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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6

【那一年,时间给出的答案】

关于在海外的生活,其实我想花费笔墨多写一些。

可是时间久远一直是我趁手的借口,还有一个令我至今难以启齿的原因,是那几年的我,像是突然被上天选中,抽走了天赋。2008到2011年的三年多时间,我连一个完整的段落都没写出来。

当我终于整理心情,决心面对自己时,说来惭愧,关于跟着巴太断断续续在海外那几年的经历,和我深深浅浅打过交道的外国人,他们大多数人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其中包括在华沙的马场咖啡厅认识的那位哈萨克斯坦国一等一的驯马师阿嘎。巴太后来向我正式介绍了他,我却只记得他有三个孩子,他的阿耶丽不喜欢马场,于是他们在阿克托贝市里买了房子,要过现代的生活。

那些时日,我开始丧失了写作的灵感,我起初并不以为意。刘老师知道我不受约稿时间的束缚,从来不用催我,我就总是高产,有时还会超额完成给他惊喜。我把第一次出国游历欧洲当作给自己的悠长假期,虽然我们的目的地只是波兰的两个马场,虽然除了马场,我基本哪里都没有去过。

一等一的驯马师阿嘎,钟爱用蒸汽加热了的牛奶在浓缩的咖啡上拉花,正是他苦心钻研的热情使我打消了坚持喝黑咖啡的念头。马场的欧洲男人们很少喝加奶的咖啡,而巴太不喝咖啡,只愿意喝牛奶或羊奶。至少有我这样一个顾客,让驯马师阿嘎可以好歹每天做一两杯给我来进行持续的练习。

我给自己放了个假,也不再时时把笔记本摊开在手里,笔不离手。驯马师阿嘎带我去远远看过巴太工作的模样,他面对一群十**岁不同肤色,不同头发的高鼻梁外国人,严肃认真。他与马儿交流的模样,仿佛真的能和它们对话,那些年轻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和敬畏。我也开始为他感到骄傲起来。

驯马师阿嘎问我们为什么还没有孩子。

我有些不愿承认,这次我毫不犹豫答应巴太和他一起出国,也是想短暂地逃离所有人殷切的催促和若有若无的探问。

库兰和莫合比提的儿子终于在去年降生了,在他们结婚整整6年后,库兰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结果就是,库兰的心事解决了,彩虹布拉克的大家,把目光纷纷投向了我。

我和巴太感情很好,但我也回答不上来,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孩子这个问题。

巴太永远是温柔的,迁就我的,结婚后,他从不让我干重活,也不再允许我熬夜 - 那是我自我疗愈,默默成长的三年里养成的坏习惯,也是我写作高产的秘密武器。他也从来不会提起孩子的话题,仿佛在我们的生活里,那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有时候大人催得过于明显了,他注意到我的不适,就会及时地,漫不经心地说一些有的没的:“我们还年轻呢!不着急,我还想带着文秀到处走走,好好玩一玩。”

“也许是,被祝福的孩子还没有选中我们。”我说。

驯马师阿嘎爽朗地笑起来表示同意:“你和巴太一定会有被祝福的孩子的,很快就会有的。”

说来有趣,我大多数关于赛马和牧马的知识,不是来自巴太,而是来自这位哈萨克斯坦国的驯马师阿嘎,巴太和巴雅尔大哥的好伙伴。是他给我讲了很多哈萨克族与马儿相处的趣事和传统,在面对巴太的时候,我们的生活都被其他琐事占据,反而不会提到这些在巴太看来习以为常的东西。

那个不是巫术,而是纪念的,把死去的爱马的头颅挂在树上的传统,驯马师阿嘎告诉我,哈萨克人不会亲手把爱马的头颅切下的,那样太残忍了,他们一生是马儿的伙伴,承受不了这些。通常,在马儿死后,这个动作都是由他人代劳。

那道横亘在我和巴太之间仿佛消失了的伤口,我庆幸,当我以一个痊愈者的姿态去复查它时,巴太并不在场。

白天的我们各自忙碌,他的专业和敬业得到了学员和协会的一致赞扬,而我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像一个消极怠工的娱乐圈狗仔,被迫知道了一些关于他过去生活的点滴,并拼凑出我的丈夫的内心应有的完整模样。

