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让他稍等片刻,我再出去接见。”
苏琅随口吩咐,觉得这事来得不巧,自己去见客留下二人岂不更糟糕?只是又不好怠慢客人,敲了敲棋子,便要起身。
哪知傅越神色一讶,竟是问,“郡王生辰要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苏琅一愣,算了算,去年生辰在梁州过的,的确不曾给人知道的机会。他便开口解释道,“我不是瞒你。送礼的人来得着实有些早了,我本想着提前七日下请帖,也不打算大操大办,熟悉的人之间聚一聚便好了。他们提前十日便来,是我没料到的。”
“原来如此。许是他们担心路上耽搁,所以才来得早吧。”
傅越点头,神情却有几分懊恼,“郡王却也不愿提前对我说,我也好让父亲早些准备。”
苏琅失笑,“就是怕你们早些准备。你们且安坐,我先去会客。”
傅越岂能安坐,若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反而更加挂怀。
偏偏陆辛还如此淡定。他是郡王的幼时玩伴、枕边人,自然对此事了如指掌,轻易便领先傅越一步。
其实郡王会客,本不必让陆辛回避。奈何我来了,陆辛就要留下“陪”我,以成全礼数。
恰好陆辛投完,拿掉壶中矢,便唤家仆搬来蒲团,请傅越坐下。
那蒲团放在棋盘侧边的位置,傅越看了一眼陆辛,提了提衣袍便端正坐下。
此处视角甚好,既可观棋,亦可观景。
如今暖气潜催,花叶渐发,偶有微风叆叇,吹得人好生惬意。
傅越与陆辛静坐无话,便又观起棋来,打发时间。
人说观棋如观心,执棋者或沉着冷静、或轻率急进,或眼观六路、或一叶障目,或思虑深远、或任行散漫,凡此种种,尽于棋风中展现出来。
观棋亦如观战,棋手之布局筹谋、杀伐攻守,恰似驰马沙场、点兵布阵,三十六计变幻无穷。
傅越先看白子,白子为苏琅所执。只见其形大开大合,似信手布局,占据地利后,便大胆地向中心求势,白子横掠棋盘,下得大气磅礴。
再看黑子,黑子自然是陆辛。陆辛与郡王不同,其棋风稳健保守,以角为据地,稳扎稳打,逐步深入。虽在初期地盘上难占优势,却不易失子失地,反而容易攻击对方的弱势,找到突破口。
两者堪称互补。
唯独少几分变化。傅越暗暗寻思,若让自己来下,便要于布局之中藏一道闲笔,于定式之外多一手变数,乱揉一团波诡云谲,荡出一盘伏兵四设,教人猝不及防,不知下一招潜于何处。
他左手挽袖,右手闲闲捻起一粒棋子,似要落下。
陆辛聚精会神,盯着他的手。
傅越却倏地一笑,把棋子放下。
“陆将军下棋时,可也想过天下大势?”
陆辛一愣。
“何出此言?”
“听闻将军近日挂心卜筮之道。”傅越闲闲拨弄着棋盘边上的黑子,“想来不久前的日食,也让将军心怀忧虑。”
他明说陆辛,实则暗指郡王。
郡王似乎觉得傅越之才,治理蜀中政务已足,凡涉天下之事,反而不常言明。何况近日傅家风头渐起,郡王似乎有所疑虑,暗暗扶持起其他家族。据坊间流传,陆辛无事便往霍府跑,表面上是与霍娘子交好,实则替郡王暗中传话。
这便让傅越多了一层顾虑。
其实陆辛的真正目的,倒未必如坊间所说;而霍娘子也未必成为傅越的敌手。
霍娘子之志不在政事,傅越心里清楚。霍家男丁又稀少,论才干,未必有值得扶植的对象。
真正需要在意的,反而是自家这边。
傅越当年在郡王面前夸下海口,要将世家摘除在外,为郡王举贤任能,虽说有顺应时势、博取信任之嫌,却不能不谨慎恪守,以免见疑。
可是以傅越之力,约束整个世家,不仅有人情上的顾虑,更兼年少,难以完全服众,是以只能徐徐为之,确保势力的发展不太过火。
虽说如此,傅越也并非全无掌权的野心,然而比起当初急切证明自己的心情,如今他的想法不过是要让命令下达更通畅、执行更便利,好实现自己一手规划的政治图景罢了。若说再有什么,那就是与陆辛一较高下的胜负心。
是以最重要的仍是保住自己在郡王心中的地位,而不是打压虚实难分的“政敌”。
他既然有心取代陆将军,一则要保证自己在郡王面前形象之无害,至少对郡王绝对无害,二则要表现出自己不逊于陆将军的一面,进而参与到郡王的全部谋划当中。
陆辛沉吟片刻。
他料想以傅郎君的聪慧,必然能够参透当今的局势与郡王的心思,只是兹事体大,若由郡王亲口告知也就罢了,自己来说反而不妥。何况如今形势尚未分明,倘若天下无变,反而祸从口出,连傅郎君也要身受牵连。
“傅郎君多心了,天行有常,日月相交本是定数,与天下大势有何联系?只是钦天监偶尔测算失误,以致日食来得不准,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
“哦?”
