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时禾听到头顶的那句话时,心神是有片刻失神的,或许是因为两人的距离,她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那股力道既强势又慌乱,更能听出他笃定话语里的不安和一丝决然。
她感受到他似乎在这一刻,做了某种决定。
她应当是要睁开眼的,因为他说要带他回晏府,但众目睽睽下她晕倒又怎好突然醒来,尤其是她有预感,即便她这会醒来,他也不会放开抱着她的双臂。
当众拉拉扯扯更是说不清。
元时禾思想混乱间,似是被抱着上了马车,没一会竟真沉沉睡了过去。
月亮挂在银杏树梢,有一只鸟儿盘旋几下,听得屋内骤然爆发出的咳嗽声,伴随着几声尖锐的“汪”声,扑簌着翅膀,逃也似地飞走了。
眼前递来一盏茶,天青色的白鹤云纹杯身,与那骨节分明的手指相辉映,显得茶汤都清润无比。
元时禾顾不得正在气头上,就着那茶杯喝了几口,压下胸臆间的焦躁。
晏既明控制着倾斜的弧度,让她不至于喝得太凶太急,喝了大概三口,便将茶杯收回。
元时禾深吸一口气,与地上那只白色小狗大眼瞪小眼,眼里还闪着愤怒的神色,指着门口,怒道:“出去。”
她是很生气的。
一刻钟前,她醒来了,伤口有人处理过,她能感知伤势并不严重。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整个晏府也静悄悄地,她好似是被人顺手捡回来的野猫,随意处理后便被扔在了一处。她那个时候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有些别的情绪,但醒来不用面对晏既明,她便松了一口气。
不过也是有一点不同的,靠近床边有一个锦缎做的狗窝,里面躺了只白色的小狗,四仰八叉着,呼呼大睡。
这狗好像叫……小盒子?
元时禾其实挺喜欢这狗的,但忍住没有惊动它,当即打算偷偷溜跑回府,也庆幸四周无人照看,她很顺畅到了大门。这个点晏府的门还没关,且无人看守,她收起偷偷摸摸的动作,正欲大摇大摆走出去时,林管家不知从来冒出来,挡在她的身前:“三小姐,你的伤还没好,需要静养。”
林管家同她说话时,整个人笑眯眯地,与往日严肃的模样大不一样,甚至极为礼貌,那一向挺直地身板还微微弯了几个度。很微小地弧度,不常打交道的人是看不出的,但元时禾前世在他手中不知吃过多少闭门羹,自是一下便发现了。
于是她态度也很好,礼貌地道了谢,表示自己要回府养伤。说完不见林管家让路,她也不恼怒,便转了脚步,往旁边走去。
林管家也跟着动了动。
她再动,林管家也动。
她只得直白地让林管家让路,但不管她说什么,他只笑眯眯地重复一开始的那句话,而后微微躬身指向内院某个屋子,意思很明显,她得留在晏府养伤。
元时禾瞧着林管家威武的身躯,没有以卵击石,而且稍微想一下,便知道林管家遵从谁的命令。她愤愤然转身回去,进了醒来的那个院子,察觉到身后跟随的视线消失,她脚步立刻拐了弯,往旁边的围墙走去。
那儿有个狗洞,估摸着是小盒子的地盘,她叹了口气,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才慢慢蹲身,没办法,虎落平阳,勉强借来一用。
脑袋还没伸进去,便听见身后“汪”地一声,她顿时做贼心虚,怕狗叫声引人来,便回身安抚道:“别叫,我出去给你买骨头。”
小盒子就在她屁股后面蹲着,双爪交握在身前,圆溜溜地眼睛盯着她,显得很神气,狗嘴一张,似又要汪汪汪。
她拿手指放在唇上,正要遏制它,瞥见白团团的屁股下面,垫着一片玄色衣衫,她整个动作霎时僵住,慢慢抬起头,果然看见那张俊美的脸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淡淡笑了笑,很贴心地替她解围,“这洞方便小盒子进出府,但洞口很小,贼人进不来,放心。”
廊下的风灯晃了下,清晰地照在他的脸上,她分明能看到他眼底的揶揄。
元时禾噎了一下,转过去看那洞,扶着墙慢慢直起身,点了点头,“嗯,确实进不来,我放心了。”
那洞的确很小,成年人的体格是进不了的,但是她身形消瘦,使劲挤挤还是可以的,她有钻狗洞的经验。
但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要钻狗洞的!
