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彩虹布拉克】
冬天之前,我和巴太满怀收获地回到彩虹布拉克。
和刘老师的那番谈话重新给了我力量,我从之前刻意躲避的联系人列表里现身,和辗转找过我的合作伙伴一一道歉解释,并向他们表示我希望休息一段时间。
离决定次年巴太的工作安排的期限还早,巴太告诉我到了明年再说,他会以我的考虑为准。
以现在奋斗期的标准来讲,我应该为自己没有全力支持并鼓励丈夫的事业而感到羞愧。当巴太说他要出去时,我说“好”。当他说要留下陪我时,我也说“好”,却根本没有考虑他是不是错过了职业发展的大机会,而我是不是其实应该说一句“你还是奋斗的年纪,你的事业最重要”。
那时的我,哪里想过什么奋斗,攀登,腰缠万贯呢!我的心里全是和与我同龄的内地的“自己人”全然不同的心思:公路快要修到了冬牧场,转场的车能再开远些了。我们的骆驼上了年纪,脚程慢了。巴太从哈萨克斯坦买了一套挤羊奶的设备什么时候能送到呢。叶尔达那说他想去青岛上大学。苏力坦觉得巴太和我早晚是要去大城市,甚至去国外居住的,一直在有意识地减少家里的牛羊。
每年我们回到家的时候,我都是快乐又忙碌的。2008年的我,却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好多,成熟了,不再有小女孩的心思了。冬天到来之前,我虽然和往年一样快乐又忙碌,可是我放下了笔,开始想很多之前没有正视的严肃的问题,比如我开始问巴太,这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巴太,你从青岛回来的时候,是想帮爸爸放牧的吧,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我抱起小羊羔,检查它是不是完好无损。在巴太的耐心指导下,苏力坦家功劳最大的母羊已经对我没有敌意了,还允许我把她的孩子抱起来。
“文秀,Janem,你今天好看。”巴太看着我笑着说。阳光正正好好打在他脸上。才刚刚回来不到一个月,他的皮肤已经被晒得黑了些,和在城市里我从摄影机的镜头里和夜市的朦胧灯光下见到的那个白皙帅男人相比,他又回到草原上那个野性十足的巴太了。
“你每一天都好看。”巴太看我愣神了一下,又嬉皮笑脸补充说。
“你又在打岔了。”我叹了口气。
我挽起袖子准备做晚饭,巴太却慌忙过来制止我:“大铁锅这么重,你拿不动的,我来。”
他包揽一切的作风有时让我觉得甜蜜,可我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觉得非常心虚。
“巴太,我总也要做些什么,总不能所有活都让你一个人做了。”我说。
“Janem,你已经做了很多事啦。”巴太好像觉得我有些好笑似的,“你给爸爸和我煮奶茶,热馕,让我们干完活之后马上就有吃的喝的。你给我洗衣服,给小羊羔领路,你还捡牛粪。还有,你为我管理钱,不然我都不知道我赚了多少,应该怎么花。”
“哎,巴太。”我叹了口气,坐下来托着腮帮子看着他,“可是我心疼你呀,你做这么重的活,不累吗?我想为你分担。”
“你已经在为我分担了,Janem。”巴太还像二十岁那年一样,用他那傻傻的笑容看着我说。
我歪着头看他。
“你还在我身边,我每天都能看到我的文秀,抱着我的文秀,亲亲我的文秀,我干活就一点都不觉得累了。你已经在为我分担了,Janem。”巴太说。
下午,他一定要带我到县城去。
爸爸的马猎托自动蹭到我身边,好像听到了我们要去县城的打算。
本身是苏力坦要和巴太一起去,买一些毡房的绒布和捆扎带,为即将到来的转场做准备的。可是家里只有两匹马,苏力坦又看不上骑骆驼拖他们后腿的我,于是大手一挥,让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反正重的东西,可以找汽车或者牛车拉回来。
