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众瞩目之下,董蒙士脸上亦有惊愕之色,却并未失态。他躬身站起,向御座和万俟珺深深一揖:“公主厚爱,臣董蒙士愧不敢当,然公主身份尊贵,臣不过一介武夫,粗鄙之身,实不敢高攀。”
他不卑不亢道:“臣生于大胤,长于大胤,身受国恩,忝居凉州校尉之职,戍边守土,臣之志,唯在报国守疆,暂无暇虑及儿女私情,况招赘驸马,远赴异州,于臣职守有亏,于心志有违,公主美意,臣铭感五内,实难从命,恳请公主收回成命,另择良配,还望陛下、太皇太后、公主明鉴。”他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有礼有节,既未损及万俟珺颜面,又表明了自己的志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错漏。
席间众人表情各异,有人扼腕惊讶,有人暗叹惋惜,有人眼神玩味,更有甚者抱手作壁上观,眼底尽是看好戏的兴味。
万俟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失落,却未纠缠,只轻轻颔首:“董校尉之心,珺敬佩,此事……珺明白了。”
皇帝泰然自若,注视了众人一眼,不禁大笑道:“公主情真意切,勇气可嘉,此心此意,实属难得,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更关乎两国邦交,董卿既志在沙场,朕岂能夺其志而强其情?此事……从长计议方为稳妥,今日乃皇祖母寿诞,当以喜庆祥和为先,公主且请归座,董卿亦归座。”
万俟珺闻言,再次敛衽一福:“谢陛下!”话毕,姿态优雅,退回了自己的席位。
待殿内稍定,诸皇子依序上前献礼。
三皇子赵明赦领着冯今穗及一双儿女上前,献上一对质地细腻滋润的羊脂白玉瓶,瓶身雕琢着百子千孙图,装饰精美,古朴大方,寓意吉祥。
太皇太后瞧着欢喜,连声道:“好,好孩子,难为你们用心了。”
皇帝缓缓开口:“三郎,你生的这一双儿女,聪慧伶俐,朕很喜欢。”他顿了顿,看向左领军卫大将军冯阔,“冯卿,你教女有方,此乃冯家之功,亦是我皇家之幸!”冯阔满面红光,起身谢恩。
“晋王之子焕济,女康珮聪明知礼,朕赐个封号,焕济封作元宸世子,康珮封作福盛县主,取自‘嘉门福喜,增累盛炽’之意。”
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东宫嫡长子亲定封号——“元宸”,取自“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之意。历来,这个封号都是储君嫡嗣专属的尊荣,如今特赐晋王之子,实为僭越礼制。
赵明赦抬首望向御座上那张沉静无波的脸,眼底深处倏地掠过一丝戾色,很快又被恭顺覆盖,他深深叩首:“父亲天恩,儿臣斗胆,惶恐启奏,元宸乃储君嫡嗣之封号,小儿焕济安敢僭越祖宗成法?请父亲收回成命,另赐恩典!”
满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赵明乾面色平静,只垂目看着杯盏中微漾的酒液,仿佛那方寸之间藏着千军万马。裴之宁端坐其侧,脸上笑意不明。
皇帝轻轻抚了抚颌下短须,开口,语气如同家常闲话般随意,“焕济、康珮是朕的亲孙儿孙女,岂是冷冰冰的规制所能框定的?皇祖母,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太皇太后含笑点头:“皇帝说的是,都是一家子骨肉,何需分得那般清楚?这封号,哀家听着也是极好的。”
得了太皇太后的话,皇帝笑容更盛,“可听见皇祖母的话了?就封元宸,如此最好!”