可留在晏府过夜,也实在很奇怪,她起身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向晏既明告辞。有林管家的半步不退在前,她说的话很强硬,也已经打定主意,晏既明若是不放她走,她便痛骂他一顿。
谁知他竟然立马答应了,他说她理应回府养伤,而且他也派人去过元府,但元府并未有人过来,估摸着还在处理岑薇的事情,眼下天色已晚,不如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他会亲自送她回去。
元时禾准备好的说辞作废,听得家人在为岑薇的事忙碌,心中也有些感伤,虽有些伤心他们一点不关心她的伤,但她明白岑薇这件事的真相,大哥和父母亲都需要时间接受,他们顾不得自己也是正常的。
只不过晏既明说送她回去,她还是拒绝了,“不了,晏大人事物繁忙,明日我自己回去吧。”
晏既明依旧很好说话,点头应道:“也好,那你今晚好好休息。”
元时禾想了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虽在晏府会回闪前世的片段,但不过是些前尘往事,她没有胆小到在这儿过一夜都害怕的程度,于是瞪了眼靠在晏既明身边的那团狗腿子,踱步回了房间。
她在府中习惯秋芷照顾,径直坐在床边,才想起忘记关门,正要返身折回去,便见一只白团直直冲向狗窝,紧接着晏既明进来,顺手将门关上了。
“……”
元时禾顿时紧张起来,“你要做什么?”
晏既明并未走近,只是离她有些远的距离站定,缓缓坐在桌子旁,看着她道:“可以谈谈吗?”
元时禾衡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扶着床栏坐下,点头道:“可以啊。”
人在屋檐下,他都进来还关了门,哪怕是询问的话语,也便只是走过场。而且她瞧见他神色有些不自然,顿时就没那么紧张了。
晏既明伸手倒了杯茶,手指缓缓划过杯口,并不急着喝,似乎在酝酿着要如何开口。
元时禾印象里,他一贯都是冷淡的,哪怕这一世他忽而开始靠近自己,情绪也总是收着的,遇到事情要么胸有成竹,要么慢慢谋划,很少表露出这种纠结和迟缓。
可很快她变明白,他表露出纠结的过程,是给她看的。
因为他如同以往一般,已经做好抉择,只不过顾虑她,所以才会将这个过程展示给她,让她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行为深究起来,带着某种循循善诱的意味,这在他看来不算诓骗或哄骗,只不过是习惯性用了面对朝堂之事的一些习惯。
元时禾内心又抗拒又好奇,一边想赶他出去,一边又想听他说什么。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这会,又不知从何说起,”晏既明凝视着杯身上展翅的鹤,斟酌几许,才道:“我自幼做决定,便不曾轻易更改,也不会因旁的事而影响,所以我自十一岁起,活着便只有一个目的,你也应当晓得。当然,朝堂或是我的身世背景,你应当也不怎么感兴趣,这些暂且不提,因为这个目的我已经快要达到了,但我回望这一世,却依旧觉得一事无成,地位、权势、复仇……其实我唾手可得,我明白,做人不该这么贪心的,但是我就是越往自己的目的地靠近,越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元时禾听着晏既明有些没头绪的话,觉得他今日有些……啰嗦,但见他神情落寞,嘴唇张了张,竟有些不忍打扰。
晏既明似乎也没想让她回应什么,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嗓音带了些许湿意,“那日在陆相的别院,你舍弃我时,我是真的很难过,哪怕知晓你放掉陆至离是正确的选择,但我却觉得在你心中,我是那么无足轻重,愤怒和失望占满我的内心,让我无法思考更多,什么都顾不上,只想让你切手了解我,了解我们的所有恩怨。甚至逃出去后,那股愤怒和难堪,久久不散,只想着你手中的剑,不是刺中我的胸膛,而是我的心脏。”
他很伤心很难过,她竟能对他下手,失望的同时又很绝望,因为她可能真的再也不喜欢他了,或者说重生后,她竟真的放下他了,这是他从未想,甚至不敢想的事情。
回忆那一夜来,他的神色依旧是痛苦的。
元时禾瞧着,心不自觉揪痛了一下,她明白那日自己的行为,是他选择放手的原因,但没曾想过他平静的表象下,会有这般汹涌的情绪。
