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月以来,他在钦天监做足了事,闲暇时胡乱想着自己这是否算是助长了陛下的昏聩。
方太傅的话回答了他。
几个呼吸之间,他就将自己的去路定了。
谢春生咬了咬下唇,他一小官的命不值钱,方太傅位高,还要劝谏陛下。
那这撞柱一职,就由他来担了吧。
群臣的哗然刚刚止息,就听钦天监监正大呼一声,明德殿的梁柱就见了血。
这一撞声音不低,惊动了正在与身边人争执的方行。
纷乱的喊叫声随着朝臣还未止息的劝慰声一起哄上来。
众人齐齐沉默下来,最后是沈清辞代师父高呼:“陛下,此法万万行不通!”
群臣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是先前的说辞,仿佛死了谁都与他们无干葛。
方行不忍看血泊里的年轻人,他愕然地转过头,银白的发丝在挣扎中散开一些。
离血泊近的衣摆已经洇湿了。
楚书澜面色冷硬,让应成海退了朝。
方行被众人裹挟着向外走去,躺在地板上的年轻官员被宫人抬了下去,无人在意。
他悲从中来,高声叱骂:“你们这些无心人,陛下变成这般,是朝臣的罪责!”
老臣年迈,吼了这一通,心力不足了。
方舳扑过来,脸上还有没褪下去的惊恐。他扶着年事已高的父亲,忧心地叹了口气。
“父亲,我们不过是在朝中谋个差事,何必同陛下争执,丢了性命呢。”
方行一直和大儿子讲不通,他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楚书澜从噩梦中惊醒,苏宁安的怨怼言犹在耳。
昨日朝会,那无名官员的血一直挂在眼皮上,总睡不安稳,他揉着眉心坐起来。
昨日夜里落了初雪,比往年早了不少。
他披上一件厚衣,站在殿前的屋檐下,宫墙上积了一层薄雪。
楚书澜踩了踩脚前的几块碎雪,抬脚时就化了。
他忽然觉得寂寞,能陪他的人已经去了。
到底是他咎由自取,若当年狠心不成亲,如今还会是这般境地么?
没人能答他。
太后派来的宫人低垂着头,诺诺地问道,“陛下,太后想见您一面。”
楚书澜没换衣裳,就这么敞着胸口去了太后寝宫。
秦香华还是当年那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手里揉搓着香囊。
她年纪挺大了,天早寒,寝殿里燃起了银丝炭。
这是宫人专去惠地采买的好炭。楚书澜披着外衣,带来一身寒气。
太后掀起眼皮,拖着长腔,“怎么不穿好衣裳?”
楚书澜将外衣裹紧了些,垂首问道,“母后让我来,有什么事?”
“哀家给你物色了一官家女,是礼部尚书的大姑娘。我瞧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你们二人以后相互扶持,也能撑住这摇晃的大殷。”
楚书澜抿着唇,娶个女人,就撑住了吗?那尚书左右逢源,怎么会专辅佐他。
他这一路走下来,已经众叛亲离了。
太后在皇后刚去这时候给他塞个女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单是这件事,楚书澜还想不了这么多。从小到大,母子两人间的芥蒂太多,他被缠在密密麻麻的蛛丝里,总是不免多想。
从小时起,他就知道自己的母妃不喜他。
他是遗腹子,秦香华借着他躲过了陪葬的命运,还要看着皇兄的脸色活。
他幼时尚有些调皮,每每惹得皇兄不高兴了,就会在秦香华这里挨顿打,压着去给皇兄道歉。
明明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太累了,楚书澜在暖烘烘的寝殿里,突然这么想。
这皇位,他的母亲孜孜经营的皇位,真的属于他吗?
楚书澜抬起眼,那双和太后如出一辙的眼睛染上了霜。
秦香华一惊,问道,“怎么了?不喜欢?只要熬过……”
“七年前,推我去承德殿的人是你,母后。”
秦香华就住了嘴。楚书澜看着她,
“你想要皇位,想要泼天的荣华,知道我和皇兄关系亲密,趁长兄危难,指了个宫人带我去陛下寝殿。”
秦香华手里的香囊掉下来,摔在脚下的软垫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你知道我的脾性,想保住大殷,就要亲手杀了长兄。届时,你的荣华,你的富贵,就全到手了。”
楚书澜说着,喉间涌上一阵血腥气。
他强咽下去,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你知道我那些日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皇兄死前,还对我笑了一下。他一定不知道你的诡计,不然,怎么能对我笑呢?”
秦香华错愕地看着那双血红的眼睛,喃喃道,“你做了这皇帝,还不满足吗?难道你还想像当年那样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觉得是看人脸色!楚书渊是个好皇帝!只有你!你以己度人……那时候不够好吗?”
秦香华回过神来,冲身边跪了一地的宫人吼,“都下去!”
楚书澜跪在地上,声音哽咽到尖锐。
“你怎么……宁安在行宫里受了苦,你怎么能不同我说?啊?”
秦香华向后退了两步,喃喃道,“朝臣都说,苏宁安坏了国运,她最好永远待在那行宫里。也好过误了我儿,哀家这是为了你!”
