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野和时予一直在二院待到了后半夜，等到杨阿姨的老公带着风尘仆仆的赵勇夫妇赶来，才离开急诊大厅。
赵勇像一个哑巴，一直沉默地站在楼道里抽烟。王芹不善言辞，除了止不住的“谢谢”外，也说不出别的话。
柏野安慰两句，跟着叹了口气。二人加上好友，王芹把柏野垫付的医药费转给她，又红着眼眶，掉下两行眼泪。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时予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她一向能准确感知到别人的情绪，却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来理解他人情绪形成的原因。
八百年前如此。
此时此刻亦然。
她能感受到杨阿姨弥漫出来的悲伤，好似整个天空都成了雾蒙蒙的一片；也能察觉到赵勇寡言背后的无助，经历过生活重担的中年男人再也挺不直脊背，一夜间苍老十余岁；以及王芹没有明说，却好似将要喷薄的绝望……
她复而转头，看向身边人。
柏野看上去并没有受到影响，平稳地将车开回家中。
或许有一点烦躁？
她理不清缘由，跟着柏野下车。
在路过104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去看看吧。”
不知道为什么，时予的提议在此时显得很突兀。
柏野站在高她两步的台阶上，偏头侧目，视线由上往下的落在时予身上。
楼道，昏暗狭窄。黑暗中，时予的模糊不清。
好像一个影子。
“去看看吧。”
时予张开嘴，重复道。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漆黑两团，深得吓人。
“时予。”柏野忽感寒冷，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时予缓慢地咧开嘴，冲她微微一笑。
柏野眉眼一压，变戏法般于两指间燃起一团蓝火，瞬间抬腕，直指其面部 。时予的瞳孔内映照出火焰的痕迹，除此之外，表情没有一分的松动。
“离开。”柏野面色一沉，冷声道，“否则我不会前进一步。”
时间停滞。
“反了你了，敢在行动员家楼下闹鬼，是看不起谁？”
数秒后，轻风拂面，倏然消散。
时予一个激灵，恍若初醒。她感觉自己的手腕被紧紧锢住，低头一看，是柏野握住了她。
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往回缩，却被柏野反手抓紧。
“进去看看。”柏野下楼，率先走在前面，推开虚掩的大门。
“我不害怕。”时予被迫转身，小声道。
她的话柏野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总之柏野没有松手，“啪”的按下客厅开关。
灯光倾泄——
对不起。
血腥腐烂的味道随光扑鼻而来。
时予立刻干呕，脸色霎时惨白一片。
泛黄墙面上的三个大字，红色印迹的走向朝下，在离地三五公分的地方又凝固成褐色粘稠的血块。
时予看不见，却还是闭上双眼，手指抑制不住地发颤。
她讨厌这种感觉。
这是死亡的进行时。
柏野用力抓住她，引导她往自己身上靠，避免她滑落到地上。
二人稳步向前。
赵晴的卧室内依旧整洁，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走，今晚不在此屋留宿一般。做了一半的练习册摊开放在书桌上，垃圾桶内还有用完的中性笔芯和水果瓜皮。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床边，木地板上，血洼涟涟，无数血字七倒八歪，仔细辨认后，重复的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血是谁的？
按照这个出血量，人应当是凶多吉少。
另外……如此大面积的涂抹，许阿姨进来时怎么会没有看到？看到的话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异常？感觉到异常的话又怎么会不报警？
问号一个一个膨胀放大，塞满柏野的大脑，撑得她有些晕眩。于是她晃了晃脑袋，拿出手机记录下现场的情况，又蹲下身，对血迹进行简单的采样，随后离开现场。
执勤民警在半个小时后赶到，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现场的所有痕迹居然都离奇失踪了。
