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寒暑,岁月不知年。度厄宫笼罩在花树连绵而成的霞色云雾深处,是修真界诸多弟子的朝圣之地,千年未曾有任何变化。
仙魁碧珏统领众仙,日理万机从不懈怠,铲平魔域事必亲躬;供奉长夏经年累月的闭关,偶尔出关便要弄得天地震动,引得天一门的人战战兢兢前去跪迎;阿镜依旧穿梭于二堂三门之中辅助碧珏料理公务。
林望舒则终日留在度厄宫中修行,钻研上古典籍,修习兵戈剑戟,一时一刻也不敢懈怠。
短期来看她需要有自保之力,至少要有随碧珏除魔队伍精锐的水平,长期来看她要重新回到她曾经的高度,与碧珏并肩而立,为碧珏延续修真界千秋太平。
她无需长久拘泥于私情。
后山桃花林中,一身玄色衣衫的少女身形飒沓,她扬起手的刹那间,蝴蝶短刀已经稳稳钉在了桃花正中心。
而当短刀抽离的时候,那一朵桃花却只是轻轻颤动了几下,短刀刺入的地方刚好分开了桃花花蕊,并没有对花身造成任何损伤。
“好刀法!”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喝彩,林望舒翩然收势,蝴蝶短刀隐在了她的袖口。她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竟发现是多日不见的阿镜。
自从承授典仪后,阿镜便很少来找她,就像是因为知道她与碧珏的关系而有意保持礼貌的社交距离。
而后她断断续续病过几场,碧珏为她拦下了所有人的探视,她病好时候抱怨了一句碧珏如此专断,碧珏便坦白了她的私心,碧珏想和她多独处片刻。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在世人眼中她是碧珏的继任者,继任者性命垂危,仙魁亲自守在身边亦是人之常情。
碧珏很擅长为各种事情找到无比正当的理由。
这一点原因并不难猜。碧珏是仙魁,同样也是人,但从来没有人会把她当成人,所有人都会视她为仙魁,视她之言为神谕。
久而久之,碧珏在学习扮演无情无欲的自己,扮演众望所归的仙魁,她的话术总会偏于滴水不漏。
每每想到这里林望舒心头都会一阵五味杂陈,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到一个近乎荒诞的问题: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下的碧珏会知道什么叫喜欢么?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不等她再往下想,她的意识便被阿镜的声音拉了回来:
“听仙魁老儿说你在后山练武,想来你的身子也大安了,我刚好得闲便来探访一番。”阿镜笑道,“你不会因为我这些天被案牍耽搁不来看你生我的气了吧?”
“我怎么会?”林望舒朝阿镜回了一个笑,寒暄道,“最近可有要紧事?”
偌大的度厄宫,阿镜总算找到了愿意听她倾诉的人,一口气把最近的烦恼倾倒而出: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无非是代表仙魁她老人家主持几大仙门联合举办的比试。往年仙魁她老人家必亲自到场,今年却连面都不露,弄得整场赛事死气沉沉,远没有往年那么精彩。”
“这些年的演武赛事,谁参赛不是为了博得仙魁一顾?争什么所谓第一天才的头衔,又有谁能天才过当年的仙魁去?”
阿镜啪一下双手合十,伸了个懒腰:“我看这一代的天资,只怕连我都越不过去。”
林望舒不觉莞尔,她知道阿镜说这话并没有什么看不起后生的意思,她替碧珏整理卷宗时候瞥过一眼阿镜的任务记录,自阿镜出世起任务从未失手过,所带领的队伍百余年无人伤亡。
阿镜同样参加过当年的演武大会,并在大会中拔得头筹,没有对手能在她手中坚持过一炷香时间。林望舒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起阿镜演武大会是何时举办的。
“从三月上旬开始,五天前才结束。毕竟是十年一度的演武大会,各大门派各显神通,打上三个月都算快的,之前持续半年以上的比比皆是。”
阿镜又笑了笑:“我本来想建议仙魁老儿放你过去的,无奈仙魁老儿死活不松口,说什么刀剑无眼唯恐伤到小舒。你听听这话,当年她可是直接让我单枪匹马去追击魔族,那时候我也没比你大到哪去,也没见她这么担心。”
猜想得到证实,林望舒不由得愣怔了。
她二月时候染了一场风寒,风寒入侵心脉勾起了她的旧病,她因此缠绵病榻数月有余。
整个病中碧珏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她榻旁,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推算时间刚好是演武盛会持续的期间。
从某种意义上,大概也算得上碧珏为她破了规矩,在碧珏眼里她终究还是有地位的。
可她又忍不住惶恐,度厄宫的账目一直都是公之于众的,她病着的事情藏不住。有心人略微一算便知道她突然病倒的时间和演武盛会的时间重叠。
她喜欢着碧珏,便会不由自主地为碧珏着想,碧珏这样一个自重名节的人,她实在不想让她的原因让碧珏遭到非议。
如今天下安定,天一门稳坐仙门之首的位置,并似当年风雨飘摇时需要与仙魁的姻亲作为维系。倘若祐华仙尊从无极地渊归来进行澄清,她与碧珏的事情也不至于需要这般隐藏。
*
暗室中传来药杵研磨沙沙之声,沉闷沙哑,明灭的烛火将两道身影映在墙上,一道端正淡漠,一道悠游随和。
一柄长剑放在棋盘旁,剑身宛若饱饮日精月华,散发着荧蓝的幽光。剑柄上系着一条剑穗,看得出是经了年岁的老物件,丝线却只起了些许毛边,可见宝剑主人平时对它的珍重。
举止随意的女子将一枚黑子落于棋局之上,看向对面的女子,叹息了一声:“清瑶,你这不是弥补过失,你是无法回头。”
无法回头么?
