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外的官驿大堂里,一张大圆桌,人挨人的坐了十一个从头到脚包裹严实的司陵女,每人面前放着一杯酒,身后站了一名禁军,冷着脸,押着刀。一身戎装的大将军李军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身侧是一名中年太监。太监笑着打量着桌前的几位少女,似是对这个场面甚是满意。
邬周舒略带愠怒的开口问道:“李将军今日这阵仗是为何?”
李军面无表情,瞥了一眼旁边的太监多宝,多宝自觉的上前一步,躬身道:“姑娘莫怪,这酒和每日所饮并无差异,只是今日午时遇上劫匪,混战之中,恐有闲杂人等混入,污了司陵邑的声名,所以才不得不早作预防。”
“既是天天都要饮的,吾等何时推搪过,尔等如此无礼,就不怕污了皇家声名!”邬周舒反问。
多宝依然陪笑道:“这也是为了各位姑娘的安危着想,若真有人混入,未防伤及她人,兵士们需得立即拿下才是。还望各位姑娘多多包涵,过了今晚这最后一关,进了宫,咱家自会向各位姑娘赔罪。”
邬周舒环视了一圈持刀的侍卫,看向李军。李军见状抱拳行礼,仍是一言不发。他自是看得出,这些坐的笔直的司陵女,根本没把禁军的威胁放在眼里。
左丘锌坐在邬岚和邬雨嫣中间,不住的在心里庆幸下车前趁人不查,喝了那琉璃瓶里的药水。否则不知道等下是先被毒死,还是先被乱刀砍死。
她们自下了马车,便被禁军包围着,如囚犯般径直押解到了大堂里,按着坐在了桌前。全程没人解释,也没人发问,双方憋着劲对峙着,在此刻终于爆发了。
左丘锌寻思着,应该是皇室要假借劫匪之名,给这些即将踏入宫门的司陵女一个下马威,让她们知道谁是这王城里的主宰。
说到底司陵邑传承千年,到底是不是巫族之后,是不是真的会术法,已经没有办法验证了。纵使都是真的,许久没有在人前显现,也便没人记得了,只剩下个守墓人的身份成了普遍的认知。
更何况这些司陵女,小小年纪被送进宫里,名义上是掌管皇室祭礼的女史,更多的时候,都只是随侍在主子身边,记录些生活琐事,个人喜恶罢了。主子一死,便跟着回到司陵邑守墓,终身不得婚嫁,归宿还不如寻常女官宫人。
早在新朝初立的时候,司陵邑在大良的地位和作用就已经备受争议,先太子谋逆案后,在前人已经被肃清的情势下入宫,纵使顶着皇室祭礼的名头,却未必能够服众。都是伺候主子的,谁又比谁高贵多少,管你是什么出身,进了那宫墙,还不是要看看各自的手段。那些活下来的,爬上去的,有几个不是在泥沼里滚了一身的脏污,染了满手的鲜血的,又有几个经过这一番的挣扎后,还能保持一颗清明的心的。
眼下司陵女还没有踏进宫门,就已被拉入这些腌臜的争斗中了,不过看邬周舒这姿态,是没打算逆来顺受,任人宰割。
“酒我们自是会喝的,前提是在你们收了刀,退至院中,并对刚刚的无礼道歉。否则李大将军若是够胆,就把我等统统砍了,再辨别有无奸人混入。”邬周舒语气坚决,众人晗首作为对她的支持。
多宝仍是不肯退让,继续劝说:“姑娘这是何苦,酒迟早是要喝的,何必拘泥于形式。还是自己的性命、族人的清白要紧啊!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邬周舒已经端起面前的酒,扬手洒在了地上,其他人紧随其后,齐刷刷将酒拿起,倾倒一地。大堂内,顿时被酒气包围,隐隐还透着一股血腥。
“收刀!”不等多宝再开口,李军终于下令。他心里清楚,不管是谁授意多宝忽然来这一出的试探,若真是有任何一个司陵女出了事,他的任务都算失败了,问起责来,他都要首当其冲,且他实在不喜欢当权者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禁军整齐划一的收刀入鞘,仍紧紧包围着圆桌,寸步未移。有人上前重新斟满酒杯。