一滴不剩。
柏野难以置信，于次日复勘104，坐实了什么都找不到的事实。
如果不是还有照片作证，柏野甚至怀疑一切都只是自己昨晚的一场荒诞的梦而已。
“我以为。”
柏野蹲在阳台抽烟，面带三分疑惑，两分不解，还有五分的迷茫：“没死人的案件跟我们都没关系。”
成莉娅沉默陪伴。
显然，她在今天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我的调查目的是什么，甚至我连一个合理立案的切入点都没有。”
少女自杀，这件事别说是特行了，就连公安都不好介入调查。
偏偏事件出现的又如此诡谲，巧在特行遇到不明袭击之后。少女陷入昏迷的身躯上又出现了不符合**的特征，满室的腐臭味也可以证实这具身体至少在三天就已经进入死亡状态。
可她还活着。
柏野想不通。柏野挠头。柏野叹气。柏野决定从手上唯一的线索开始入手——
赵晴。
她给点开殷姝瑶的对话框，发现对方在两个小时之前给自己发过语音：
“我刚去了医院——真他大爷的吓人！皮肤变色！腹部隆起！再放放都放成巨人观了！我靠——心电图竟然还在动！在动！在动！”
柏野揉揉被迫害的耳朵，顺手回复两句，五分钟没等到她的消息，放旁边没管了。
这妮儿估计正在地府飞奔疾驰，想卡住时间点跑回人间。不然晚了几秒，生死门一关，她得留在地府过夜。
行动员与普通人类不同，三界通行权限很高，能去到很多普通人类禁止通行的地方。他们的视角也不一样，因为在实习阶段就会开启阴阳眼的缘故，很多东西——比如不寻常的尸体状态，或者是煞气环绕——柏野她们能看见，特制的摄像头能看见，但医生护士和赵晴的父母都看不见。
他们都以为赵晴还活着。
可在柏野她们的眼中，赵晴与死亡无异。
当然，目前还是普通人类的时予，也会认为赵晴仍然存活于世。
在去往九中的路上，柏野问时予，昨晚在104内有没有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时予仔细回忆后，摇了摇头。
那血渍就不能是活人留的。
柏野分神思索。
难不成是凌晨在时予身上的家伙？
没礼貌的坏东西。
柏野不满地想。
不打招呼乱附身，一点规矩都没有。
柏野和时予站在祁景九中门口，试图与保安沟通，放她们进去。
保安拒绝，甚至意图驱逐二人。
柏野生平第一次后悔没有好好学习，以至于未和祁景九中建立羁绊，方便进出。
不过祁景九中……也不是个努力就能考上的学校……
名师云集，状元摇篮。
祁景九中的地位不必多说，在祁景市——甚至是整个南洲省，它都是让学子高不可攀的殿堂，让学子家长趋之若鹜的存在。
柏野她爹在柏野初中时曾对外吹嘘，低调表示九中只是柏野的保底选择。
实际上，柏野的中考成绩再加个一百都够不上九中的录取分数线，能有高中读都是上天恩赐，不晓得她爹到底哪来的自信。
可见其大几十岁的人了，对自家基因的认知还是不到位。
重，点，高，中。
这四个字到底跟他们柏家有什么关系？
答案是一定“无”。
因此，他出现在这里，就非常之不正常。
柏野的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影子，她侧头，目光缓缓上移。
是一个男生，个儿不高，一米七五左右，精瘦，头发蛮长，扎了个小辫，穿着像流浪汉。
神情萎靡，毫无精神。
他转过头，逆光露出一张和柏野有七分相似但远不如柏野好看的脸——
至少柏野是这么认为。
“姐？”他露出茫然又震惊的表情——虽然柏野觉得用“痴呆”这个词去形容最为贴切。
她总是习惯性的会对这位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但异父异母的亲堂弟赋予自己恶毒的……评价？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
不过随着年岁增长，她已经学会将表面的攻击转变为内心的腹诽，让自己看上去和善了不少。
“你怎么在这？”
只是语气依旧不好。
她的质问让男生看上去更迷茫了。
“我……这……我……”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大门，一双写满愚蠢的眼睛来回看：
“为啥，我不知道啊姐。”
他努力回想自己的行动路线：“今天……我今天……”
忽地，他瞳孔放大，猛地抓住柏野胳膊，尖叫一声：
“我见鬼了！姐！我今天见鬼了！”
柏越拍拍胸口，仍然心有余悸。
他今年刚刚高考结束，上了一所很一般的大专，就在家门口附近。但他打着“融入集体”的名号与家里好一通抗争，最后还是选择了住宿，在半个月前开学军训。