夜晚仍是属于窃窃私语的,我们是互相给予对方的奖赏。

“咖啡店的一等一的驯马师阿嘎说等他回了哈萨克斯坦,要邀请我们去阿克托贝他的家里做客。他还跟我讲了很多马的事情。”窗外静悄悄的,我在沙发上紧贴着巴太,偎在他怀中。我喜欢这样的奖赏,幸福满满流淌在我的心里。

“嗯。听说哈萨克斯坦已经有给羊自动挤奶的工具了,托肯交代了我找找看呢。这次我可不会忘掉了。”巴太揉着我的头发轻轻说。

“驯马师阿嘎说协会要给你升一颗星,你可以训练奥运会的赛马了?你会去参加北京的奥运会吗?”我问。

巴太轻轻笑了笑,在我额头吻了一下:“这个消息我都还不知道。不过很遗憾,今年的奥运会赶不上的,而且,奥运会都是要代表自己国家的。”

“那么以后还有机会的。”我说。

我们在华沙停留了十几天,告别了热情的驯马师阿嘎,又一路向南,来到卢布林的马场,在这里继续我们后半段的行程。

这里的风貌比起北疆多了许多柔和,除了有大片草地,还有森林。马场主的妻子和女儿每天带着我到树林中采山果。

起初巴太担心附近有野兽,我们三个女人不安全,来看过我几次,却被我们留下并热情地胁迫吃下许多树莓,山果,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野果后,他就再也不来了。

在这里,巴太不需要训练什么驯马师,而是给马场几匹有心理疾病的马儿看诊治病,他会每天带着它们散步,和它们说话。我远远看见他的时候,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让我回到阿勒泰。只是,在他工作的时候,他眼中只有眼前的几匹马,和茫茫天地。

我们会和马场主人一家人一起吃晚餐,马场主会简单的哈萨克语和英语,而我和他妻子女儿的交流靠的全是比划和哈哈笑,神奇的是,我们双方都会很快理解对方的意思。我把这叫做女性之间的默契。

可丢人的是,这一对妈妈和女儿与我相处得那么愉快,而我却怎么都想不起她们的名字了。

在卢布林的马场,我感到和巴太更熟悉了一些,更亲近了一些,也比在华沙的时候感觉更放松了一些。

在华沙的马场,他要严肃地面对许多人时,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是疲惫的,我们从来没有一起散过步。而在这里,我们好像恢复到了在彩虹布拉克的生活,他会给我指在欧洲的天上能看到的不一样的星星,好像经过了一整个白天,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疲累。

“你和这里的马儿说的是英语,波兰语,还是哈语呢?”我前后甩着巴太的手问他。

“你猜呢?”巴太笑着看我,拉着我的手又甩得大些。

“我猜你可能说的普通话呢,让马场的老板以为你说的是马语,觉得你又神秘又厉害。”我说。

巴太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把我抱起转了个圈:“我的文秀厉害的,一下子就猜中了!”

我们在卢布林马场停留的时间明明和华沙马场待的时间一样,可我却觉得转瞬即逝,到了我们离开的那天,巴太仿佛没有一丝留恋地,只是花了短短一分钟,就简单匆忙地和那几匹马儿告别。

我们和马场主人一家告别,马场主的妻子送给我一串手链,和印在我额头上的一个象征祝福的吻,并笑着,满眼真诚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看向巴太,在经过马场主大叔的翻译之后,巴太微微有些脸红,但还是柔声对我解释道:“他的妻子在祝福你,祝福我们,很快会有自己的孩子。”

就这样,我们直到坐上从土耳其中转回国的航班时,巴太才真正地放松下来,歪着身子,把头枕在我肩上陷入沉沉的睡眠。

我迫不及待打开我的笔记本。经过一个月的懒惰,我已经无法容忍这样毫无产出的自己了。可当我拿起笔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明明,我得知了那么多,体验了那么多,又感悟了那么多呀!