可她做什么都不会走回头路,光阴如逝水不会倒流,世间万物的法则都在告诉她所谓回头的可能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
就像她的术法只能使度厄宫满山桃花常开不败,而不能使之死而复生。
她性情端正,毕生所求唯修真界安定,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
可修真界表面的安稳就快要走到了尽头,除了她之外并无人觉察到这一点。在修真界多数人看来,只不过是魔族活动得比往年频繁了些许,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因而并无人放在心上。
与人为敌者无外乎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可随着灵衰期降临且持续千年,这些势力亦销声匿迹,区分上述之物的方法已经失传,为了方便称呼,修真界便统一将作乱之物指认为这其中最强大的两支势力,鬼界和魔族。
譬如那业火狐族一脉明明是狐妖,却以鬼物自居,可见这种情况不止修真界独有。
不过鬼界在千年前被她封印,就算想要影响修真界也是有限,她担心的始终还是那千年来无法根除的魔族。
她向研钵中加了几粒浅紫色的碎屑,碎屑很快被捣成粉末与原本的药粉混为一体。碧珏眸光垂下,面前的药粉研得极细,仿佛一阵微风就能让它们散得干净。
药粉散发的幽香之中渗着缕缕肃杀的血腥气,就连和缕香的香气也难以压住。
在这种气味的影响,她那双白玉般的眼睛深处产生了微妙的改变,淡色瞳仁深处蝴蝶的斑纹徐徐加深,脖颈上烈焰锁链的纹路灼灼燃烧。将药钵放到桌上后,她的手伸向一旁那柄幽蓝长剑。
在她对面研究棋谱的女子感受到了她的异常,一面水镜于掌心浮现,灵光直照入碧珏的眼底,碧珏方才如梦初醒般放下了问情剑。
殷红的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在棋盘上,滴落声回响在这间密室中。碧珏用灵力封住了伤口,缓声对女子道谢。
“这有什么可谢的,你叫我过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替你护法免得你失控么?”女人掏出帕子,擦了擦棋盘上的血迹,“只不过我到底疏浅,遥想当年那位见城鬼王……”
幽蓝长剑突然嗡鸣了一声,那声音格外苍凉凄厉,女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她颇为痛心地抚摸着沁了血色的棋子:“算了,不提往事。你没事就行,只是可惜了我这一盘好棋。”
碧珏神色如常,就像那云间残月,石上清霜,美则美矣,却总透着了无人气的幽凉。
“是我的过失,改日我赔给湘陵一盘好棋便是。”
女人抬起头,看向碧珏脖颈间的火焰纹,缭绕的焰色为碧珏清疏的容颜平添了一寸娇娆妩媚,哪怕她依旧笑得温和清浅,但不达眼底的笑只会增加她的神秘危险。
不像个名门仙尊,反倒近乎于披着美人皮骨的艳魔。
锁心缚以燃烧命火结成,燃烧自己的命火为自己施加咒术的事情大概只有碧珏一个人能干得出来。
湘陵君与碧珏相识相交多年,深谙碧珏的性情。千年以来碧珏镇守度厄宫,活得从来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为修真界而生的工具。
起初是前任仙魁的工具,而后是名为仙魁的工具。至于除了工具以外的人性,她几乎是未有所见。
想到这一层,涌到嘴边的话自然咽了下去。
和一个没有人性的人探讨人性无疑是徒费口舌,除了惹得自己一肚子气外别无用处,本着这样的想法,湘陵君索性起身告辞。
碧珏旋即起身送客。
这位湘陵君名唤镜浅,与入了无极地渊的祐华仙尊流越一样是她昔年旧友,同样是灵苏三贤之一。
不同于她的位高权重端居庙堂和流越的身入地渊杳无行踪,湘陵君除了早年力守罗刹边界外并未有其它功业。声望名节风评财富对她宛若过眼云烟,她从来只做她想做的事情,随心所欲,无束无拘。
说实话,她欣赏镜湘陵洒脱随心所欲的性情,可又觉得镜湘陵的无所拘束有些过了头,镜湘陵太有主见又太了解她的秉性,很容易一心坚持自己的想法而与她的决策背道而驰。
就像镜湘陵现在还不认可她对林望舒的安排。
林望舒是她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唯有林望舒才能让她再度开启抵御魔族的合月祝灵法阵。这样以一人救万民的计划在她看来已经是不二选择,可镜湘陵则一直觉得她对林望舒的安排太过残忍。每次见面总要对她或明或暗提几句,让她心烦不已。
她与曾经的林望舒确实有一段不浅的纠葛,可她也对林望舒说清楚了她的所有目的与安排,在那段纠葛之中她不算问心有愧。
至于现在,她也会找机会对林望舒坦明她的意图。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送走镜湘陵后,她准备折返回度厄宫批阅尚未完成的公务,可路过一处垂藤悬花掩映的水亭时,她顿住了脚步。
水亭中人影幢幢,时不时传出一阵欢声笑语。她一向是不愿做听人墙角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但因为她修为实在太高听觉实在敏锐,里面的对话不受控制地钻入她耳中。
“……你看望舒这样的天资,区区仙魁算得了什么,就算当天上的神仙都使得!”
少女的声调偏高,说到兴致高昂之处笑声像是金玉相撞,整个度厄宫的威严沉静似乎在此时都被少女极具传染力的声音席卷取代。
这般恣意潇洒,高谈阔论,不减当年湘陵酒后狂言之乱。
碧珏心头不喜,本欲出面婉言逐客,可想到自己允诺过林望舒可自行会客一事,还是顿住了脚步,准备转身离去。
只是少女的声音依旧穿透夜幕,如一块重石落在水面,激起千叠浪。
“你问我和望舒?我们之前确实结过金兰契,望舒,这事你没和阿镜说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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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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