今天周四，他本来应该上课，可前几天他家楼下有个小姑娘在学校跳楼自杀，不幸没救回来，选选择了在今天告别出殡。他妈跟小姑娘妈妈关系不错，听到这事也难受，于是帮忙操办葬礼。
为了参加葬礼，柏越特地请假要去殡仪馆，却不知道为什么坐地铁来了九中。
“这和殡仪馆是两个方向！姐，你知道的，我就算再没脑子，也不会走错路的！”他委屈辩解。
柏野当然知道。
她这个堂弟别的本事没有，认路倒是一绝。不仅仅是过目不忘，连完全没有去过的两个地点，他都可以通过自己已知的路线去拼凑推演，在不利用任何导航地图的情况下成功到达。
因此，殷姝瑶一直怀疑他不是人，并对送他去真相研究所解剖这件事充满热情，跃跃欲试。
“我在市二院换乘，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叫我帮帮忙，去找个人。”
“‘它’真的喊了我的名字！我感觉我被人推上车了，然后莫名其妙来了这里。你知道吗，地铁开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
回想起玻璃上的反光，他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惊恐万分：
“琪琪！我看到了琪琪！可她死了呀——姐——她真的死了！”
柏越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划拉和他妈的聊天记录，力证自己没有胡说。
柏野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伸手从车侧拿起了一瓶矿泉水。开封了，还被喝了两口。她隐约想起这水的来历，应该是前两周殷姝瑶有次用车后放着了，一直忘扔了。
管他呢。
柏野不大在意地拧开瓶盖，用外套袖子抹了把瓶口，往后递给柏越，示意他压压惊。
柏越举起水瓶咕咚咕咚地喝，不小心呛了一下，开始大声咳嗽。
副驾驶位的时予被他的动静吸引，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看向柏野。在时予的视角里，柏野只露出了侧脸，也见的眉头微微蹙起。她将小臂屈起，搭在方向盘上，手指在频繁的做敲击动作，似乎在思考什么。
又是少女自杀。
时予直觉不大对劲。
有点……巧合了……
时予拿出手机——她现在已经学会用浏览器首页查看本地新闻，虽然虚假信息占据了大多数，偶尔也能刷到两条真料。
她专注地看手机，车内除了空调出风的轻微声响外，再没有别的声音，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当中。
凉风吹向柏越的脖颈。他咳完，现在没那么慌乱了。于是，他把脑袋卡在正副驾驶座的中央，左看看，右看看，对新出现的陌生姐姐有点好奇。
在酝酿了半分钟之后，他清清嗓子——
柏野手机响了。
“祁景市特殊行动支队柏野，请讲。”
“柏老板！”
殷姝瑶气喘吁吁：“我刚从地府出来！坏消息！有个鬼不见了！”
“什么？”
殷姝瑶语速飞快：“前几天跳楼一小女孩！十六中的！叫王琪，鬼差找三天了都没找到！我要今天不去地府还不知道！它们不敢上报！”
“我煽。”
柏野立刻急了，骂一句脏话，迅速一拧车钥匙，挂档起步。
非自然死亡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化成厉鬼，这种结果它们不敢承担，却敢承担瞒报的后果？
到时候查到了最低都是三重地狱！真是嫌鬼生无聊想找点刺激是么！
她难以不理解这帮鬼差的脑回路。
智能地图及时响应，代表小车的红点闪烁两下，显示连接完毕。
“你说今天办葬礼那女孩叫什么？”柏野突然发问。
柏越接收的信息量过载，猪脑还没消化完，嘴一下就给秃噜出去：
“琪……王琪……”
小车猛按两下喇叭，汇入车流，风驰电掣。
“指路。”柏野言简意赅。
修改存稿的时候没保存TNT，道心破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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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陨落的双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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