真是一张撬不开的嘴。
“那陆将军求签问卦,又是为何?难不成,打着问卦的名号,实则倾慕佳人?”
他这话纯粹是信口胡说,故意引陆辛来反驳。霍娘子风名在外,谁不知她只在上位,何况陆将军既是郡王的人,其取向自不必说,又怎敢背着郡王亲近他人?
陆辛果然横目蹙眉,情急开口,“莫要这样说。岂不有损霍娘子名声?”
他每番会见,并不避人耳目,厅堂叙谈,亦有他人在侧。实是担忧瓜田李下,惹出不利的流言。
嗯?
傅越傻眼。
恐怕霍娘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名声待损。
成都人对她的事迹,已经见怪不怪,为了谈生意而往她帐里送美少年的商人也不计其数。若非世上女子大多腼腆,又无充盈家资,成都城里还要多几个“附庸风雅”的效仿者。
见傅越哑声,陆辛心觉语气太硬,便低下声来,解释道,“我们只是寻常朋友。霍娘子偶尔有事拜托我,便以解卦为酬劳,一来二去,就成了这样。”
易卜之事,陆辛着实不以为意。霍娘子救城有恩,受托帮忙不过举手之劳,他本不求报,奈何霍娘子抓着他要卜卦,总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这番解释着实没趣。
他若是亲自去问霍娘子,会否得到答案呢?
苏琅回来时,便看到二人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块。傅越侧身赏景自是姿态优雅,陆辛眼观鼻鼻观心俨如魂魄离体。
他轻咳了一声,二人才回过头来。
苏琅为了见客,换了一身稍正式的衣裳,如今绮绣披身、美冠玉带,端的一副贵公子形象。
他出来便说,“怎么坐着没事干,也不帮我把棋下完啊?”
傅越瞥眼一笑,“郡王的棋,我怎敢乱摆?”
其实心里早就替他挪了几十步了。
见苏琅孤身一人,他便问,“客人如何?”
“已招待好了。”
苏琅撩开袍子,盘膝而坐,“我在梁州时,与那刺史有些来往,他倒还记得我。想来我也该给他回信。”就算只为两道交好,也合该如此。
山南西道占据蜀地与中原交通之要冲,与剑南道合为四川盆地之全体,可谓地理之同宗,其凭借北部山脉构成中原的屏障,既可保两境之安稳,又能成为两地交兵的渠道,其地位不可小觑。
苏琅虽领益州都督,其所封之汉中郡[1]却在山南西道,更是占据了重要的枢纽位置。
为此,他不得不加以重视。
傅越点头,“既是故交,合该关心。”他又说,“如今连客人都来了,郡王也不必隐瞒,便把生辰告诉我吧。”
苏琅才想起这一茬,忙说好好,便道是本月二十。
傅越便记下了。
苏琅下完棋,与陆辛收拾了残局,便请傅越一道用膳。
傅越如今来王府也是随意,就算不谈公务、不思琴赋,也要时不时露个脸。想见郡王是一回事,彰显郡王的宠信更令其得意,但是又不好对外张扬,就只能在王府仆人打招呼时心里偷笑。
午膳后到书房议事。
蜀中倒也没什么大事。最近郡王桌上的政书少了许多,反而添了几本兵书,墙上也挂上了新绘地图,只有一道红墨圈起了剑南与南诏接壤的州县。
虽然如此,傅越却于蜀地两道与陇右道交界处以及汉江与长江合流处,发现了几道细小模糊的墨痕。
是他想多了么?