我第一次感到恐慌了。我开始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开我,也许从一个月前,我们离开祖国的土地时就已经发生了,而我是那样后知后觉。

一通通越洋的电话和信件开始多了起来,巴太的证书也变多了。来自香港的,来自英国的,巴太谨慎选择着,时刻征求着我的意见。

“只有去香港这次是一个星期就好,一个老朋友的邀请,快要奥运会了,去认识一下每个地方的赛马和驯马师,其他地方的邀请时间都太久了。如果你有活动,我还想陪着你呢。文秀,Janem,你在波兰过的无聊吗?你有写出满意的故事吗?”巴太把所有邀请他的选项都陈列在我面前,向我一一解释,并问我的想法。

刘老师问了我几次,都被我用休假和散心的理由搪塞了过去,我对谁都不敢承认,我已经一个多月写不出任何东西了。我猜,一定是我去到了一个陌生国度的原因,如果我留在家乡,留在阿勒泰,肯定会好起来的。

于是我忙不迭地向巴太保证,我很乐意陪着他,也很享受换了一个环境的休闲时光,但我本质是一个从独处中获得能量的作者,所以我会很开心留在家乡写作,力所能及帮助家里。不管他是需要在夏天之前去一趟香港,还是去英国,或是世界上任何地方,只要是他想要的,喜欢的,都只管前去赴约就好。他不用担心没有带着我,或者没有留下陪我让我觉得孤单不满,因为孤独是组成每个人身上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每次我花言巧语变得文艺范儿的时候,巴太的反应都是若有所思地想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表示接受,仿佛张凤侠的小卖部之前那台接收信号有着严重延迟的电视机。

巴太又有些不确定地向我再次提及,香港之行几乎是自费的,而去英国会有丰厚的报酬。那时的我们都没有远大的物质理想,我们在牧场生活自足,在外是普通但并不捉襟见肘的旅客,还没有开始去设想如果赚了很多钱还可以做些什么。

作为一个男人,巴太很好地履行了他引以为傲的义务。在苏力坦向张凤侠和奶奶正式提亲之后,巴太就郑重地,把我们头一年去青岛时,被我拒收的那个厚厚的信封交给我,并且严厉地告诉我,我已经失去再次拒绝他的权利了。我只好强忍着嘴角的笑,坐在我的办公室,笨拙地一张张查钱,巴太就那样双手抱头,斜倚在树干上,满意地看着我数一二三。

不久,他又被协会要求办理了能够接收外币报酬的银行卡,他把银行卡也交到我手上,并且理所应当地觉得,我会很开心。但现实是,我觉得我自己赚取的稿费已经绰绰有余了,根本想不出来生活上还有什么花销可以用到巴太的钱。这让巴太郁闷不已,他觉得他没有在养活我,他觉得他没有尽到作为一个丈夫的职责。

“巴太,你放心去香港吧,只要是你想要去的。钱嘛你之前不是已经赚了很多了吗?我会开开心心用的,我会去县城给自己买漂亮的靴子和裙子,买几本书,给爸爸买一顶帽子,给妈妈买衣服,给奶奶买零食。”我意识到了他在委屈什么,这样说。

巴太满意地笑起来,这才心甘情愿地点点头,骄傲地抬首挺胸。

“还有还有,也给你买个什么,不过我还没想好。”我意识到竟然遗漏了幕后的金主,赶紧补充道。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规划,都在2008年的五月份被全盘打乱。

那一年的祖国大地,发生了很多大事。先是人间的悲伤,后是擦干眼泪,坚强地昂起头颅展现给世界的勇气。

五月之后,牵挂着远方同胞的绝望与泪水的我,更无法提笔了。无论生活在多么偏远僻静的地方,我的心都不得安宁,我时常在黑夜中惊醒,深切怀疑我们存在的意义。我的幸福太过美好,开始让我觉得不真实,若是一夜之间丧失了骨肉至亲,我们将要如何自处,如何面对?