晏既明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转过头直视她:“我是不是很小心眼,甚至小题大做,其实仔细想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刺杀,不得已情况下的行为,我为何要无限放大呢?那时我以为,我是伤心愤怒下,对你和这段感情失望,便执意画上这个句号。”
他又喝了一杯水,但依旧觉得干渴得厉害,喉间轻轻滚动一下,“可算起来,你那时被我拒绝得还少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你一次次被我推开,但依旧坚定地向我靠近,如同被挑开的火星,哪怕燃烧自己,也要灿烂地活下去,你不曾喊过苦和累,哪怕我那时不愿你靠近我,却也的的确确让你遭受了这些痛苦,甚至于你病痛缠身,满门倾灭时,也是独自忍受的,相比之下,我心中介意地被抛弃、被伤害、被拒绝又算得了什么?所以我那时自以为是的画的句号,说的两不相欠,内心其实是想放过自己,也放过你。”
这些事情其实两个人早便说过,他这会提起,却更感同身受,也更诚挚。
他的声音其实没有多大起伏,但是每个字却都很重,如同一块块石头,砸进她的心里,慢慢填满了那块荒芜残缺的地方。
元时禾咬住唇一言不发,眼泪却慢慢流下来,她并不惊讶于他的坦诚,只是某些曾被故意忽略的情绪,随之浮现出来,有委屈,有心酸,也有难过,而后顺着他的话,慢慢从身体抽离。
她看着晏既明的脸,竟觉得又好看了几分,哪怕他此时面无血色,神情不虞。
“你知道就好。”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怕用力便泄露了哭腔。
“我知道的,之前便知道,但始终不如这段时日感受更深刻,”晏既明并不避讳袒露这份情绪,直直望着她,“可是我放不下,我试过了,我做不到,我没办法装作不认识你,也无法想象,未来你会同旁人成亲,我光是想想,便觉得窒息。我便意识到,我不可能就这么看着你而无动于衷,更不可能让你嫁给别人。”
元时禾一滞,她与旁人成亲?这画面她也想象不出来,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他盯着她目不转睛,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眉目带了丝温和,眸中闪过一丝光亮,“我这些日子都在想,我应当要说话算话的,毕竟你不是往日的你,或许真的有一天,这些事情真的会发生,但我既不能接受,便无法再置之不理,我认为,人要直面自己的内心,桑桑,你觉得呢?”
他今晚说了这么多,第一次询问她。
元时禾知道他素来有理有据,今晚这么长篇大论,就是为了细细解释给她听,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他这些的人说这么多,还说这么细,其实挺为难的。可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娓娓道来,又情真意切,她的确十分认同,便下意识点了点头。
很快,她意识到不对,忙纠正,“直面内心固然好,但你原先所想,互相放过也是很正确的。”
晏既明看着她,并未急着反驳,唇边泛起苦涩,声音悠远,“可我放不下,我想清早醒来便看见你,想和你一起用膳,在院子里重新种一株海棠,待秋天到来,陪着你看满院海棠花开,再搭一片葡萄架,夏天一起在院中乘凉,酷暑难熬时,你便去湖心岛作画,我就在院中为你剥好葡萄,处理完公务等你,晚上用完膳一起散步,再教你辨认星星,待正月时,便陪你去请第一柱佛香。”
他说着显出一抹幸福的笑容来,这是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神情。
元时禾听得新潮涌动,好似被人用钟撞了一下又一下,晨钟暮鼓,似有宁静的梵音在心间回荡。这些画面,她甚至不用想象,便能浮现在她脑海,因为这就是她曾经幻想过的场景。
她喜欢海棠的,哪怕这辈子故意种了银杏,她也喜欢吃葡萄,只是懒得吐皮,便很少吃这种水果,她并不是怎么信佛的人,但重生后敬畏生命,便偶尔焚香拜佛。
只是,为什么是她自己去湖心亭,那儿分明是避暑的宝地,他不是说都要一起做吗,为何不去那处理公务?