或许郡王写完字后,不经意地碰到了那些地方。
傅越的目光向右下方缓慢地移动了一会儿,忽闻郡王在耳畔问,“长凌也对这地图感兴趣吗?”
傅越浑身一抖,哪里想到郡王靠得那样近;又因着方才的暗中揣测,觉出几分心虚来。
“只是随便看看罢了。”
陆辛从一旁观察傅越表情,隐隐看出他的心思,想起庭中对方议及天下大势,似有未尽之语,一时不知是否要出言提示。
犹豫间,便看到苏琅半退一步,懒懒坐到扶手椅上,手指拈起昨日收到的那封信,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陆辛斟酌片刻,便说道,“殿下若论军事,不妨让傅郎君回避。”
苏琅一怔,他并无此意。不过转念一想,阿年以往不曾让长凌回避,如今当面提出,显然不是问我,而是在激长凌。
果然,傅越眉毛一竖,眼睛微瞪,便问,“陆将军这是何意?”
陆辛转头,淡然道,“行兵之事枯燥无味,只怕郎君不感兴趣。”
此话非真,试探意味更多一点。一来他不确定傅越是否真的有话要说,若是贸然引出话题,对方却无言以对,岂不尴尬;二来提醒殿下,书信所言内容重大,若有意告知傅郎君,此时便是好时机,若无意声张,最好小心隐瞒。
目前为止,殿下之思虑谋划,都是秘而不宣。陆辛私心觉得,不应该打破这个局面,然而以傅郎君与殿下之亲近、出入王府之无忌,早晚发现端倪;殿下于心又偏袒傅郎君,未必当真疑他,只是没有机会开口罢了。
但这些话,陆辛不能明着戳破,便只好正话反说。
他想,若傅郎君当真倾吐心中想法,或许殿下心中的疑虑也能因此打消。
“陆将军未免太小瞧人,”傅越下颌微抬,上前几步,“莫非以为我不知兵?”
傅越身材高挑,陆辛形体挺拔,站在一起不分高下,真似一条鸿沟两岸,楚汉相争大军压境。
“我并无此意。”
陆辛眼梢微微一动,表情温和,似乎想要传达笑意。
那轻描淡写的神色却被理解为天然的轻蔑,傅越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挑战,也便不顾先前那几分心虚,扬眉道:
“若是军机大事,要傅越回避,傅越无话可说。若以我不知兵为由支开我,我可就不服了。傅越虽不才,也读过《孙子兵法》《尉缭子》《六韬》等传世兵书,略知地势之要、用兵之法、将帅之道。”
他一阵输出,让苏琅觉得有趣。苏琅便问,“那么长凌觉得,当今天下,以何为轻重?”
傅越便道,[2]“当今天下,重在北方,而北方以河东洛阳为中心,占三川之险,西合关中,东达河南,南望荆襄,御天下之朝市。东南以江宁为重镇,北靠长江,遥望黄淮平原,西通巴蜀,东接三吴。西南益州,四面屏障,易守难攻,以剑阁为门户,据长江之上游,取地利之殷可以固守,图江川之便可以东下,此为……郡王所守。”
他本想说,以此为依据,亦可图中原。
如今天子年幼,朝政混乱,皇权有旁落之势。一旦生变,郡王可起义军,长驱而入,但……这么做的风险,亦不可估量。
“长凌所言不错。倒是我……小看了长凌。”
苏琅起身,把信交给了傅越。
[1]参考地图时出现一些时代交错和识图误会,这个时期汉中郡应该已经叫梁州了,不过改封号好像有点奇怪,就当大家都沿用旧名称好了。
[2]不严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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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观局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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