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第三日。这对“逃难”的“夫妻”,行止间竟无多少仓皇之色,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警惕。可惜,踏遍贺州城郊,林清远的消息依旧石沉大海,杳无踪迹。他十有**已离了贺州,只是去向成谜,无从探寻。
为避追兵,二人不敢纵马疾驰,故仍在贺州境内盘桓。亦不敢投宿官驿,只在沿途寻些干净旅店落脚。行事这般谨慎,确也未曾被追兵察觉,却也未能与刘弘昌失散的几名护卫重逢。
“‘几名’?阿坤、阿离、阿巽你都见过了?”刘弘昌被林堂的问题问得微微一怔。
“他们不是按‘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先天八卦取名的么?”林堂秀眉微蹙,带着几分认真,“难道不该还有阿乾、阿坎、阿艮、阿震、阿兑五人?”
刘弘昌闻言,竟是朗声笑了起来,清越的笑声冲淡了几分连日来的压抑。“我原也这般想过,”他眼中含着笑意,“可惜机缘巧合,只遇着了他们兄妹三人,并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八兄妹。”
林堂瞧着刘弘昌此刻眉目舒展的模样,心中微讶。这平日里端方持重、不苟言笑的越王殿下,私下竟也有如此随性的一面。
虽扮作夫妻,终究男女有别,多有不便。刘弘昌却极有君子之风,即便同处一室,他这位天潢贵胄也甘愿屈尊,只在软榻上凑合歇息。有些微妙的情愫与界限,二人心照不宣,倒在这亡命奔逃中,品出一丝别样的、难以言喻的滋味。
至贺州边郊的“日出客栈”时,已是暮色四合。待二人安置好行装,下楼欲用晚膳,楼下大厅竟已坐了满满五桌客人,气氛凝滞,暗潮汹涌。
二人心中警铃大作。上楼安顿时楼下分明空无一人,区区半炷香光景,如何就坐满了人?林堂与刘弘昌目光一触即分,默契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指尖微紧。
他们深知自身武艺并非顶尖,此前便约定,遇险当以脱身为上,绝不缠斗。料定对方不敢在客栈这等公开场合公然行凶,才敢投宿,此刻楼下这阵仗,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
楼梯上,林堂与刘弘昌正欲下楼。左侧两桌黑衣人,皆以兜帽覆首,气息阴冷;右侧三桌,则人人戴着宽檐笠帽,帽檐压得极低,面目模糊。五桌人,泾渭分明,却都隐隐透着不善。
柜台后的掌柜亲自端着酒菜忙不迭出来打圆场,满脸堆笑,左一个“大爷行行好”,右一个“英雄好汉请外面比试”,声音里透着惶恐。然而越劝越是火上浇油。左侧黑衣人“啪”地将佩剑拍在桌上,戾气横生:“凭什么是老子们出去?是老子们吃饭没给钱还是怎地?”
“哎呦呦,小的哪里敢,不敢,不敢……”掌柜的腰弯得更低了。
“哼,那话不是说给他们听的,是给谁听的?”右侧宽檐帽中,一人冷冷出声,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沉肃。
“说的就是你们这些朝廷的鹰犬!”黑衣人首领猛地站起,这话语让楼梯上的二人心头一凛,竟真是官差,但听其语气,这两拨人竟是相互追踪至此。“跟了老子们一路,晦气!”
话音未落,刀剑出鞘的“呛啷”声刺破空气,两拨人瞬间缠斗在一处,刀光剑影,桌椅翻飞。林刘二人反倒像误入其中的旁观者。正欲悄然后撤上楼,楼下战局却陡然生变。
只见那些凶悍的黑衣人手中兵刃纷纷“叮当”坠地,身体如同被抽了骨头般瘫软下去,脸上尽是惊怒与不敢置信。“你……你们是一伙的?!”首领嘶声怒吼。
方才还唯唯诺诺的掌柜此刻挺直了腰板,脸上再无半分惧色,只有成竹在胸的冷厉:“等的就是你们。这点蒙汗药,够你们消受一夜了。”他转向右侧的宽檐帽首领,拱手道:“赵捕头,这些逆贼,就辛苦您押解了。”
“有劳齐掌柜。”那被称为赵捕头的人抱拳回礼,挥手示意手下上前,将瘫软的黑衣人捆了个结实,迅速押出门外。
原来是一场官府缉拿逃犯的行动,看来与己无关。林堂与刘弘昌心下稍安,正欲转身回房,却听那齐掌柜扬声唤道:“公子请留步,我家主人有请。”
刘弘昌脚步一顿,回头和煦一笑:“掌柜认错人了。”
齐掌柜却快步上前,行至刘弘昌身侧,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越王殿下,晋王殿下已在后院等候您多时了。”
晋王刘弘熙?他怎会在此地?
