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莎生病了,一连五天没有出卧室,也不再在晚间来我的房间。我整日和松娜待在一起,常常在宅子后面的树林和山坡上散步。早上我们两个对坐在餐室里,一起享用中式早点。餐桌上放着朱恩去花园采摘的紫蔷薇和粉白色芍药花。这种花在山上极为常见,只要一进入六月花园里就是一片粉紫色的海洋。餐室的大窗户开着,不时传来鸟的啁啾声,明媚的夏日清晨就更加透露出它独有的清新与芬芳。松娜用勺子舀起碗里的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我们仿佛是一对新婚夫妇,在自己的宅子里享用异国美食。
早餐过后松娜一般会坐在廊下看书,她穿着长长的裙子端坐在圈手椅上,身边的圆形小桌子上搁着散发出茉莉清香的茶壶。她一只手搁在圈手椅的扶手上,拄着头长久的凝视着自己手中的书,很久才翻动一页。朱恩坐在不远处的小椅子上缝衣服,她轻轻哼着家乡的小调,声调甜蜜而温柔。我依旧坐在藏书室的单人沙发上,通过打开的大窗户隐秘而充满爱慕的注视着她。
用过午餐,整个下午我们都待在客室里,有时候我会给她读一会儿书,但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安静的待着,晚上我们会在宅子附近的花园里散一会儿步。如血的夕阳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上,林子里已经暗了下来,温柔的晚风吹拂着路旁草丛里的野花,树叶簌簌作响。松娜的裙摆款款擦过那些花朵,她的金色秀发藏在草帽下,仿若一个林中精灵。我走在她的身侧,沉浸在这巨大的沉默的幸福中。
“你愿意让我见见你的家人吗?”
松娜转过头看着我。
“我想见见你的家人,玉莎回去之后,我就想去拜访他们,谈一谈我们的事情,你愿意吗?”
松娜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玉莎一康复我就回家,在您来拜访之前。”
我的心情激动难耐,她朝我伸过来一只手,我握住了这只小巧可爱的手,像抓住我后半生的幸福那样虔诚的握着,我低下头在那只戴着长长的白色手套的手指上印下了一个吻。
此后的相处松娜对我更加冷淡,更加少的来到客厅,在餐室里用完餐点就很快离开了。这大概是来自于她母亲的教育,一种中国式的矜持和自重,我对此很理解。她毕竟在中国生活的太久了,大概她的家庭和她的英国父亲也沾染了中国人的习气,也许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我躺在黑暗中的长沙发上,一个在卧室充满玫瑰和野蔷薇花香的黑丝绒的夏夜里,一边想象松娜的家庭一边思念着她。
玉莎康复了。晚上的时候她下楼来用晚餐,松娜趁机告诉了她她要离开。一番夸张的惊讶之后,她极力劝说松娜留下,松娜最后答应最多再住两天,两天之后她一定要走。松娜还拜托我让奥斯特先生帮她买一张两天之后到香港的船票,我自然乐意效劳。
晚餐之后我去了藏书室,独自在黑暗中坐着,抽一种中国香烟。松娜和玉莎在小客厅里待着,朱恩和她们在一起,给她们添茶拿东西。那间小客厅里不时传来笑声,我留心细听,除了玉莎的大笑之外我并没有听到我心中渴念的那个人的任何声响。
我坐在黑暗中,在心中描绘着和松娜在一起生活的场景。她那曼妙的身姿穿着长长的蓝色晨袍坐在她的客厅里,女仆会给她送上一杯咖啡或是她喜欢的茶,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后从窗户里眺望着不远处翻滚着雪白浪花的大海。春天的时候我们从香港离开回到法国,一次长途旅行后回到我们舒适的大宅里。她依傍着我读着手中的书,不时的和我讨论几个书中的问题。在二楼我们的卧室旁边会有一间她专门的书房,她时常坐在里面阅读,但绝不会忘记我。
夏天的时候我们去科西嘉岛避暑,在秋天返回香港,一直住到中国的旧历新年结束。她穿着华丽的衣裙同母亲一起坐在客厅中间,听那些小姐和太太们似真似假娇弱的抱怨,她们会不断的赞美她的美貌,拉着她的手和她坐在一起故作神秘的轻声细语的交谈着无聊的琐事。我则会和父亲待在一起,和其中的几个人一起打牌,或是坐在沙发上抽着雪茄聊天,会有人提起年轻的弗里德里希太太那动人的美貌,以及大家风范的做派。我则一边大口喝着酒,一边和他们哈哈大笑的聊着时下的新闻,不时用俏皮话回应打听我们恋爱过程的长辈们的问话。他们会称呼她为弗里德里希太太,叫她松娜·弗里德里希,我又在心中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感到莫大的幸福。我幻想此时坐在小客厅中的松娜已经变成了我的新婚妻子,另一个哈哈大笑窃窃私语的女人是别的什么小姐或夫人,我坐在这间藏书室里,一边抽烟一边放松的沉浸在书的海洋里。
我沉浸在幻想中,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直到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我。
“你怎么不开灯,一个人做在漆黑一团的屋子里,一定是在思念谁,我猜这个人必定是这宅子里的人。”松娜的声音透着快活,想必她们今晚一定聊得很开心。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朝站在门口的两位小姐说道:“我想安静的抽一支烟,这没必要非要开灯,关于我的想法,我请求您不要问,就把这当作一个不值一提的小秘密吧。”
玉莎笑着不做声的看了我一会儿,说道:“当然可以,这是你的自由。我们来是向你道晚安的,如果您方便的话。”
“当然,当然。”
我在她们每个人的手上都轻轻吻了一下,握住松娜的手的时候我极力忍住了自己的情感,但还是没有控制住轻轻捏了她的手指一下。