巴太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果断取消了香港的行程,守在我身边。

我有几次听到他和编辑部的通话,打电话的是之前工作中结识的尚未开展合作的出版社编辑,在临近八月的时候,出版社通过巴太询问我的身体好些了没有,可不可以约稿,最好能基于最近的大事件写从废墟中再次站起,自立自强的故事,中篇,长篇都可以,稿费前所未有地丰厚。

“谢谢您的关心,她最近在休息,还没有开始写作。”电话那头表明了意愿后,巴太先是这样平静地回复对方。

“我的收入足够让我的妻子过上她想要的舒服的生活,她只写她想写的故事,在她愿意开始写的时候。”不知道对方又说了些什么,巴太有些认真又义正严辞起来。

这并不是第一个辗转找到巴太的联系方式的编辑朋友。我在内心为巴太的仗义执言,挺身而出鼓掌叫好,他省却了我的大麻烦。

将近三个月里,我关闭了手机,不再打开电脑,从合作伙伴的联系人列表里隐身,暗自期待被他们遗忘。除了匆匆给刘老师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写不出来东西了,我不想被任何人联络上,我并不知道我灵感的离去只是短暂的武功尽失,还是筋脉尽断的临床表现,我只是生活在越来越大的恐慌里,却在平静的表面上企图表演一切如常。

“文秀,你的心病了,你应该立即停止想要不间断写作的想法,给自己时间休息。不要去想会需要多久才能恢复,不要去想你的读者,你的故事,把一切交给时间,时间会给你满意的答案。”刘老师在电话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嘱咐我。

正是这句话,给年少鲁莽,沾沾自喜于过早成名又患得患失的我一记安慰,一口喘息。

我尝试把自己调整到最初的状态 -- 2001 年,当二十岁的我,带着无知无畏又无能的躯壳回到彩虹布拉克的时候,当我虽然贫穷又虚荣,却还对未知的世界有所向往的时候,那样的状态。

我开始要求一个人在草原上散步,不需要马儿,不需要巴太。我把过去七年一点点自告奋勇承担起来的责任统统抛在身后。

当年我参加的第一场哈萨克族婚礼拖依在步行两小时之外的地方,我花了三个小时,重新走了一遍托肯和库兰陪着我走过的这条路。我摘了些木耳,却突然想到高晓亮,又觉得扫兴,便反手丢掉。

我在林间独自喘息,时而莫名其妙放声大哭。

我让自己站在那颗挂了很多马头骨的大树下,一个个查过去,试图辨认蒙古马和踏雪的不同,但总是无功而返。

苏力坦的马猎托会来默默陪我,那时的我没有心力去思考,这究竟是苏力坦或者巴太的授意,还是猎托自发的行为。我只是一个骑术拙劣的汉人,我坚信我与马儿没有任何有效的交流,不然,我怎么会认不出踏雪,并且对于踏浪的死那么无动于衷呢?

于是每次猎托蹭过来,我都要坚决地轰它走,可试了那么几次,也许是我的口令不得章法,或者我本人太没有威慑力了,都没有用,于是我也只好被迫接受猎托是为了逃避其他的工作,才来我这里磨洋工。

我不再查看日历上的日期,时间静止了,我还是享受孤独的。

大多数时候我缄默不语,巴太也不追问,只是在放完羊回来,干完活回来,给我讲几个草原上的笑话。两只羊打了架,猎托和爸爸耍脾气,当着爸爸的面甩尾巴拉了一大坨粪出来。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有些愧疚地发现,我真实的恐慌不愿意告诉巴太分毫。这是为什么呢?我也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开始疯狂地读很多书,试图从中找到答案,那些从未接触过的现代的名词也开始了解了一些,可我仍然无法释疑。

白天的我会例行公事般去我的办公室坐一会儿,在我的要求下,巴太不再相陪。他将羊群赶得分散了一些,有的日子我会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有的日子我知道他在山那边。

晚饭后我们还是会一起散步,他牵着我的手给我讲一些我听过或者没听过的事,有时我嫌他烦了,便把头偏过去,在自己的脑子中哼一些小调。

“文秀,Janem,你还记得你去西安的那次吗?”那个刚刚黄昏,星星却已经挂满天的夜晚,巴太这样问我。

“西安?”我转回头来。比起青岛对我的致命吸引,西安我只去过一次,而且是一个很小型的签售会,但我确实清楚地记得。

“03年吧,是刘老师在西安出版社的朋友安排的。”那是在我从青岛回阿勒泰半年后,终于决心放过自己后,又重新出发的第一场活动。话说回来,今年初的时候,刘老师好像和我提过,他们希望十月份再请我去一次。

