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日在一间带有教堂风格的礼堂里举行。整个场地被布置得通体雪白，纯净到令人怀疑这是在雪山内部挖出来的一个空囊。
来参加的都是里恩生前的主顾，他们几乎都是女性，而且是上流社会的女性，穿着剪裁得体的衣服，头上戴着装饰性的黑纱。
还有一些大人物没有露面，但送来了悼念的鲜花，以示对里恩的尊敬。
纪念会的流程比较寻常，由里弗斯主持，他们先挨个表达对里恩的思念，每个人诉说一段跟里恩的故事，然后安排午宴，结束后，再去墓园向里恩献花。
林珂坐在来客的最后一排，倾听着那些女人们的倾述，从她们的语言里，不难看出里恩是一位温和的、善良的、儒雅的绅士。
某些时候，那些女人们说到动情之处，还会伤心地流下眼泪，林珂内心也颇受触动。
但可惜的是，他脑海里没有任何有关于里恩的记忆。
有的，只是两个残忍的画面。
第一个，是那天记忆探测时看到的：里恩落寞地站在电梯口，对着原主划开了自己的喉咙。他那样子像是冰天雪地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可怜人，在绝望之中似乎仍残留着一丝淡漠的希冀。那眼神像是烙印，带来了隐隐的灼痛。
而第二个画面，由里弗斯灌入脑海，是里恩的死亡场景，他躺在沙发上，喉咙几乎被撕裂，浑身鲜血尽失，简直像是原野上被猎物疯狂撕咬过的羔羊……
等下！
想到此处，林珂大脑里的一根神经骤然紧绷了起来，这神经甚至带出了丝丝的拽痛感。
里恩的这两个场景，应该不是同一个时间点发生的吧。他对着原主自刎的场景，以及他最终死亡的场景，这中间一定隔着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里恩确实自刎过，也许是出于抑郁症的原因，他可能一时想不通，就当着原主的面，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但这一次，他并没有死，他被救了回来；而后面那次“死亡景象”则真正地结束了他的生命，而那样的死相，绝对不会是自杀，而是谋杀！
林珂闭上了眼睛，微微弯曲脊背，将里弗斯灌入他脑海的那段场景，重新回忆了一遍。
于是，他又一次清楚地看见了里恩的死相：浑身几乎浸泡在血泊之中，喉咙上有一个惨不忍睹的伤口，喉管破裂、皮肉翻扯，像被野兽撕扯过。
喉管破裂，鲜血流失殆尽……
这种残杀方法，完完全全就是饿骨的作风！
林珂倏然睁大了双眼：难道，里恩是被饿骨杀死的？
“我跟我弟弟从小相依为命。”
里弗斯站在讲台上，开始了他的讲述。
他目光悲凉地环视着台下的哀悼者，眼里带着几分谢意，内心充满了慰藉感，但是一当他的视线触及到了林珂，脸上的神情便骤然发生了变化。
厌恶，仇恨，冰冷得像一把尖刃。
好在里弗斯是个场面人，这样的神情只保留了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就消失了。他继续看向其他的来客，对着他们微微地鞠了一鞠。
“里恩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里弗斯继续说道：“此生能有这样的弟弟，我觉得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说出来大家可能都不会相信，在他人生的最后五六年时间里，他其实一直在饱受抑郁症的折磨。但是从他的外表上，你永远都看不出这种疾病的端倪，因为他掩饰得很好，和人接触时，他永远都是明朗的笑容和乐观的心态。
他的痛苦是没有语言的，抑郁难受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人默默地蜷缩在床上，连着好几天地躺着，就像一个被固化的标本。
平静中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有时候，我觉得他那样子，似乎是会融化的……”
里弗斯的声音渐渐地沙哑了起来。偶尔，他会低下头，用手指搓一搓自己的鼻尖，似乎在尽量克制眼泪。
“……里恩在去世前，曾……”里弗斯话及此处，忽然暂停了下来，他斟酌了一下用语，才继续说下去：“就已经自杀过一次了。那天中午，我去他家里找他，发现他不在那里时，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接通后，他告诉我他是在楼下跟一位邻居聊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间或还夹杂着些微的笑声，看样子心情很不错。于是我说，那你快回来吧，我带你去吃饭。里恩说好的，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我便坐在客厅里等他，等了不到五分钟，楼下就传来了尖叫声……”
“我慌慌张张地跑下了楼，就看见里恩躺在电梯门口，有人用双手紧紧地按着他的喉咙，但指缝间还是涌出了不少的鲜血。里恩的眼睛半睁着，嘴角扯着笑，身体微微挣扎着，似乎还想站起来。我紧忙叫了急救车。这一回，他的命没有丢。可是我却快要气死了，怎么能这样呢？前一秒还在笑呵呵地说话，后一秒就拿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若不是看到了楼道里监控，我都不愿意相信他是自己作践自己。我整个儿暴跳如雷，指着他大骂，我说里恩，你以为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吗？哥哥把你带到这么大，也是吃尽了苦头的，你以为全是你自己的功劳，全是你自己支撑着你自己活到了现在吗？你此时杀自己，也相当于是在杀我呀……”
“里恩没有回对的话说，他还是惨兮兮地笑着，脸白得像石膏一样……”
林珂听到此处，悲伤的同时，先前那个猜测也被证实了：里恩当着自己的面自刎，和他最后死在公寓里，确实是两个不同的事件，发生两个不同的时间里。
他也确实自杀过一次，但是被救回来了。
“可惜呀……”里弗斯的声音里些微地带着点哭腔，他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呀，时间不能回去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不会对他说那样的话了……要是还有机会的话，我更不会同意他来废城……”