玉莎对松娜说道:“亲爱的,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亨利说,恐怕不能陪你上楼了。”
松娜说道:“晚安亨利先生,晚安玉莎。”
松娜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玉莎笑道:“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我和松娜进了藏书室,松娜止住了我的动作,说道:“就这么不开灯的坐一会儿吧。”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坐在了我刚刚坐着的那张单人沙发上,玉莎则坐在我对面的那张沙发上。
玉莎和我好几天没有见面,她坐在黑暗中断断续续的和我聊天,我真庆幸我坐在黑暗中,否则她一定能看出我听到松娜的名字时露出的那种不自觉的甜蜜的笑。
她开始聊起往事,大多是中学时代的事情。我心中渐渐不安,果然她开始提到松娜,以及我年少时对松娜做过的一些不近情理的事情。
“你当然不会喜欢这种轻浮的没有什么头脑的女人,更何况她又是个杂种人。”
这话简直该死,群殴试图打断点额她的话,但收效甚微。她的谈性越来越浓,她像一个放映机,把我对松娜不公平的评价和蓄意冷淡的做法全部重演了一遍。她说到性浓之时,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在表演。她这是在宣泄,我虚弱的想,她一定知道了我好松娜的事情,这个疯女人她会害了我也会害了松娜的。
玉莎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不断的迫使我去面对那些我做过的糟糕的事情。
“还记得她有一次来你家找你吗,她那个时候简直爱你爱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但是你和我躲在二楼,一边吃新烤的点心喝汽水,一边看着她木呆呆的坐在客厅里的样子。天呐,我现在还记得那次面包的味道,在香港真难得吃到那么正宗的面包。我们一直坐到夕阳要落山了才回去,你从后门把我送出去,就像你打电话来让我从后门进来一样。我穿过那片绿色的草地,空气中都是夏日泥土芬芳的味道,这一切都那么让人难忘。最后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你送的松娜吗?”
我立刻回忆起了那可怕的一幕,我眼前浮现出一个羞怯的皮肤白皙的女孩,她的突出的眉骨,像伶人一样吊起的双眼,笔直秀气的鼻子,殷红如花瓣一样的嘴唇。她常常盯着我的羞怯的脸,和朝着我走来时那修长纤细的身子,以及微微颤动的高耸的胸脯。我想起她柔软的双唇之间的柑橘一样甜蜜的味道,我享受着这个傻姑娘对我的绝对忠诚的爱,常常和玉莎在慵懒的夏日午后久久的谈论着松娜那傻头傻脑的对我的喜欢。我还记得我躺在沙发上透过客厅的大玻璃看着玉莎从前院的石子甬道慢慢走来的模样,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两只雪白的胳膊都裸露在夏日的阳光之下,她那淡淡的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芒的长发在脑后梳了一个常常的像中国女孩子那样的辫子,黑眼睛熠熠生辉,矜持的跟在罗先生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前院的风景。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起身朝着二楼我的卧室跑去,嘱咐女佣玛丽告诉他们我出去了,又匆匆给玉莎打了个电话让她来的时候从后门进来直接来二楼找我。我在二楼走廊的一角隐秘的观察着他们的举动,松娜被请去坐在我刚才坐的沙发上的对面,玛丽朝罗先生耳语几句。罗先生的深情变得凝重,他似有若无的朝着楼上走廊看过来,我赶紧闪在暗处。
那天我和玉莎一整个下午都在二楼待着,我们一边吃着厨房送上来的新烤的蛋糕,喝着汽水,一边大声说笑。我送玉莎走的时候,看到松娜穿过前院的身影,她那长长的淡金色的辫子一丝不苟的垂在她笔直的背上,夕阳的余晖在她身上洒下厚厚一层金色,她的熨帖的白裙子的一角因为长时间的坐着而留下一道深深的折痕。
“那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我的错。”我虚弱的辩解,这件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如今被玉莎突然翻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所为。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耳边响起玉莎的声音。
“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告诉她的,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她说完轻轻吻上了我的嘴唇,我突然推开玉莎缠在我脖子上的手臂,转过头去,松娜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烛台。
“我只是来拿蜡烛,我没看见朱恩,抱歉……”松娜语无伦次的说完,转身朝楼上跑去,玉莎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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