赵明赦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道:“多谢父亲。”
冯今穗惊喜交加,忙不迭地领着儿女谢恩:“多谢陛下圣恩。”
席中众人纷纷起身相贺赵明赦,后宫嫔妃亦起身,举杯贺其母梅贵妃之喜。
梅贵妃笑吟吟说道:“陛下圣明,太皇太后洪福,今日三郎一双儿女获此殊荣,当真是喜上加喜,臣妾也想借这等喜气,为一人讨个恩典。”
她眼波流转,落向下首的公孙映澜,“臣妾瞧着公孙七娘蕙质兰心,通晓经史,擅典籍校雠,礼仪规制,如此明珠,若只闲居闺阁,岂不可惜?臣妾恳请陛下恩典,擢其入宫,赐公孙七娘一个尚宫局司记的职衔,许她入宫行走,襄理文书。”
梅贵妃一言,席间顿时又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柳昭惜猝然抬头看向公孙映澜,眼中满是震惊——她与公孙映澜相交最深,却不知她何时竟与梅贵妃攀上了交情?又为何从未与她说过?
皇帝似乎心情颇佳,略一沉吟,便颔首道:“爱妃此议甚好,公孙氏才名,朕亦有耳闻,准奏,着即日入尚宫局行走,暂领司记之责。”
公孙映澜仪态端庄,对着御座福一礼,“臣女公孙映澜,叩谢陛下、娘娘隆恩。”她面上无甚波澜,似在意料之内。
皇帝向身旁的息竹递了个眼色,“看看其他几位皇子都准备了什么寿礼?”
息竹扬声道:“请其余几位皇子依序进献寿礼。”
四皇子赵明瑢献上一幅前朝名家所绘的《麻姑献寿图》,说了几句吉祥话。
太皇太后淡笑应下。
息竹见四皇子行礼退下,太皇太后亦无再言之意,便清了清嗓子,高唱道:“五皇子赵明晟,由庆阳王世子代呈寿礼!”
赵玉琮起身,先向御座恭敬行礼,随即献上一个自鸣钟,镶嵌各色宝石,报钟之时,钟顶一只翡翠小鸟随声振翅鸣叫,引得席间一片惊叹,“臣赵玉琮,代五皇子献此寿礼,五皇子远戍凉州,闻皇祖母寿辰,日夜悬心,特命八百里加急送回此物,恭祝太皇太后福寿绵长,健康安宁。”
太皇太后见这稀罕物什,又念及戍边孙儿的孝心,连连颔首称好。
轮到六皇子赵明思,只见这位山寂道长依旧是一身半旧道袍,步履飘然,双手奉上一卷手抄的经文,他稽首为礼,“方外之人,身无长物,唯手录《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一篇,愿太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帝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无奈中又隐着一丝纵容。太皇太后倒是笑着受了,“好!好!六郎也是有心了。”
七皇子赵明悉呈上一卷《女史箴图》摹本,虽非真迹,亦是难得的古物,引得几位老翰林频频颔首。
八皇子赵明元、九皇子赵明翰尚且年幼,由乳娘抱着,奶声奶气地说了几句吉祥话,献上一碟精致的寿桃点心。
太皇太后乐得喜欢,将两个小皇子抱入怀中,亲了又亲。
诸皇子依序献礼毕,赵明乾整肃衣冠,捧着一柄玉如意上前。但见那如意通体晶莹剔透,约莫尺半长短,雕工繁复精细,云蝠纹饰栩栩如生,只瞧得众人暗赞一声。
“太奶奶千秋,孙儿特献玉如意一柄,愿太奶奶如意安康,福泽万年!”
殿内赞声四起,太皇太后慈眉舒展,正欲开口嘉许。忽听得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响起,“臣观太子殿下所献玉如意,确是上品,不过……”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者正是平羡王的幺儿赵献琮,他见众人看来,越发放肆,因嚷道:“瞧着那玉质纹理,似乎…略有些浮于表面,倒像是南州新近兴起的那种药水石所仿。”
平羡王脸色一变,低喝一声:“献儿!休得胡言!”话虽如此,却并无多少实质性的阻拦之意。
御座上皇帝面色沉沉难辨喜怒,太皇太后脸上笑容也淡了几分。
赵献琮恍若未觉,笑嘻嘻环视一周,目光挑衅地扫过赵明乾,最终落在沈听珠身上,“听闻沈家四娘子于玉石一道颇有慧眼,不妨请她上前一观,也好解我等之惑,免得委屈了太子的孝心,也免得……太奶奶收了赝品不是?”
