的庶子,你知道吗?”
这一问把陈长功给问住了,他搓了搓手,说,
“他从未同我说过这些。我本想瞒着二位自己将事情处置好,没成想将事搞砸了。真是惭愧。”
说着,陈长功从怀里掏出一枚符牌,递给梁昭。
“禹山那一处练兵场,是白宏川找人办成的。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后来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只在逃走时抢了这符牌。白宏川不常去练兵场,应当没发现符牌丢了。”
梁昭接了符牌,就听陈长功表了忠心,
“梁大人,日后我听您调遣,只要能让这禹州恢复如初。”
梁昭听着窗边整齐的雨滴声,他见识到了极端的爱恨,终究没再说什么。
早在开国皇帝打天下的时候,白家就跟着有了功绩。
没过几代,白家没落,迁居到禹州城内。
因借着太后的势,白家这些年在城里的地位水涨船高,隐隐有了复兴之势。
梁昭合上书册,对白家了解了一些。白宏川的名字不在其列,恰好对上他自说的那些话。
陈长功昨日和他看了半晌的雨,雨停后就走了。
梁昭实在看不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兀自思索片刻就找别的事做了。
虞君骁昨夜还真来了一趟,打着师兄的名头给他送了一提糕点。
梁昭走到桌边,将浸了油的纸包打开,一股芝麻香扑上来。
梁昭捏着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白家的烂事。
今晨的雨停了,梁昭吃了会儿点心,坐不住似的去推了窗。
屋外的青草泛着绿色的柔光,正拼力向上长着。
虞君骁神出鬼没,一下就闪进梁昭眼里。
梁昭猛地往后一跳,
“师兄,你修了什么鬼道?”
虞君骁被逗乐了,笑得肩膀直抖。
要进门,虞君骁就要躲避着大开的窗扇绕到门那边。
两人索性隔着窗开始说事,梁昭捏了块酥得掉皮的点心递给虞君骁。
两人吹着潮湿的春风站了一会儿,梁昭说道,
“我翻了翻太守府里的书册,白宏川还真不被白家承认。白家是背后推手的话,玄都必然有人在推波助澜。”
“不会是太后,太后是他们拿来搪塞的噱头。”
“禹州离玄都太远,手伸得这么长,是要干嘛?”
虞君骁叹了口气,
“依这势头看是要造反。”
“……”
梁昭抓了抓还未束起的头发,有些烦躁,
“白家明面上没做什么,抓人都不好抓。”
虞君骁随着梁昭的动作,也把双手放在窗棂上。
“一会儿用午膳,吃完了咱们就去探探白家是什么来头。”
梁昭感受到手背的触感,低头看了看。
下一刻,虞君骁覆在他手上的手就被甩开了。
虞君骁的手弹到窗扇上,被交错的木条打到,立刻现出一道红痕。
“少动手动脚。”
“好大力啊指挥使。”
“……”
梁昭推开他,撑着窗棂跳出来。
“走吧,虞监事,吃饭去。陈长功还出不出来了……”
虞君骁嘴角一勾,搭上梁昭的肩。
“那我的手怎么办?以后还要打仗呢……”
两人吵吵嚷嚷地穿过长廊,梁昭不爽地挥开虞君骁的手,把自己的胳膊搭了上去。
白府门前的石狮被雨打湿,流下一层污浊的泥水。
梁昭扣着门环,下人打开门看了他一眼。
“白家主在吗?”
“我去通传一声。”
下人不一会儿就带两人去了前堂,白灏姗姗来迟。
“二位大人突然来,老夫忙收拾了收拾才过来拜见。久等了,二位大人所为何事?”
“听说白宏川白大人是贵府的,他昨日出逃死在路上了。我们来告知白家主。”
白灏头发是灰白的,他应该是早就听闻了,捋着胡须笑了一声,
“此子犯了大错,我已将他逐出白家。梁大人有心了,让人扔进乱葬岗即可。我白家不会插手禹州的事。”
梁昭接上话,
“白大人犯了何事?”
“他年轻时太冲动,强抢了街上的一个女人做妾。实在有辱我白家门风。”
白灏层层垂褶的老脸上隐约表现出一种恼怒的宽容,他摆着手说,
“罢了,此事不再提。”
虞君骁接过下人倒的茶水,轻嗅一下,他说道,
“家主知道白大人在禹州的所作所为,为何任由他欺压百姓?”
“我老了,力不从心。”
“白大人还说,白家是太后的母家,他这些做法,可都是你指使的。”
“虞小将军莫急,当年太后进宫时是个普通人家,陛下为了掩住悠悠众口,才让我认了太后当做义妹。我们已经有好些年不传信了。白家久居于此,一直不忘先帝之恩。”
两人什么也没问到,走出了白家。
虞君骁走过那个浑身狼狈的石狮,开了口,
“刚才的茶水里下了药。”
梁昭歪歪头,脖颈发出嘎嘣一声响。
“是侯爷当年给下的那种。”
虞君骁先是一愣,随即笑道,
“看来这白家主不想让咱们掺和这些事。”
没来由地,两人一齐想着定边侯给下的药,连带着觉得白家主有些慈祥了。
梁昭点头,从纷乱的杂绪中理出几分清明。
“白宏川句句所言都不是实话,那这白家就是好人家了。”
虞君骁给梁昭按捏着脖颈上的骨头。
回了太守府,赵守义正躺在小院里,明老七在他胳膊上施针。
他今日将梁昭落在他屋里的青玉刀拿了过来,立在廊柱边上。
梁昭走过去捡起长刀,
“老七,你又来了。待会儿给我诊诊脉。”
“好。”
明老七手下施着针,不疾不徐地回应。
这几天要不就是梁昭忙要不就是明老七忙,两人凑不出空子来诊脉。
明老七对他身上藏的毒感兴趣,每日定时定点地来施针。
梁昭将袖口撸上去,虞君骁坐在一边的石凳上等着。
梁昭:“虞将军去找陈长功去吧。”
虞君骁:“不急,我先瞧瞧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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