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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爱恨

雨雾笼罩了禹州,禹水河里翻腾的浪行经大坝,打了几个漩,缓和了脾气。

河水平缓地淌过去,陈长功蹲踞在棚子边沿,先前吵嚷的大汉不作声,齐刷刷看着他。

监工知道了他的身份,取了一碗浊酒走过来。

“太守大人,先前不知您是……”

“无碍。这大坝快修好了吧。”

陈长功接过破碗,将浊酒一饮而尽。

“如今也能用了,就是不太牢固。等雨停,还得再修缮一下。”

监工蹲在一旁,和他絮絮地说着,陈长功从中得到了些许慰藉。

“几年前建的底子牢靠,今年才能修得这么快。”

陈长功听他絮叨了一会儿,让人去和汉子们吃酒去了。

他独自坐在棚子边上,雨珠沿着木柱滴下来,打湿了肩头。

他自打被白宏川捡回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如今禹州百姓安居乐业,他这太守应当是做好了。

只是陈同庆这三年耽误了不少,还搅得禹州不安宁。

现在好了,等新任太守一来,他就该身退了。

眼下还需将白家铲除,陈长功捏着破碗的边沿,上面有一道挺锋利的豁口,正磨着他细长的手指。

平心而论,陈长功与陈同庆并不和睦。

许多年前一同流浪时,他们就为了一块黑硬的干粮打起来。

三年前,他们为了白宏川相互斗狠。终究是白宏川偏袒了弟弟,将他关起来。

陈长功盯着雨丝看了半晌,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他揉着眼睛,戴上蓑帽走回太守府。

陈长功自以为将心绪藏好了,回来见到梁昭时喉头还是忍不住动了动。

他自忖自己在旁人眼里已经不是常人了,可还是想在死之前倾诉几段柔肠。

梁昭正要去虞君骁的厢房,隔着雨雾瞧见陈长功,他站在廊檐下等着。

陈长功解开蓑衣,搭在廊柱边的栏杆上。

两相无言,梁昭先开了口。

“回来了就喝口热茶吧。”

陈长功去了他的厢房,捧着茶盏。

梁昭坐在矮榻上,找出些好玩的玩意把玩着。

陈长功喝了水,就打开了话茬。

“刚才在山里,我把白宏川给埋了。”

梁昭坐起来,直视着陈长功的眼睛。

“我幼时和陈同庆整日打架,白宏川每次都是偏袒他。我自幼刻苦读书,考取功名时白宏川让我用他的名字,我毫不犹豫就应下来。不瞒梁大人,我这一辈子活着全是为了他。”

“……”梁昭默了片刻,抬头说道,

“你刚才去看大坝,是好官。禹州有你是福气。”

陈长功啐了一口,不分青红皂白就骂起来。

“都是白宏川欺压百姓害的,我这是为他赎罪。”

梁昭惊愕地抬头看着陈长功,他抹了把脸,

“他娘的白宏川,我恨死他了。死了都不让我安生,活着还偏袒那个草包废物。”

陈长功说了一通,将自己的郁气吐出来。

“我自小没有爹娘,全靠他将我们养大。科举这事,我是听他的。”

书房里一片寂静,陈长功搓了把脸,将事实交代出来。

“我能成为太守,也是他一手操控的。”

他叹了口气,将隐约的哭腔咽下去。

这不是该卖惨的时候,他抬起眼皮,接着说道,

“三年前,我为兴修水利一事与他大吵了一架。他害怕我与临近的太守合谋害他,怎么说都不听。我假借他的名义让人去修坝,夜里回来的时候就被他派人关进太守府里,见不得光。”

梁昭默默给他添了茶,

“白宏川自说是白家不受宠的庶子,你知道吗?”

这一问把陈长功给问住了,他搓了搓手,说,

“他从未同我说过这些。我本想瞒着二位自己将事情处置好,没成想将事搞砸了。真是惭愧。”

说着,陈长功从怀里掏出一枚符牌,递给梁昭。

“禹山那一处练兵场,是白宏川找人办成的。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后来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只在逃走时抢了这符牌。白宏川不常去练兵场,应当没发现符牌丢了。”

梁昭接了符牌,就听陈长功表了忠心,

“梁大人,日后我听您调遣,只要能让这禹州恢复如初。”

梁昭听着窗边整齐的雨滴声,他见识到了极端的爱恨,终究没再说什么。

早在开国皇帝打天下的时候,白家就跟着有了功绩。

没过几代,白家没落,迁居到禹州城内。

因借着太后的势,白家这些年在城里的地位水涨船高,隐隐有了复兴之势。

梁昭合上书册,对白家了解了一些。白宏川的名字不在其列,恰好对上他自说的那些话。

陈长功昨日和他看了半晌的雨,雨停后就走了。

梁昭实在看不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兀自思索片刻就找别的事做了。

虞君骁昨夜还真来了一趟,打着师兄的名头给他送了一提糕点。

梁昭走到桌边,将浸了油的纸包打开,一股芝麻香扑上来。

梁昭捏着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白家的烂事。

今晨的雨停了,梁昭吃了会儿点心,坐不住似的去推了窗。

屋外的青草泛着绿色的柔光,正拼力向上长着。

虞君骁神出鬼没,一下就闪进梁昭眼里。

梁昭猛地往后一跳,

“师兄,你修了什么鬼道?”