*
林珂一直都没有看到绯冴子的身影，连去墓园献花，他也没有出现。
这事倒让林珂产生了几分好奇，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下午三点左右，纪念会就结束了。来客各自离去，林珂也慢悠悠地走出了公墓。
*
里弗斯洗了把冷水脸，然后走向停车场，驱车离开了墓园。
他直接回到了红腹锦山庄的私人别墅，身心疲惫，也不想去心理诊室处理工作。
反正生活每况愈下，一直紧绷着也毫无意义。
他打开酒柜，给自己拿了瓶威士忌，然后脱掉鞋子，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酒精的作用下，他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朦朦胧胧中，梦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皆是关于里恩的，有小时候颠沛流离的生活，也有来到废城后光鲜亮丽的成功旅程，走马观花，跟皮影戏似的，一忽儿就到了下一幕，一幕一幕的，也像翻书。
半梦半醒里，里弗斯眼角一直都是湿漉漉的，半晌，酒劲散了，他也醒了。像关节痛似的，勉强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偌大的客厅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树木的影子在窗户上斑斑驳驳地晃动着，绿森森的，像湖里泛上来的浮萍。
静得有些可怕。
他低垂着头，骨节突兀的双手搁在膝盖上，不留神地一放松，手里的酒瓶就掉了地毯上，发出的声音很沉闷。
瓶里的酒咕噜噜地流了一地。
“出来吧，”里弗斯声音疲惫地说道：“藏很久了吧？你倒也不闷地发慌。”
客厅折角的一处阴影里，便显现出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肃穆的黑色西装，胸前佩戴着白花。
是绯冴子。
“你怎么都没来参加纪念会？为今天的祭日，你不是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吗？结果怎么，连个面都不露一下？”里弗斯的声音略带一丝嘲讽：“怎么，是怕别人发现你跟里恩的关系？”
“我去了。”
绯冴子不紧不慢地走到沙发前，声音冷淡得就像是从机器里发出来的一样。
“哦——”
里弗斯了然了：这条变色龙估计是躲在哪片阴影里头。
“我还听到了你的发言。”
里弗斯：“是吗？有没有让你印象深刻的地方？”
绯冴子：“当然。你说：里恩，你以为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吗？你以为全是你自己的功劳，全是你自己支撑着你自己活到了现在吗？”
里弗斯：“这句话戳到了你的哪条肺管子？”
绯冴子：“你真的觉得，里恩的命是你的吗？”
里弗斯没有回答。
于是，这份沉默，在绯冴子眼里，变成了默认。
“所以，你就把养大里恩的情分当做了筹码，为了自己的贪欲和野心，将里恩逼迫成了上流社会里人尽可夫的【白色新娘】？”绯冴子语气阴冷地说道。
“你胡说八道！”里弗斯像遭受了电击一般，猛然挺直了上身，“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并没有逼迫里恩做任何事情！”
“你怎么会没有呢？”绯冴子的神情简直像地狱里的厉鬼：“他一向对你言听计从。如果不是为了你渴望的金钱和地位，里恩会出此下策吗？你也许确实没有逼迫过他，但你只消不断地暗示，让里恩心领神会就行。里恩是个十足的傻子，为了让你高兴，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的。”
里弗斯如鲠在喉，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哼哼”冷笑了两声，以掩饰内心的无力反驳。
*
他跟里恩初来乍到的时候，只是废城里的两个无名小卒，身上是有一些积蓄，可是这些积蓄在繁华的大都市里完全不值一提。尤其是付完租金，装修完诊室以后，所剩的钱甚至都不够半年的日常开销。
刚开张的心理诊室生意惨淡，门可罗雀，有心无力的里弗斯只有唉声叹气的份，他甚至连“借酒浇愁”的酒都负担不起。
“也许我们应该想想别的法子，”有一天傍晚，他倚在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马路，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的眼睛注视着马路对面的酒吧，面上带着几分艳羡。那家酒吧，其实是一家生意红火的风俗店。
里弗斯本是言者无心，但里恩却听者有意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张商业派对的邀请函，而这场声色犬马的派对，则成了他“生意”的发源地。他在那天晚上成功地结识了两个有钱人，这两个有钱人后来又慷慨地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朋友。
如此这般，里恩就走上了出卖自己的道路。
而这是一条顺畅的康庄大道。很快，诊室的生意就好了起来，短短三个月，便搬到了富人区，并拥有了一大堆体面且优雅的高级会员。
名利啊、金钱啊，就纷至沓来了。
里弗斯摇身一变，成了废城的“新贵”。
这位“新贵”会经常开车送里恩去参加派对。
他得到了好处，也就默认了里恩的行径。他确实从来没有逼迫过里恩，那全是里恩心甘情愿的奉献，里弗斯只是没有制止过而已。
为什么不制止呢？
因为里弗斯害怕，害怕失去这种奢靡的生活，他已经被金钱给腐蚀了，不可能再回去过那些拮据而劳碌的日子了。他对贫穷有过很深切地体会，那种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恐惧，那种抽筋扒皮般的煎熬，他想都不愿意再想了。
他成了一个残忍的既得利益者。
利益的既得者，都是沉默的。
无动于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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