“Janem,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你在西安的那场活动,我在呢。我在二楼,能看到你在一楼的多功能室里,窗户都是玻璃的,屋子里坐满了人。”巴太轻轻说。

他也许这样和我提过,在我们在青岛共度的那个雨夜里。

“巴太,好像刘老师让我今年秋天再去一次西安呢,我怕不是要爽约了吧。”这个突然的记忆线索让我紧张起来。

“Janem。”巴太拉紧了我,“我有件事要向你忏悔,我在青岛的三年,心里一直想着你的,你西安的活动,我是特意去看你的。可是我那个时候,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好,一直有人陪着你,把你安排的好好的,我没有去和你说话。我很后悔,我是傻的。”他的声音低了些。

我没有去追究他对于汉语奇怪的运用,只是好奇起来:“你是从哪里知道我西安的活动呢?那一年,我都没有怎么和你爸爸说过话了。”

“那年四月份你在青岛的活动,电视上,报纸上都报道了嘛。”巴太不自在地摸了摸头,补充道,“那个活动的主持人说的,说你十月份去西安的。”

“我是不是要给刘老师打个电话了。”我忧心忡忡地说。我现在几乎确定,今年二次访问西安的邀约真实存在过,我不能再这样人间消失了。

“Janem,我爱你。不管你要不要写书,想要生活在哪里,我都会在的。”巴太说。

我点点头:“好的巴太,我们回去吧,我应该给刘老师打个电话。”

就这样,我们各自说着自言自语的话,怀着各自忐忑的心事回了家。

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所有这一年震荡起伏的大事件渐渐尘埃落定了,我的心终于趋于平静。

虽然我仍然无法写出一个字,但我已经能把在草原上散步的脚程缩短三分之一。只是下雨的时候最辛苦,尤其是那种走在半路突然降临的雨,每到这个时候,还不等我全身湿透,猎托就会绑着巴太的雨衣适时地从远处显现,径直向我奔来,并把我安稳地带回到巴太身边。

有时路过去县城里开会的村主任,他冒着大雨,还悠闲地在雨中和他的马儿踱步。

“村主任,你不要加快点骑嘛?”我问。

“快了有什么用嘛,前面一样还是在下雨呀。”村主任笑着回答。

他的智慧让我无话可说。在我想陪他走一段时,他却会催促我:“文秀,你快回去吧,巴太都要等急了。你知道嘛,每天你出去漫山遍野瞎逛的时候,巴太放羊都是心不在焉的,一天都要跑到山口好几次去看你回来了没有,你们的爸爸苏力坦都要骂他没出息。”

我回到家里,向巴太的体贴表示感谢,巴太却会无一例外挂上那副与我无关的模样,把功劳都归功在猎托身上:“爸爸的马通人性,它心疼你,怕你淋雨生病,又不认识路回家。”

苏力坦会默不作声地看看傻笑着给我披上羊毛毯的巴太,给我倒出一碗热腾腾的奶茶来。

“下雨的时候,林子里的路不好走。你去到哪里,应该说一声的。”苏力坦把奶茶端给我的时候,叹了口气。

我捧着长辈给我的茶,诚惶诚恐,愧疚地抬眼看巴太,想自己欠他一个解释。

巴太却不以为意地继续用毛巾给我擦头,为我把毯子裹紧,笑意盈盈看着我柔声说:“没关系的嘛,你在草原上怎么会走丢呢,你认得家里的路的,我会一直等你的。”

我探头探脑,从任性的断联中短暂重新浮出水面,和刘老师敲定了西安的行程。

巴太联系了他本来要去香港见的朋友。那是一家国外的小众电视台赛马频道的记者,他们本想趁巴太去香港的时候对他做一个采访。巴太为了陪着我,临时推掉了采访的邀约,但是他的朋友表示没关系,还告诉巴太,直到冬天之前,他们都会在北京和上海进行一些访谈活动,要巴太如果去了内地,一定和他们联系,看看能不能安排见一面。

