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陆辛挡去了大半的酒,苏琅还是不可避免地喝了许多,有些不胜酒力。
若是在众将面前,许是要被笑话。
他可没有阿年那般海量。
只是今夜堪乐。
自从到梁州,就很少这样欢畅热闹了。
短短几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
难得庆祝一下,他竟有些忘乎所以。
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酒宴酣时,众人便让他许愿。
苏琅被簇拥着起身,站在席中,遥遥地对着月亮。
他想,要什么呢?
权力富贵,他并不歆羡;昌乐安康,有人为他挂心。
他奔波半生、辛苦半生,究竟想要什么?
他沉吟许久,眉目弯弯,两颊红飞。他举起杯子,对着月亮,对着所有人。
他说,我愿天下安定、四海升平。
他说,我愿亲朋故交,常伴身边。
他说,我愿世上无所忧,无所苦;
人人都称心得意,人人都喜乐康健。
那一瞬,他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好像偌大的天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神魂清明之时,便看到一只孤鹤,屹立于云松之下。
良辰美景,奈何天。
*
宴会结束请走宾客,被陆辛扶出门后,苏琅还有几分恍惚。或许是醉意又上来了,他忽然弯腰跌倒在地上。
陆辛抓不稳他,被一阵大力拉走,扑在了苏琅的身上。
他慌张起身,欲呼殿下。
一只手却紧紧握着他。
苏琅说,“如果人人都能称心如意,那我呢?”
那时宾客的声音都渐渐远了,灯彩被丫鬟仆人摘了下来,只有晚夜的春风吹着苏琅的面颊。
酒宴之兴犹未尽,苏琅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想问陆辛要一个说法。
可是陆辛不明白他问的什么,他以为殿下又变得孩子气。因为殿下总是有许多天真过分的梦想,又时常为求而不得失望。
可是看到这样的殿下,他总是会感到心软。
他会怀念那个在雪地里拉住自己的人,把对方每一个纯粹的愿望都当做自己生命的救赎。
陆辛说,“殿下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
苏琅又说,“我要一份情。”
陆辛愣住了。
或许是酒气让苏琅脑子发热,他仰起头,忽地揪住陆辛的领子,一口啃上了对方的脖子。
陆辛身体彻底僵住。
“殿下?”
他的声音变得颤抖。
苏琅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看着陆辛。
陆辛说,“殿下醉了。”
苏琅说,“我醉了吗?”
陆辛没有说话。
苏琅的嘴唇贴上了陆辛,那一瞬,连陆辛的身体都无望地颤抖起来。
殿下要的是什么?
那一瞬他想了很多答案,可是唯独没有想到拒绝的理由。
如果时光回到十一年前,回到他守在世子房外的那一刻,他一定也无法拒绝。
只要世子肯唤他。
哪怕要他折腰逢迎,哪怕只为一晌贪欢。
哪怕他做足了心理建设,警醒自己片刻的欢情如梦幻泡影。
好像所有的利弊取舍都只是他说服自己的借口。
在他卑劣的内心深处,仍然渴望着殿下的痴情与注目,哪怕他再怎么否认,也始终为殿下不曾选中自己而自卑失望。
可是正当他敞开自己,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时,殿下却停了下来。
陆辛还没能深思背后的原因,苏琅便开口呼唤。
“阿年……”
许是因为宿醉,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就连缱绻的音调也被无助代替。
陆辛的头脑清醒过来,就连发热的肌肤也被风吹得冷却。
他甚至觉得方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他妄想过头的一场独角梦。
他把殿下酒醉的痴语当做求欢的呢喃,又是何等地不知羞。
殿下祈情的对象,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是陆辛。
可是被殿下用那样的语气低唤,他又不可遏止地生出爱怜。
“殿下有何事唤我?”
他跪坐起身,把苏琅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他静下心来,努力地忍了忍尚未平息的欲念,便撑起膝来,想要把苏琅从冰冷的泥地上搀扶起来。
苏琅其实挺伤心的。
好不容易酒壮怂人胆,想要放肆一回,终究是败给了阿年过于明显的颤抖。
阿年是不会拒绝我的,我明明知道这一点。
如果我命令他,不要说一时欢爱,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毫不犹豫。
可是他心里没有我。
如果有我,身体又怎会害怕抗拒?
苏琅说,“阿年,喜欢一个人,怎么那么难受?”
陆辛这才明白,殿下是把他当成了心上人。
殿下的心上人,除了傅郎君,还能有谁?
殿下求而不得,便酒后失态,如此伤心难过。
可是他几番暗示,殿下也不曾对傅郎君表明心意,又来怪谁呢?
陆辛没有说话。
苏琅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无声的抗拒,低低叹了一声。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心爱一个人,会为他漠视世上的偏见,无论如何也站在他身边吗?”
