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就是他?小四,你是不知这位六殿下,自小便是个怪性子,与旁的皇子都不同,不爱骑射兵书,偏喜佛经道藏。静宁十六年,他竟闹着要随南宗圣僧出家,圣上与淑妃娘娘拗不过他这痴性儿,只得退了一步,允他在宫中寺庙带发修行,这次春猎,想是听闻热闹新奇,又或是奉了旨意不得不来,便这般一身粗布道袍,混在随行的队伍里了。”
“他自封的道号‘山寂’,正经道观里怕是不肯认的,也就他自己浑叫着玩,其实他说话做事向来如此,倒也没什么坏心,只是……嗯,与我们这些凡俗中人,想的不是一路罢了。”
“原来如此……”沈听珠只觉这位六皇子行事荒诞不经,却又透着几分真趣。忽闻帐帘一声轻响,初一滴溜溜滚了进来,只见它原本干净的绒毛东一绺西一绺地沾满了草叶,爪子上还带着新鲜的湿泥,这几日它在猎场各处撒泼打滚,追扑草间蚱蜢,玩得不亦乐乎。
沈听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瞧它这副模样,哪里像个闺阁里养出的猫儿?倒像是山间撒野惯了的狸子!”
沈听娩将初一捞入怀中,拿了湿布轻轻梳理它略显凌乱的毛发,初一也不挣扎,顺势在她臂弯里寻了个舒服位置躺下,喉咙里溢出惬意的“呼噜”声。
她点了点初一湿润的小鼻子,“小初一,你都快忘了自家主子是谁了罢?”
初一眯着眼,蹭了蹭沈听娩的手,一副浑不在意的惫懒模样。姐妹俩瞧着它这憨态,忍俊不禁。
帐外忽有侍从来报,“四娘子,世子爷在营帐外候着,说请您一见。”沈听珠闻言,心头一紧,适才的笑意淡了下去,她不愿见,半分也不愿。可这拒意若摆在脸上,反倒让阿姊夹在中间难做,她暗自吸了口气,强按下心头那点翻涌的别扭,道:“阿姊,我去去便回。”
营帐之外,赵玉琮负手而立,春日和煦,暖阳映着他一身明黄锦袍,遍绣金纹,耀人眼目。沈听珠心头那点别扭,被这刺目的颜色骤然一激,又深了几分——阿姊她…向来最爱这明黄颜色。
沈听珠别开眼,目光落在远处猎猎的旌旗上。
赵玉琮见她出来,俊朗的脸上漾开笑意,他拿出一个精巧的琉璃小罐,里头盛着橙黄的蜜汁,“我新得的蜂蜜,新鲜得很,你尝尝。”
沈听珠并未伸手去接那罐蜂蜜,只淡淡道:“世子费心了。”
赵玉琮见她神色疏离,动作微微一滞,随即像是想起什么,道:“前日你遣商秋送回来的玉…还有那话,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怎么……”
沈听珠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世子爷的东西,太过贵重,我拿着,平白惹人注目,于你于我,都无益处,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原是为这个!”赵玉琮神色一松,“你若嫌它招摇,我回头再寻一件更妥帖、独一无二的给你便是!”