楚书澜跪在太后脚下,给她磕了个头。“我熬不下去了,母后自求多福吧。”
秦香华足足愣了半刻,看着儿子磕绊的身影消失在大殿外。
她自作聪明的、自以为幼童无知的那些腌臜事,楚书澜全都知道。
她怆然地走出去,殿外的大宫女迎上来扶着她。
秦香华侧头望着这陪了她几十年的大宫女,居然从她眼睛里看出来一丝畏惧。
秦香华猛地偏回头,望着殿外的整饰的秋景。年幼在民间唱曲的时候,不觉得人情珍贵。
孜孜以求的富贵到手,她才恍然发觉身边没有能说能笑的人了。
这些宫人,不过是听她命令演了一出可笑的戏。
一卷狂风夹着树叶上的雪粒猛地吹过来,将泡在繁华美梦里的秦香华吹醒了。
她不是那个在禹州唱曲的小姑娘了,在紫黎殿的秋风冬雪,早就把她的皮吹得松弛。
只有她还不自知,自以为容貌还似当年。
玄都城里几十年的微风,霎那间合成一贯强风,吹皱了她的脸,吹白了鬓边的发。
秦香华将散乱的发丝捋到脑后,颤巍巍地回了寝殿。
次日,太后入长明山礼佛,青灯古卷,再也没下过山。
楚书澜派出去搜寻皇子的人回报,仍没找到。
他摸了摸书房里的美人像,抱歉似的将画像收起来烧了。
他不沾美色烟酒,勤政律己,怎么就成了今日这境地?
一阵冷风裹着雪粒吹过来,楚书澜心想,错就错在当时拿起了剑,一步错步步错。
七年前。
尤载崇持剑逼进了宣德殿。
宣德殿总是萦着丝丝缕缕的药气,楚书澜被宫人带到殿外的时候,还带着对兄长的崇拜。
兄长虽从胎里带着病,常年用药,可不像那些风吹就倒的病秧子,看起来甚至比常人还要康健几分。
他是个能顶天立地的皇帝,一身的帝王气魄。
朝臣见了他,不会想到当今陛下是个药罐子。
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瞧见他用药时的虚弱,楚书澜一边走着,一边想起右相。
这极亲近的人里就有右相,他是陛下的弟弟,还没怎么见过陛下喝药呢。
正想着,就走到了宣德殿前。
“皇兄?母妃说你要见我。”
楚书澜扣响了殿门,等了一阵。殿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吼声,带着楚书渊不常见的疾言厉色。
“滚出去!”
楚书澜的手指顿在殿门外,他有些无措地蜷起手指,母亲对皇帝毕恭毕敬的心思不经意间影响到了他。
他听着这吼声,站在原地愣住了。
他何时惹了皇兄不开心?
心里腾起一阵阵细密的委屈,楚书澜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想听皇兄说些什么。
忽然,他听到一声刀剑落地的锐响。
来不及多问,他推开了殿门。
尤载崇站在龙床边上,垂眼看着病榻上的楚书渊。
楚书渊和楚书澜对上了眼,他病中原本泛白的脸色更白了,近乎透明。
发丝垂到床榻边上,沾了血。
“尤相找我有要事商议,你没人通传就进殿,教给你的规矩呢?出去!”
楚书澜看着皇兄胸口的一片血迹,又看了看尤载崇。
楚书渊沉下脸,“听话。”
楚书澜听着,眼皮微微颤抖,“商议什么?”
尤载崇敛了神色,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王爷,臣来找陛下商议刑部要案。”
楚书渊呛咳一声,扭头让楚书澜走,似乎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脆弱。
心念急转,楚书澜不是小孩子了,他多少听到了朝中的风闻。
尤载崇有不臣之心,早就在朝中暗布了人手。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把长剑,看向尤载崇。
楚书渊看着他,眸中带着几分惊骇,他嘴角溢出了血迹,张口要把楚书澜叫回神。
“噗嗤——”
楚书澜扭过身子,将那把长剑穿透了皇兄的胸口。
尤载崇身躯微微一震,他跪到地上,讶声开口,“小王爷,您这是……”
“我想当皇帝了,尤相帮我可好?”
尤载崇觑了眼床榻上的人,“这……陛下还未退位,恐怕于礼不合。”
楚书澜学着兄长平日说话的模样,笑道,“这殿里只有你我二人,只要尤相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
尤载崇眼中微光闪动,他行了礼退下了。
楚书渊从降生之日起就开始喝药,一直喝到今日。
这药总是吊着他的一口气,如今到死了都不让他死得安生,死得格外绵长。
尤载崇走过大殿,体贴地关上了殿门。
楚书澜扔了剑,哆嗦着扑到皇兄跟前。
楚书渊感受着胸口渐渐失去血气,他松开捂着胸口的右手,抬手抹去楚书澜脸上的泪,却给他沾了一脸的血污。
“帮我跟梁相传句话,就说我没生他的气。”
说了这一长串话,他好像有些累了。
楚书澜脸上的肌肉一直抖着,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泪水,颤声开口,“我要怎么做?”
楚书渊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发顶,笑着说,“尽力即可,辛苦你……”
后面的话楚书澜再也听不到了,嘉和帝做事雷厉风行,不让人看出喜怒。
走的时候声音还是有力的,止得戛然。
楚书澜抱着他的右手,怔怔地想,辛苦什么呢?
是辛苦他转告右相,还是辛苦他做个好皇帝,亦或是其他。
再也听不到了。
北风狂刮着明德殿的门窗,楚书澜将手里的最后一张美人画放进火盆。
等到画像的一角终于被火焰吞噬,变成一堆黑灰的残渣时,他转身向外走去。
桌案上的玉玺不知所踪,楚书澜自嘲地笑了笑,他胆子太小,那一剑后就更小了。
先帝托付的那句话隔了七年,还是没能传到梁相耳朵里。
御案上摆着梁昀刚刚上报的奏折,他有些惭愧地回头对着奏折道了声歉。
总归他不必再批那烦人的奏折了。
承历七年,大雪,承历皇帝自缢于百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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