巴太告诉他们会陪我去西安,对方爽快地表示,愿意特意从北京飞去西安,为他做一期两个小时的访问。

我的活动和巴太与朋友的会面安排在了同一天,巴太已经知道,我在活动上会全神贯注和读者交流,我并不需要他的陪伴。而他也跟我解释过,他的采访会是全英文的,在国外播出,我在现场看的话怕是会觉得无聊,于是还不如我们各自完成自己的工作再会面。

那个西安的早秋,在巴太不在场时,我向刘老师坦承我的恐惧:我自比没有仲永的光环,却早早江郎才尽,我担心我已经无法再写作了。

刘老师向我保证,每一个优秀的作家,在人生中都会至少经历一次像我目前经历的痛苦,甚至更为深刻。有的是被周围的世界所发生的大悲大喜触发,有的是由于自身过于敏感,无法走出自圈的囹圄。

刘老师同时向我保证,这个阶段总会过去,将来的某一天,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当我再次回首看这一年我所经历的一切,我会轻松地释怀。

因为,幸运的我们还好好地活着,还有机会去爱,去生活,去受伤。

刘老师的开导让我受益良多。从独立书店走出来,在西安秋天的傍晚,我不断揉搓泛红的眼睛,沿着南城墙一路走下去。

西安的秋天和北京很像,可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心境的关系,竟都让我想起了仓惶这个词。

北京给我印象最深的秋天,是那个我熬了夜,又摄入了过量咖啡因的雾蒙蒙的早晨,我从旁人的口中得到确切的证实,巴太没有忘了我,他也许从来没有怪过我。

而西安的秋天,时隔五年,在刘老师的提醒下,我意识到我对巴太的心情竟有了一丝奇特的相似之处。2003年的秋天我来的时候,我给了我人生第一个伤痛震荡的三年一个完结,我已经决定断舍离,放过他,也放过自己,重新开始。

而2008年,在西安南城的独立书店,刘老师的问题振聋发聩:“文秀,你不敢把你最真实的想法告诉巴太,是不是因为,无法写作的恐惧,是动摇了你自我认可的最根本的东西。你最核心的,最引以为傲的价值被你自己质疑和否定了,你连自己都无法面对,就更不愿意分享给最亲近的人知道呢?”

“刘老师,如果我再也无法写作了,我就连自己都不是了。我还怎么去爱巴太,怎么让他爱我呢?”我终于丢盔卸甲,泪流面面。

“文秀,可我看到的是,巴太在耐心陪伴你,等着你,他爱的并不是什么李作家,而是李文秀。他的方法也许笨拙,他也许不善言辞,但他一直在尽力补偿。”

巴太接受采访的地点在城墙遗址附近的一家小型咖啡书店。一楼没几个人,都集中在一个角落里。或坐着,或站着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好像凑在一起看着什么。一个穿戴着围裙的咖啡店老板模样的人在人群身后,转头看见我进门,过来抱歉地招呼我:“二楼的书架区现在不开放,楼上在做采访,你要是喝点什么的话可以坐在一楼。”

我娴熟地要了一杯咖啡,老板很快做好端给我,指指那几个大学生所在的角落,兴奋地说:“楼上是国外的电视台包了我的场地,采访一个新疆的驯马师好像,全英文的呢!这几个大学生听得懂,在当翻译。”

我跟着咖啡店老板走过去站在那些年轻人身后,角落的桌子上有一架小型屏幕,一个戴着耳机的人坐在屏幕面前,时不时对着口边的话筒说些什么,调试摄像机的角度和灯光。

面前的几个学生兴奋的窃窃私语一字不差地传到我耳朵里:“好帅啊!像明星一样!”“而且英文这么流利,居然是新疆的少数民族,哈萨克族!”“国际驯马师协会第一个拿到三颗星认证的中国人呢!”