“不必了。”沈听珠转过脸,语气冷了几分,“日后若无要紧之事,还请世子莫要再来寻我,告辞。”,话毕,她转身掀帘回了帐内,帐帘落下的阴影,将内外隔绝成两重天地。
赵玉琮捧着琉璃罐逆光站着,看不清眉眼,一身明黄衣袍在晨风中轻轻拂动,不休不止。
*
倏忽几日过去,道是太皇太后寿辰的正日子。沈听珠与商秋一道,将预备敬献的寿礼又细细检查了一番。
商秋捧出锦盒,揭开绸布,里头卧着一件玫瑰紫釉长方花盆,釉色明亮艳丽,光泽温润,宛如天成,“娘子亲手烧制的这方花盆,当真是绝品,官窑怕也难烧出第二件,太皇太后见了,必定欢喜。”
沈听珠郑重叮嘱道:“商秋,此物最是要紧,务必妥帖看管,献礼之前,再不许经第二人之手。”
“娘子放心,我定寸步不离,不让它有半点闪失。”商秋认真应下,将锦盒合拢,紧紧抱在怀中。
夜色渐浓,殿内殿外,灯火煌煌,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各州使臣、宗室勋贵、文武百官,依着品阶安坐,万俟珺贵为大酆公主,不同一般使臣,与各皇子及大臣一道宴饮,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沈听珠今夜着件火红的石榴花裙,青丝高挽,发间一支点翠嵌珠钗,随步轻摇。方转过一道琉璃影壁,眼角余光便扫到廊柱阴影里倚着个人,是赵玉琮。
他今夜穿了身绛紫锦袍,玉带束腰,本该是贵气逼人,可他却没个正形地斜倚在廊柱上,宽肩窄腰绷在衣料下,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廊外几株海棠开得正盛,灼灼花色,竟也压不住他眉眼间的俊朗不羁。
他嘴里叼着根不知哪儿揪的草茎,眼神直直钉在沈听珠身上,带着股蛮不讲理的劲儿。他一见沈听珠,把草茎一吐,脚跟落地,一步跨到她跟前,高大的影子瞬间罩下来,“四娘,这几日我寻得了一处天然温泉,待宴席散了,你……”
他话犹未了,沈听珠却抢道:“我会同阿姊说的。”
赵玉琮微微一怔,不解道:“给你阿姊说?说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眼神执拗,非要她给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沈听珠心头蓦地一堵,只觉他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戏弄,一股无名火气窜起,正欲刺他两句,却见裴之巽推着木轮椅缓缓行来,他大病初愈,面色犹带几分苍白。
沈听珠心头那点恼意立时散了,不再看赵玉琮一眼,侧身便想绕过他迎向裴之巽。
赵玉琮横跨一步,高大的身躯再次挡住她的去路。他微微俯身,“为什么躲着我?”他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带着疑问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沈听珠被他逼人的气势和直白的质问慑得心头一跳,呼吸微窒。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脸上强装的平静几乎要维持不住,就在这时,裴之巽温和的声音响起:“四娘?”
沈听珠立刻抓住机会,几乎是逃也似的,躲开赵玉琮,“六郎,你的病可好了?”
裴之巽苍白的面容浮起笑意,“那小箱,可还喜欢?”
“喜欢!自是喜欢!”沈听珠粲然一笑,“只是这样精巧的活计,六郎病中还费神做它,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无妨的,你喜欢便好。”
两人相视而笑,周遭鼎沸人声仿佛被一层薄纱罩住,听不清,看不明,只余下这一方柔和的灯影。
赵玉琮立在阴影里,静静望着这一幕,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闷闷的,又有些酸涩。半晌,他别开脸,大步没入人群之中。
*
戍时二刻,沈听珠与裴之巽叙过话,步入行宫正殿,依序在席中落座,但见各个宫娥、内侍来往匆匆,其他皇子还未到,只有太子太子妃已经到场,坐于御座下首,左右仆射位在各皇子之上,太子之下,长公主携高琼贞所在之位与两位仆射相对,她正与左仆射裴相继相谈甚欢。
沈听珠乖乖坐着等宴会开席,方拿了果子咬了口,董蒙士便笑嘻嘻凑了过来,“沈四,世子同你说了没?那处可是个好地方,天然的温泉眼子,周遭有一大片野梨树,闲来还能摘几个新结的小酸梨尝尝鲜,我跟世子早叫人收拾好了,修了隔间,谁也瞧不见谁,到时你把商秋和初一带上,咱们一道松快!”
沈听珠道:“我…不去。”
“不去?”董蒙士追问道:“为何不去?可是身子不爽利?”
沈听珠嘴唇翕动,话在舌尖滚了又滚,却终是支支吾吾,难以成言,正此时,内侍一声长喝:“晋王、晋王妃到——!”