想到这里,她迅速摇头,艰难地将自己从这些画面扯开,在心底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他的糖衣炮弹,有毒。
晏既明眉目温柔,“还有很多事,我都想和你一起做,想起这些事,我便觉得心底不再空落落,甚至在皇上问我婚期时,我几乎便要让他选定最近的日子了,但是我依旧想告诉你,希望你能同意,也愿意与我去完成这些事情,创造这些事情。”
元时禾听到“婚期”两个字时,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几日她忙着和岑府周旋时,宫中好像确实来了圣旨。
她倒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哑声道:“不,我明天去见皇上。”
晏既明明白她是要做什么,但不阻止她,甚至点头道:“明日下午,皇上召见我,我可以带你去。”
在她紧绷的情绪略有缓解时,他却又转了回来,一字一句地道:“人的生命很宝贵,失而复得更难得,你应当比我更懂,有亲人在身边,生活是温暖而美好的。若这辈子是你应得的补偿,那你更不应该错过,这般美好的生活,若是留有遗憾,怎么不是一种浪费呢?人活一世,能抓住的东西很少,我之失去的,不可再追回,但也不想留遗憾,你也应当不想。那么你再想想我说的那些,不觉得美好么?和我在一起做这些事,愿意么?”
这辈子她的家人都还在,但他双亲依旧死去,甚至两辈子都活在千万条性命的牢笼里,一步步去运筹。
元时禾能听出他很细微的羡慕和伤感的,不得不认同他说的话,生命真的很宝贵,她重新活的这辈子,实在是上天垂爱,所以相比较而已,她真的幸福很多。甚至在那场巨大而悲痛的洪灾悲剧里,她个人的情绪显得何其渺茫?
如此沉思几下,在他灼灼目光中,她一个“不”字,在唇边滚了两圈,愣是没有吐出来。
晏既明显得很高兴,“那你考虑一下,不着急回复我。”
在狗窝趴着听了半天的小盒子,这会忽而摇摇晃晃起来,冲到元时禾脚边,咬住她的衣衫,嘤嘤呜呜几下,竟似乎是在催促她出声,或者是让她给回复。
元时禾瞪了它一眼,到底不忍心踹它,只趁机避开那道灼人的视线,恨恨道:“狗腿子!”
片刻后,晏既明的声音又幽幽响起,“待闵鹿县的案子真相大白,我会回乡修坟祭祖,那时若能介绍你与父母亲认识,该多好。”
元时禾心里像被人强行塞了一块冰糖,她认为这是裹着糖的砒霜,可那糖块底部已微微化在心间,黏得她根本扯不开。
“你……出去吧。”她忽略心间那甜丝丝的异痒,还在负隅顽抗,语气硬了一些。
晏既明既不着急得到回复,理当离开的,可他脚步像是生了根,怎么都挪不动。
烛火融融,俏丽的面容不知何时含了抹羞怯,他心中微动,很想问她:“你想生个小子,还是生个丫头?”
元时禾愣怔半响,口水都忘记吞咽,猛地呛咳几下,面容都咳成殷红色,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在说些什么?!他怎么能说出口的?!
她激愤中顾不得多想,顺手喝下唇边送来的茶水,压住心底的惊骇和一丝莫名的颤抖。
小盒子不知道怎么,忽然也激动起来,汪汪汪个不停,一会咬住她衣衫不放,一会去拉扯身旁垂落的玄色衣摆,圆溜溜的眼珠子欢喜地在两人身上打转。
元时禾只觉得气血充到天灵盖了,面红耳赤急吼吼道:“出去!”
赶狗,也是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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