李军再次拱手:“姑娘,你我各让一步,可行?” 他的声音浑厚、干脆,透着军人独有的飒爽。
“启程酒已是让步。你们如今行事,莫不是忘了司陵邑乃法外之地,司陵族乃法外之人!”邬周舒疾冷冷的回复,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丝毫没有一个身陷重围的弱女子该有的胆怯。
李军闻言,思忖片刻,挥手撤去了堂内所有人,拎着多宝的领子一同退到了门外,隔着门窗站成一排,严阵以待。
所谓“法外之地、法外之人”是历朝历代传承下来的对司陵邑的特赦,即擅闯司陵邑者,杀之无罪;无故冒犯司陵女者,杀之免死。意思是你要是进了司陵邑的地盘,司陵族想杀就杀;你要是得罪了司陵女,司陵族也可先斩后奏,不用偿命。
大良开国后,对司陵邑的某些特权有所撼动,却也没有明文说这些特权就没有了。所以李军虽然心里存疑,也不想以身试之,不是怕,主要是不值得。
邬周舒见人都退了,缓缓开口,语调明显平和了许多:“各位姐妹,入宫为使,续两族契约,既是殊荣,也是试炼。各位需时刻谨记,司陵一族,承天命、司皇陵,不惑苍生、不涉党争、不辱宗族。“
说罢,她端起面前的酒杯,道:“帝陵,邬周舒。”一饮而尽,后放下杯,朝左边的司陵女示意。
女子也不废话,端起酒杯,冷声道:“帝陵,邬怡蒙!”也是一饮而尽。
“帝陵,邬水寒!”
“王陵,邬江璐!”
“王陵,邬瑜然!”每个女子依次报上自己的出处和名字,饮下杯中酒,禁军和太监就静静的立在门口观望。
左丘锌努力的分辨着那些已经报了名字的“同门“,希望透过短短几字能多少记住一些,片刻后他就放弃了,感觉要是邬岚和邬雨嫣,若换个位置,他也就认不出来了。
“王陵,邬溪源!”
“王陵,邬霜冷!”
已经过了7个人了,李军和多宝互相看了一眼,这一眼的内容很多,既是对至此平安无事的庆幸,也是对彼此记忆能力的探寻。不知谁定的规矩,非说不见圣驾,不见真容。这一路上,对着这十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团子,既好笑又无奈。
“妃陵,邬乐琳……”
“嘭!“就在邬乐琳刚刚报了姓名后,邬溪源忽然一头倒在了桌子上,黑色的面纱下慢慢洇出红褐色的血迹。
门外的禁军见状纷纷抽刀,意欲冲进来,却被李军伸手挡在门外,门内的司陵女们视若无睹,依然静默的坐着。
邬乐琳只稍作停顿仰头把酒喝了。
邬岚举杯继续:“妃陵,邬岚!”。
左丘锌此刻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危险性,不由得生了一层冷汗。若邬悠悠说谎,若那解药有问题,他也会立刻血溅当场。可事到如今,跑怕是没那么容易,被抓住了就会给母亲、空山居以及住在空山居上的林若虚带来麻烦,还有那个邬悠悠以及他背后的政陵也免不了被问责,那么司陵邑和皇室的重修旧好,怕是要终断在他手上了。再说就此放弃也有点可惜,这可是他难得想出的在不暴露身份的基础上,混进宫的办法。那么索性赌一把,赌邬悠悠的解药是真的,赌自己试毒多年的耐药性。他拿起酒杯送到唇边,强自镇静说道:“政陵,邬悠悠!”
伴着一股清香入口,在心中默念师祖保佑!迟迟不敢将酒吞下,好在面纱遮掩,看不出端倪。他轻轻放下酒杯,目不斜视的细细品着口中酒水的滋味,希望能品出个所以然来。
“妃陵,邬雨嫣!” 邬雨嫣声音有些许的颤抖,但还是坚定的把酒喝了。
十一个人全部喝完了,所有人面面相觑,静坐了一盏茶的时间,门外的禁军才将气绝的假邬溪源抬起、拖走。
李军恭敬的向众人行礼:“各位姑娘受惊了。我已着人准备饮食和房间,明日要直接入宫了,还请各位姑娘早些休息,咱们顺利走完这最后一程。”说罢便要走人。
“李将军留步!” 邬周舒开口阻拦:“ 我等出发时共十一人,而此时只余十人,一人生死未卜,将军作何安排?” 言外之意你们护卫不利,没什么要解释的么?