“我挺爱看赛马的,他们说什么了?”咖啡店老板在后头兴致勃勃地问。

屏幕上的主持人背对着镜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问题,人群静下来,一个自信的大学生一边听一边给大家翻译:“巴合什么克先生,你走上职业的道路,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是谁?”

屏幕上的巴太穿着他的深蓝色西装和淡紫色衬衣,认真看着主持人回答:“我想是我的妻子,李文秀。”

“啊!他居然结婚了!”

“嘘!别说话。”

“我和我的妻子相识在我二十一岁那年,我们最好的年纪。她并不是哈萨克族人,可我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被她吸引了。”身前的大学生一字一句认真地翻译着,大家静静地听,我屏住了呼吸。

“她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孩子,很单纯,很可爱,有时候还有些笨拙。但她又很聪明,她热爱写作,可以用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写出最美的文字。我们自然而然开始了少年的恋爱,但是在那一年,我们的身边,发生了一件意外。我最爱的马伤害了她,而她是我最爱的人。”屏幕上的巴太眼神低下去,停顿了片刻。

“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我不辞而别,回到马场,在接下来的两三年时间里,我都觉得我无法面对她,于是和她断了联系,只是一心工作,赚钱,想要还债。”

“你的马伤了人,它被安乐死了吗?”主持人问。

“是的。”巴太点了点头。

“但你心爱的姑娘,虽然她被你的马伤了,但还是成了你的妻子。她在你疗伤的这几年中,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对吗?”主持人问。

巴太笑了:“那时候的我年轻又自负,是我执意要我心爱的姑娘骑着我心爱的小马,最后出了事,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她。如果她恨我,怪我,再也不想见我,我还会觉得好过些。可是我听说她找过我,我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直到我回到家的前一年,我处理好了债务的问题,才觉得自己有资格站在她的面前,才去偷偷看过她。”

“太混账了吧,玩消失?他的女朋友该多痛苦?”

“别说话!又开始讲了!”

经过一个较长的停顿,巴太再次开口:“你说她在等着我,不是的。是在我无法面对她的这几年里,在我自私地成长的时候,她也成长了,变得强大了,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她原谅了我,却不再需要我了。在我认为我终于可以面对过去,回到家乡的时候,发现她也在。那一刻我知道,原来她出去了外面的世界,最终也选择回到这里。我们都属于这里,我的家乡阿勒泰。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再次追回来,我要用一生来补偿她。”

“真会说漂亮话。”旁边的女大学生忍不住插嘴。

“可他毕竟这么帅气,我想他的妻子就算看在他的脸的份上也会答应的。”翻译的同学说。

我在她们身后点点头。

“听说你的妻子是一个作家?”

我不等听完大学生翻译的下一个主持人问题,就握着快被我忘记喝掉的咖啡,走出门外。

我接到巴太的电话说采访结束的时候,正在附近的夜市游荡。他问我在哪里,我说我也刚刚做完活动不久,快要走到他的咖啡店了。

巴太知道我经过了白天的工作,不愿在这时和英语人群社交,于是谢绝了记者朋友和拍摄团队一起晚饭的邀请,要和我两个人在附近走走逛逛。他与咖啡店老板握手告别的时候,咖啡店老板看了看我和他,了然于胸似的,慈祥地冲我们一笑,也向我伸出手用力地握手话别。

“Janem,你今天过的怎么样?”街市布满烟火气的路灯打在巴太帅气十足的脸庞,他笑着看我,目色中的温柔像是要化开了一般。

“巴太,我好呢。”我想到刘老师说的话。每一个作者都会经历这样的时刻,时间会给我满意的答案。我又想到巴太给我擦湿漉漉的头发时的话,我认得家的路,他会一直等着我。

“Janem,今天的采访,我说了许多之前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话。”巴太说。

“如果你接受中文的采访,哈语的采访,你也会说同样的话吗?”我问。

“也许不会吧。很奇怪的感觉,用陌生的语言,哪怕流利地讲出自己的故事,我也觉得那不是自己的,不会再伤害到谁。”巴太皱了皱眉头。

“那同样的话,你愿意告诉我吗?”我问。

“当然愿意,Janem。我们先去吃饭,等回去了酒店,我都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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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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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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