这话明是请教,暗里却将是沈听珠推上了风口浪尖,更是把太子寿礼置于真假疑云之中。沈听珠心头猛地一跳,赵献琮之言,意在刻意刁难太子,倘若她此时失言……必然得罪太子,更可能惹来滔天大祸。
滕夫人下意识将沈听珠往身后掩了掩,道:“陛下,小女年幼,怎当得起鉴玉之事?”
沈听祈眉头紧蹙,正欲开口,对席的沈听娩忙用眼神示意他慎言,沈听祈见状,喉头滚动,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高琼贞与赵献琮挨席坐着,她素来率性直白,骄纵任性,听赵献琮说这话,扬手便要打他,“赵献琮,你休得胡言乱语!太子哥哥所献之礼,岂容你妄加置喙,你安敢……”
“清乐!”长公主一把攥住高琼贞的手腕,低声斥道:“御前失仪,成何体统!坐下!”她手上用力,几乎是将高琼贞硬生生按回了座位。
高琼贞咬着下唇,满眼怒火瞪向赵献琮。
赵玉琮在旁正要发作,却听右仆射窦孜彦道:“小王爷此言差矣。”他转向御座,“今日太皇太后千秋,沈四娘纵有些微末见识,又岂敢在寿宴上妄断?小王爷少年心性,好奇发问本是常情,然此事关乎东宫体面,关乎寿宴庆典,还请慎言为是!”
他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点破赵献琮之举不合时宜,又回护了太子,更顺势推了沈听珠鉴玉之事,一石三鸟,可谓是高明。
赵献琮被窦孜彦这绵里藏针的话噎得脸色微变,正欲再言,却听赵明乾沉声道:“小王爷,你方才所言,是意指我以赝品欺瞒太奶奶吗?”
赵献琮眼神闪烁,避开赵明乾迫人的视线,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太子殿下言重了,我岂敢有那般大逆不道的心思?不过是瞧着那玉色有些不同寻常,一时好奇,多嘴问了一句罢了,既然窦仆射和太子殿下都说不必深究,那自然……自然是不必深究了。”话虽如此,‘不同寻常’这四个字,还是让众人心中泛起了几分猜疑。
赵明乾冷哼一声,“太奶奶明鉴,此玉乃大胤国手倾力之作,绝无虚假,孙儿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沈听珠双手捏出冷汗,和沈听娩换了个眼神,心中下定决心,忙进前一步说道:“臣女沈听珠,叩见陛下、太皇太后,今日太皇太后千秋,普天同庆,太子殿下以至诚孝心献此玉如意,玉质天成,雕工通神,寓意吉祥,正合太皇太后慈德感天之心,此乃天家孝悌,上承天心,下顺民意。此心此意,岂是区区‘鉴玉’二字所能品评?况此玉非市井古玩交易之物,乃是太子殿下敬献太皇太后的赤诚孝心,孝心无价,又何须以世俗眼光辨其真伪?”
她略作停顿,语气更添恳切:“臣女见天家祥和,孝感天地,此乃国之大幸,若论品鉴,当鉴太子殿下之纯孝,当鉴太皇太后之福寿无疆,当鉴圣人治下海晏河清、万国来朝之盛世,臣女又岂敢妄言‘鉴玉’二字?伏乞陛下、太皇太后明鉴!”