他问这话只是想知道,阿年究竟能为所爱之人做到什么程度,究竟能让自己嫉妒到什么程度。
他甚至不抱希望地想,哪怕阿年是畏惧世俗的眼光,不愿假戏真做,也至少能给他些许慰藉。至少苏琅在陆寒年眼里,并不是全无魅力。
陆辛却从苏琅的话里听出了许多意思。
殿下不肯和傅郎君坦白,是畏惧世人的眼光伤害傅郎君;也或许是忧虑傅郎君的忧虑,唯恐对方尝到众人非议之恶果,中途改辙抽身而去。
就连殿下这般风流的人,也会为情爱之事小心翼翼。
“我不会的。”他的话本是要苏琅宽心,便说得信誓旦旦,代入得天衣无缝。他的话是替傅郎君说,也是倾诉自己心中之语:“我爱他,便万古不变,如松石无转。我爱他,哪怕被全世界的人背弃,也会无悔地追寻。我爱他,便只看到他的好,从不介意泥尘漫身。”
他说得情意恳切,好似劝告殿下,不必为世间的风霜而惧怕情谊的消逝,怀疑佳人的长情。
苏琅却把他的暗示看作了真情的流露,吐出了难以置信的猜想:“阿年,你……当真有心上人了。你为何不告诉我?”
他开始后悔自己追根究底。
阿年少有知交,无非与自己、长凌、霍娘子走得近。
今夜席间,阿年又频频与霍娘子对视,望向侍人阿莲的目光多有歆羡之意。
这叫他怎能不多想?
阿年的心上人除了霍娘子还能有谁?
苏琅本是随意抛出了命题,只为让阿年看到自己身陷情爱的无助,也是为了给自己彷徨的猜想一个答案。
可是这答案来得太具体、太突然,令人难以接受。
除了霍娘子,还有谁符合那问题里所描述的,不顾世人的眼光?又有谁能对应阿年所答的“被全世界的人背弃”与“泥尘漫身”?
可恨霍娘子,前番觊觎我不成,便来动摇阿年。又岂不知阿年是我的人?
陆辛身形一顿,背上的紧绷感让他的迟疑无所遁形。
他想,事到如今,让殿下发现又如何?
殿下已有意中人,不会以为陆辛有别的心思。而陆辛,也再难得到殿下的情意。
“陆辛不愿让殿下忧心。”陆寒年抬起眼睛,像是望穿了一个轮回,目光停留在苏琅醉红未消的脸上,“那人只爱风雅美人,不爱陆辛这样的男子,陆辛也不必强求,只要远远地看着便好。远远地看着,便不会牵出许多风月往事,不会打扰他与爱人厮守,也不会为此情爱之事,辜负殿下的器重。”
殿下身边已经不再需要一个虚假的情人,甚至不必在床笫之欢中有所隐忍。有傅郎君在,便无人敢再向殿下献上美人计,也没有必要。
陆辛的使命已经达成,如今只需退居其下,回归原本的位置。
郡王的心意该早些表明。
而陆辛的心意,是不必得到回应的。
只要殿下相信陆辛痴恋不得,陆辛也就有理由继续孤身一人,待在殿下的身后。
苏琅对他的话语感到心痛。
原来阿年从来都知道,他面临的是一段无望的恋情。他先是为我,又为霍娘子,不管对谁都在隐忍。偏偏是我的求而不得,甘愿成为别人的尾巴。
他有一瞬间想成全阿年,不管霍娘子心意如何,便是掐着对方的脖子也要让她亲近阿年,可他心里知道这不过是强求。
不能两情相悦,身体的欢愉又有何滋味?
更何况,苏琅无法像陆辛那样,做到对所爱之人放手。
他许愿人人称心如意,此刻却偏偏不忍让阿年心想事成。
苏琅垂头叹息,“阿年,你太傻了。”
而自己也成了天底下最痴而不得、伤心难过的男子。
陆辛无声地承认了他的话,一步一步把他扛回了房间。
苏琅在醉意中很快睡去。
陆辛为他盖好被子,无意间看到他眼角的泪光,心头微微颤动。陆辛抬起手指轻轻拭去那一点水痕,低头轻哄道,“殿下一定会称心如意的 。”
榻上人似乎听到他的话,渐渐把眉头舒展开来。
陆辛笑了笑,便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到了侧屋。
*
苏琅睡梦中遇到一棵松。
那颗松拦在他的去路上,说“我漂亮吗?”
苏琅一惊,“松怎么会说话?”
松说,“我为千年前的缘分,苦心修炼,希望化成人形,与那人厮守。”
苏琅说,“可你还没化成人形呐!”
松气哼哼地说,“我难道不是人形吗?”
说着,松就变成了一个帅气男子。
苏琅总觉得他有些眼熟。
他真心夸道,“你长得很合我心意,但说不上漂亮!”
松神情一震,忽然便哭了起来。
“完蛋了,那我不是白修炼了吗?”
苏琅不由慌了,不知为何,他见不得松哭,松一哭,他的心就绞成一团。
“哪里就白修炼了?千年的造化啊,多了不起!”
松说,“可是我想要女人。”
苏琅本正心疼,听了这话就怒了起来。
“女人有什么好?”
他抽下发簪,一把抓起头发,“男人也有长头发!”他拿起镜子,确认是自己的容貌,“男人的脸也可以很好看!”他狠狠撕开衣服——
松捂住他的手,脸红道,“别揭了,你好讨厌,这样戏弄人家。”
苏琅哼哼一声,得意地扬起下巴,“怎么样,本王没输给那个人吧?”
松小声说了句什么。
苏琅没听清,他隐约觉得是夸自己的话。他已经暗暗幻想这棵松移情别恋,甚至未曾深思自己为何有这样不端庄不礼貌的想法。
很快成福的声音叫醒了他。
“殿下,入衙要迟到了!”
卧房里传出一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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