众人齐看去,只见晋王赵明赦携王妃入内,他们身后跟着一双儿女,小儿约莫三四岁,虎头虎脑,小女略小一两岁,梳着双鬟,伶俐可爱,殿内顿时响起一片逢迎之声。
晋王妃冯今穗眼角含笑,目光流转,轻轻落在太子妃裴之宁身上,“嫂嫂安好,妾身瞧着嫂嫂气色,比前些时候倒是清减了些许?唉,这身子骨的事,最是磨人。”
她似有若无地扫过裴之宁平坦的小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邻近几席听了个分明,“妾身前些日子识得了一位千金科名医,于妇人调养上极是精到,改日不如引荐给嫂嫂,总归是……多一份指望不是?自打嫂嫂上回小产后,东宫冷清许久,太子殿下为国事操劳,膝下也需儿女承欢才道是正理。”她面上关切,字字句句却似软刀子,直戳裴之宁痛处,太子身为储君,至今未有子嗣——这本是夫妻二人的隐痛,如今却被她生生揭了开来。
裴之宁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微微侧首,掩去眸中的苦涩,面上却绽开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晋王妃有心了。”
席间气氛微妙地滞了一瞬。太子赵明乾端坐于上首,目光直直落在冯今穗那张笑意盎然的面上,又看过裴之宁强自镇定的侧影,眸色沉了沉,“晋王妃。”
桌案之下,赵明乾不着痕迹地覆上裴之宁的手,裴之宁瑟缩了一下,他却反手扣得更紧,开口,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稳稳压下席间所有的私语,“太子妃的身子,自有宫中圣手调养,不劳你府上那些不知根底的供奉操心,你有这份闲心,不如多管管晋王府的内务,免得手伸得太长,失了体统,平白惹太子妃烦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太子素来持重,鲜少这样直白警告。裴之宁只觉一股暖意自他掌心传来,她眼睫低垂,轻轻回握回去。
冯今穗脸上的笑容僵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晋王赵明赦却道:“太子殿下言重了,王妃不过是见嫂嫂清减,一时口快,并无置喙东宫内务之意,不过…”他话锋微转,看过自己一双儿女,笑意更深:“这为人父母者,见稚子绕膝,总忍不住多些唠叨,太子殿下日后有了子嗣,自会明白这份心思。”
赵明乾端坐不动,只冷冷哼了一声,“三弟夫妇情深,儿女双全,确是福泽不浅,只是这福泽,也需懂得惜福守分,三弟既知父母之心,更该谨言慎行,为儿女积福才是。”
席间气氛骤然冷下,众人皆屏息敛气,不敢言语,一声“圣人至,太皇太后至!”众人齐齐跪伏下去,“吾皇万岁,太皇太后千岁!”
皇帝步履沉稳,搀扶着太皇太后在正中的凤榻上坐稳,方才落座于御座。
“都起来罢。”太皇太后声音慈和,“今儿是哀家的好日子,大家痛乐儿,不必拘礼。”
“谢太皇太后!谢陛下!”众人齐声应和,纷纷起身归座。内侍省总管息竹高唱:“吉时已至,开宴——献礼——!”
宗室勋贵,文武百官,四方使节,依着品阶尊卑,鱼贯上前,叩拜献礼。
万俟珺自席间起身,她今日一身大酆华服,身姿高挑,容色明艳,只见她行至帐中,深深一福,姿态优雅从容:“大酆国万侯珺,恭贺大胤太皇太后千秋圣寿,愿太皇太后凤体康健,松鹤延年!”
她身后两名大酆侍女,恭敬抬上一株通体赤红,高逾三尺的巨大珊瑚树,这珊瑚色泽纯正,形态奇绝,一看便是罕见的珍品。
“此乃西陆南海深处千年的血玉珊瑚,采天地灵气,聚日月精华,今献于太皇太后,愿以此祥瑞,祈愿大胤与大酆,永为兄弟之邦。”
太皇太后看得喜欢,连连颔首:“公主有心了,此礼贵重非凡,哀家甚是喜欢,大酆盛情,哀家与皇帝心领了,公主远道而来,亦是我大胤尊贵上宾,不必如此多礼。”
万俟珺却未退回,而是再施一礼,“太皇太后、陛下厚爱,珺不胜欣喜,今日借太皇太后寿诞吉庆,珺斗胆,再请陛下与太皇太后成全一桩私愿。”
“哦?公主但讲无妨。”皇帝微微挑眉,饶有兴味。
万俟珺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涩,抬手指向席间一个方向,“久闻大胤凉州校尉董蒙士,英武不凡,才略过人,珺心甚慕之,请陛下赐婚,准董校尉为珺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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