虞君骁被逗乐了,笑得肩膀直抖。

要进门,虞君骁就要躲避着大开的窗扇绕到门那边。

两人索性隔着窗开始说事,梁昭捏了块酥得掉皮的点心递给虞君骁。

两人吹着潮湿的春风站了一会儿,梁昭说道,

“我翻了翻太守府里的书册,白宏川还真不被白家承认。白家是背后推手的话,玄都必然有人在推波助澜。”

“不会是太后,太后是他们拿来搪塞的噱头。”

“禹州离玄都太远,手伸得这么长,是要干嘛?”

虞君骁叹了口气,

“依这势头看是要造反。”

“……”

梁昭抓了抓还未束起的头发,有些烦躁,

“白家明面上没做什么,抓人都不好抓。”

虞君骁随着梁昭的动作,也把双手放在窗棂上。

“一会儿用午膳,吃完了咱们就去探探白家是什么来头。”

梁昭感受到手背的触感,低头看了看。

下一刻,虞君骁覆在他手上的手就被甩开了。

虞君骁的手弹到窗扇上,被交错的木条打到,立刻现出一道红痕。

“少动手动脚。”

“好大力啊指挥使。”

“……”

梁昭推开他,撑着窗棂跳出来。

“走吧,虞监事,吃饭去。陈长功还出不出来了……”

虞君骁嘴角一勾,搭上梁昭的肩。

“那我的手怎么办?以后还要打仗呢……”

两人吵吵嚷嚷地穿过长廊,梁昭不爽地挥开虞君骁的手,把自己的胳膊搭了上去。

白府门前的石狮被雨打湿,流下一层污浊的泥水。

梁昭扣着门环,下人打开门看了他一眼。

“白家主在吗?”

“我去通传一声。”

下人不一会儿就带两人去了前堂,白灏姗姗来迟。

“二位大人突然来,老夫忙收拾了收拾才过来拜见。久等了,二位大人所为何事?”

“听说白宏川白大人是贵府的,他昨日出逃死在路上了。我们来告知白家主。”

白灏头发是灰白的,他应该是早就听闻了,捋着胡须笑了一声,

“此子犯了大错,我已将他逐出白家。梁大人有心了,让人扔进乱葬岗即可。我白家不会插手禹州的事。”

梁昭接上话,

“白大人犯了何事?”

“他年轻时太冲动,强抢了街上的一个女人做妾。实在有辱我白家门风。”

白灏层层垂褶的老脸上隐约表现出一种恼怒的宽容,他摆着手说,

“罢了,此事不再提。”

虞君骁接过下人倒的茶水,轻嗅一下,他说道,

“家主知道白大人在禹州的所作所为,为何任由他欺压百姓?”

“我老了,力不从心。”

“白大人还说,白家是太后的母家,他这些做法,可都是你指使的。”

“虞小将军莫急,当年太后进宫时是个普通人家,陛下为了掩住悠悠众口,才让我认了太后当做义妹。我们已经有好些年不传信了。白家久居于此,一直不忘先帝之恩。”

两人什么也没问到,走出了白家。

虞君骁走过那个浑身狼狈的石狮,开了口,

“刚才的茶水里下了药。”

梁昭歪歪头,脖颈发出嘎嘣一声响。

“是侯爷当年给下的那种。”

虞君骁先是一愣,随即笑道,

“看来这白家主不想让咱们掺和这些事。”

没来由地,两人一齐想着定边侯给下的药,连带着觉得白家主有些慈祥了。

梁昭点头,从纷乱的杂绪中理出几分清明。

“白宏川句句所言都不是实话,那这白家就是好人家了。”

虞君骁给梁昭按捏着脖颈上的骨头。

回了太守府,赵守义正躺在小院里,明老七在他胳膊上施针。

他今日将梁昭落在他屋里的青玉刀拿了过来,立在廊柱边上。

梁昭走过去捡起长刀,

“老七,你又来了。待会儿给我诊诊脉。”

“好。”

明老七手下施着针,不疾不徐地回应。

这几天要不就是梁昭忙要不就是明老七忙,两人凑不出空子来诊脉。

明老七对他身上藏的毒感兴趣,每日定时定点地来施针。

梁昭将袖口撸上去,虞君骁坐在一边的石凳上等着。

梁昭:“虞将军去找陈长功去吧。”

虞君骁:“不急,我先瞧瞧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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