李军平静回道:“姑娘恕罪,确是我等护卫有失,入宫后,我自会向皇上请罪。姑娘的同门,李某也会着人寻找,生死无论!”
“自是你等护卫不周。司陵邑护你们出黑石谷,千山关守军送你们入云山,空山居的威名庇佑你们过了云山界,结果邻近王城,你们却连如此规模的草莽都探不到、防不住。”
短短几句话,就把事发的时间和地点给锁定了,既在嘲笑禁军无能,离了司陵邑和边军的护持,不堪一击;又在嘲笑大良国土不安,连王成附近都有如此规模的山匪。
邬周舒继续说,言语间带着谴责:“吾等以命相托,你却以命相逼,如今出了祸事,一句自去请罪便想一笔带过,难道不是在拖延时间、包庇属下、逃避罪责?人命攸关,如此草菅,大良律法何在?军纪何在?”
左丘锌听得眼都直了,禁不住吞了吞口水,一不小心就把刚才的酒给咽了,强忍着咳嗽,一时竟忘了害怕毒发。心想你刚才不是说不涉党争、不惑苍生么,这怎么就问起律法军纪了,况且,咱就剩十个人了,拼战力,也打不过呀,你咋还这么横呢。
邬岚似是知晓他的心声,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乱动。
李军也知道邬周舒这是借机报复刚刚的无礼,也确实觉得理亏,于是问:“姑娘当如何?”
邬周舒:“失职者斩,失察者杖,失踪者寻。若邬溪源三日内没有寻回,亦或是寻回的只有尸身,我要你和你们这一队的人,以命抵命!”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说的咬牙切齿。
此言一出,堂内一阵混乱,所有兵士都气愤不已,纷纷表示不满。
“姑娘慎言,若邬溪源当真遭遇不幸,李某一人愿以命低之,于他人无关。”李军严肃的回答。之后对属下吩咐道:“把人带过来!”
对于今天遇到山匪之事,本就觉得蹊跷且恼火。这么大规模的山匪,在如此靠近王城的位置,袭击官车,若说没点阴谋阳谋的,他是不信的,但可恨就可恨在,抓住的匪徒都自杀了,跑掉的一个也没追上。本来想着回去再慢慢查,可现在邬周舒话里话外都在说你们有暗通匪徒的嫌疑,那必然是要给个态度的。
很快,两个负责在邬溪源所乘马车周围护持的士兵,被困成人棍拖上来,狠狠摔在地上。
“四十军棍!”李军朝属下吩咐道,说罢,不给邬周舒继续纠缠的机会,转身带着太监和护卫就走了。
接下来驿站里,厅内厅外便出现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厅内几个黑衣女子,围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的用着晚餐,甚至连面纱和兜帽都没有摘。而厅外,嗙!嗙!嗙的军棍交替着挥下,开始还伴着惨叫声,后来就只剩下敲击声了。四十军棍,打的很快,不过一炷香时间就打完了,地面上洇出血来,被打的人已经气若游丝。四名士兵一手拎着军棍,一手价着人,默默将人拖走了。驿站的仆役训练有素的泼水冲刷,很快血迹也清洗干净了。
厅堂内外慢慢安静下来,邬周舒也未再发作,而是对身边的人交代,传书与司陵邑,告知此行所历诸事,特别叮嘱王陵的人要妥善安抚邬溪源的家人,望司陵邑设法查找其下落。
李军望着停放在柴房里的尸体,命人撤去兜帽和面纱,又打来清水,仔细擦净脸上的血迹。既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希望能看清楚对方的样貌。然而端详许久,也未看出什么线索。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身上穿的是司陵女统一的服饰,脸色青紫,双眼圆睁,显然死时是极度痛苦的,却是未及挣扎,就一命呜呼了。
令李军不解的是多宝和司陵女的对话,已经说明了酒水有毒,这个不明身份的女若不是耳背,怎么会明知有丧命的可能,还不趁早逃脱呢。
潜伏的目的多数是为了获取情报或行暗杀之事,既然暴露,不是应该先保命再从长计议么,这无端端的、毫无意义的牺牲,是为了什么。
只是,丢了一个司陵女,死了一个潜入者,他这大将军的位置怕是做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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