沈听珠寥寥几句,一来颂扬太皇太后慈德,二来赞誉太子纯孝,三来赞扬皇帝治下海晏河清,不仅没让赵明乾失面,还化解了赵献琮的刁难,更是将太皇太后和皇帝捧到了至高之处。
皇帝闻言大笑:“哈哈哈!好!说得好!沈卿之女,当赏!”皇帝龙心大悦,连声称赞。
太皇太后亦点头道:“太子孝心感天动地,哀家欢喜还来不及,哪还管什么玉不玉的?”
赵明乾面色缓和,看向沈听珠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小王爷少年意气,口无遮拦,还需多多学习沉稳之道,今日寿宴,莫再谈他事,免得搅了太奶奶的兴致。”
赵献琮全然没料到沈听珠竟有如此急智,不仅轻松化解了困局,更顺势讨得皇帝欢心,这一下,却让他成了众人眼中不识趣的小人,而今又只得强压怒火,讪讪应承下来。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皇帝兴致颇高,瞥了一眼阶下诸人,另起话头道:“上上月朕微服出宫,于醉仙楼中尝得一道包公鱼,其色金黄璀璨,入口酥脆,鱼肉更是鲜嫩无比,竟比宫中御膳房的手艺还要胜上几分。”
席间一位素喜美食的郎君立刻接话道:“陛下圣明,臣也听闻,醉仙楼新近重金礼聘了一位徽州来的名厨,姓廖名三琅,烧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徽菜,陛下所尝的包公鱼,正是他的看家本领,只是……”那郎君露出几分无奈,“此人性情颇为古怪,行踪飘忽不定,每日掌勺,无论王公贵戚还是贩夫走卒,只做三道菜,多一道也不肯。”
“哦?”皇帝挑了挑眉,显出浓厚的兴趣,“每日三菜?此中可有甚讲究?”
杨子邈听得,连忙躬身回禀:“启奏陛下,这每日三菜,乃其曾祖所立的规矩,道是:‘不做大全,只做小美’。”
“不做大全,只做小美……”皇帝低声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随即展颜,“好一个‘小美’!倒是个有风骨、知本味的妙人!”
殿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众人顺着这“小美”之论,又奉承了皇帝一番。
沈听珠暗自松了口气,退回席中,心口兀自怦怦跳得厉害,方才应对,却似在万丈悬崖边走了一遭,后背的冷汗被殿内暖风一烘,竟有些黏腻腻的难受。
她端起案上温茶,浅浅啜了一口,目光无意间扫过对面席次,正瞧见董蒙士与邻座一位宗室子弟推杯换盏,不知说了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沈听珠微微倾身,用团扇半掩了面,只拿一双眸子望着他,声音不大不小,带着几分揶揄,恰好能让他听见:“董郎君笑得这般开怀,可是想起了未来的‘驸马爷’府上,也有如此热闹?”
“驸马爷”三字入耳,董蒙士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个透顶,他慌得连连摆手,酒盏都险些碰翻,结结巴巴地低嚷:“沈四!休……休要取笑!这……这没影儿的事,可不敢浑说!”他四下张望,唯恐被人听了去,窘迫得恨不能钻到案几底下去。
沈听珠见他羞臊得厉害,倒不好再逗他,只抿唇轻笑:“好好好,是我失言了,只盼将来董府开宴,莫忘了请我尝杯喜酒才是。”
董蒙士脸上红晕未褪,挠了挠头,“……唉。”两人相视一笑,方才那些剑拔弩张带来的压抑感,在这一来一往的说笑声中消弭了几分。
裴之巽坐于偏角,视线似漫不经心掠过沈听珠与董蒙士,又扫过周遭,最终却悄然落在赵玉琮身上。只见赵玉琮姿态慵懒地把玩着酒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然而裴之巽一眼看出——他看似散漫随意,实则一直默默留意着沈听珠的一举一动。
息竹再贺太皇太后一声,众人举杯,太皇太后回礼,饮毕,一个小婢女脚步慌乱,跌跌撞撞奔到沈听珠席前,道:“四娘子,不好了!商娘子……商娘子…她……”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引自周易《彖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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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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