后院清幽雅致,几盏石灯在暮色中晕开暖黄光晕,映照着亭台水榭。亭中石桌旁,一人身着玄色锦纹常服,背对院门,指节分明的手正执壶斟茶。那背影挺拔孤峭,带着久居人上的疏离与威压,不是别人正是晋王刘弘熙。
脚步声近,刘弘熙缓缓转身。他的神情不似从前那般眼含春水,反倒多出几分谨慎。此刻他的目光正凝在刘弘昌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晦暗不明的阴郁。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刘弘昌身侧的林堂时,那份审视骤然凝固,他瞳孔猛地一缩,握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指节泛白,似是并不想看到这个女子一般。
“五弟,”刘弘熙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半点波澜,就和那日在宴席上谈笑别无二致。
““日出万物进”,这间客栈原来是你的私产。”刘弘昌此刻已无多少意外,将此间一幕幕联系起来,便对刘弘熙是此地主人之事无比笃定。
晋王并未否认,他放下茶盏,目光却如同黏着在林堂脸上,锐利如针,带着探究,“我奉密旨,假意修好,实为暗助楚国马希萼牵制其兄,方至此地。未及返程,竟闻你亦奉旨南下。”他嘴角扯出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上下打量着刘弘昌粗布衣衫下的风尘,“只是万没想到,我那向来光风霁月的五弟,竟落得如此……可怜境地。”
他的视线死死锁住林堂,“更不曾想,”刘弘熙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危险的、令人心头发毛的玩味,“五弟亡命天涯,竟有如此……红颜知己相伴。瞧着……倒有几分眼熟,像极了……” 他话未说尽,尾音拖长,眼神锐利。
就在刘弘熙那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将林堂灼穿,刘弘昌身形微动,不着痕迹地向前一步,将林堂完全护于身后。
“四哥,”刘弘昌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贺州之行,步步杀机,若非这位戈尔那姑娘舍命相救,愚弟恐已命丧黄泉。所谓‘境地’,不过权宜保命罢了。”
“戈尔那?”刘弘熙眉峰微挑,舌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眼神中的探究与那股翻涌的戾气并未消散,反而更添深意。他并未执着于探究林堂是何人,而是将话题引回,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关切”:“乱贼?哼,只怕是有人不愿你我兄弟碍了旁人的眼。”他抬手示意亭中石凳,“眼下京师你是回不去了,不如先安心住下。待为兄料理了那些不知死活的‘流寇’,再与你同归。兄弟同心,也好有个照应。” 这“兄弟同心”四字,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一股冰冷的讽刺。
“‘流寇’?四哥是说方才前厅那伙黑衣人?”刘弘昌并未落座,心中疑云密布。他出发前,贺州尚算平静,怎会突然冒出流寇。
“约摸半个月之前,”刘弘熙自顾自啜了口茶,眼神幽冷,“一伙来历不明的强人便在贺州左近啸聚。虽不成气候,却行事诡秘,行的是招兵买马,囤积军械之事。其所图,绝非劫掠那般简单。”
话音未落,月洞门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心腹侍卫趋步至亭外,目不斜视,沉声禀报:“启禀晋王殿下,刚得飞鸽急报。王都禁军玄甲卫一部,约五十骑,已悄然抵达贺州城西二十里扎营,另……”侍卫的声音微顿,目光飞快扫过刘弘昌,“经查实,连日追杀越王殿下的刺客确系出自东宫。”
刘弘昌虽早有准备,但听到这话时,依旧有一股痛楚钻入心底,空气如冻结一般。
刘洪昌一时间不敢断定秦王用意,五十玄甲精锐潜行至此,绝非善意,是冲自己?还是借机窥探晋王的密旨行动?抑或一箭双雕?
一旁的刘弘熙脸上也无半分惊诧,反而缓缓绽开一抹冰冷、却近乎愉悦的笑意。他放下茶盏,瓷器与石桌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后院中格外明显。
“呵,”他低笑一声,又带着毁灭前最后的玩味。“水,果然浑了。五弟,”他刻意拖长了语调,“你们猜,是三哥的人马先叩门‘请安’,还是直接登门‘关切’一下他两位‘流落在外’的弟弟?”
他悠然起身,玄色衣袍在灯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一步步逼近。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倾颓,沉沉压下。他的目光在刘弘昌和林堂间来回逡巡,最终定格在林堂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亲昵:
“五弟啊五弟,你的运道,总是这般令人……羡妒。”他刻意停顿,每一个字都晦暗不明,“幼时如此,父皇、母妃独独喜爱你。如今亡命天涯……竟亦有如此绝色佳人,甘愿舍命相随。”
“但是啊,我的好五弟,你如今也同我一样了。秦王的五十玄甲就在城外,虎视眈眈,我们那位‘好三哥’,此刻正等着看我们兄弟变成他登位的垫脚石。”
“晋王!切莫胡言乱语!”刘弘昌打断晋王。
刘弘熙微微倾身,气息冰冷,字字诛心:“你我皆知父皇‘龙体违和’,闭门谢客是假。如今你也该知道楚地这潭浑水不过是夺嫡之争的序章!你、我,都是三哥要除掉的心腹大患!”
无数碎片被“夺嫡”二字串联,拼凑出血淋淋的真相。刘弘昌袖中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不是不曾想到,只是从未相信秦王会做出手足相残之事。晋王点明这番话,又是何意?试探、拉拢还是借刀杀人?
“报——” 一名侍卫神色仓皇地从月洞门奔入,“殿下!客栈外突现大批骑兵!已将客栈团团围住!看旗号是玄甲卫!”
只听得门外一人高声喊道:“属下奉命护送二位王爷回京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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