“顺便给猎托钉一副新的马蹄,它的腿不舒服,马蹄该换了。”苏力坦只嘱咐了这么一件事。
我和巴太骑着马慢慢走过一段公路。最近几年,我的胆子也大了,新修好的公路车辆很少,猎托脾气好,我对它很信赖,已经可以让它跑起来了。
那时候的阿勒泰开始有一些时髦的旅客,用现在的话说,自驾游和徒步的驴友,他们每每路过我们,觉得新鲜,都要停下车,停下脚步和我们说话。
“姑娘,你看着像是汉人,不像少数民族。那是你的男人吗?”有一个把汽车停在路边,站在车外拍照休息的大叔这么问过我。
巴太在西安的时候,忘记了剪头发,现在又能扎起来了。苏力坦已经瞪过他好几次,但和我在一起混了几年的他,汉语水平没有提高多少,顶撞长辈蔑视权威的鲁莽一点没拉下,全部有样学样,还骄傲得很,在苏力坦面前也敢嬉皮笑脸打哈哈了。
也是仗着有我在场,苏力坦不会打他。
“嗯,大叔,我是汉人。他是我男人呢,哈萨克族的。”我收住缰绳,同时向摇下车窗的大叔的妻子致意,大大方方笑着回答。
“Assalawmagalykum!Amansezba!*”巴太脱下帽子对着他们打招呼。
“这小伙挺帅,不过不会说普通话啊!姑娘你内地嫁过来的吗?这里的生活你适应吗?”大叔的妻子从车内探出头来问我。
“我从小就在北疆,阿勒泰就是我的家。”我说,又转头看看巴太,接着回答车上的姐姐,“是啊,他听不懂汉语,不会说普通话。”
“姑娘你怎么找了一个不会说普通话的少数民族呀!”大叔的妻子有些吃惊,又有些替我惋惜。
“他们家牛羊多!有钱呀!而且他力气大,会骑马,会射箭。你看,这么帅气,对我又好。”我开心地松开缰绳,掰着手指头数着。
巴太的马在我身后,他在马上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撑在后面,身体微微向后侧仰,歪头笑着看我乐不可支,自得其乐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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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真不错。我祝你们幸福!”车上的姐姐对我竖了个大拇指。
“谢谢姐姐,我们会幸福的!”我大声回答。
猎托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开始自顾自往前走起来。
“zhaks? bar?ń?z*!”巴太再次脱帽致意,向这一对自驾游的中年夫妻告别。
骑得远了,巴太策马上前,跟我并驾齐驱,开心地说:“文秀,汉人都觉得我长得好。你不止喜欢我长得好,你还喜欢我力气大,会射箭。你的男人有本事。”
他的尾巴怎么翘得这么高呢!可我根本藏不住我脸上洋洋得意的神情,也喜笑颜开地赞同他:“我选的男人嘛!”
到达县城后,按照惯例我们本该先去托肯家,可是巴太事先要我带上了他的银行卡,要先把我拉到银行的取款机面前。
“文秀,你查查看嘛,查查看嘛。”巴太有些紧张地催促我。
我乖乖地把银行卡放进去,输入我的生日。巴太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表情。
“怎么这么多钱啊!”我张大了嘴巴。他只不过刚刚做这行三年而已。是,他出国了,去了几次波兰和爱尔兰。嗯,还有哈萨克斯坦。好像还有英国。哦对了好像还有个什么欧洲国家。
我疑惑地转头看巴太。巴太满意了,只是笑着盯着我,好像要细细欣赏我的表情。
“巴太,你不会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情吧?”我问。
“哦喂李文秀!”巴太皱了一下眉头,“这是人民币!人民币!我之前跟你说的,他们付我的酬劳,是欧元,英镑算的!”
我赶紧摸摸他的胸口,用眼神向他抱歉,要他的小小怒火平息下来。
“我的男人真有本事。”我笑着向他讨好。
巴太吸了一口气,脸上的得意神情又慢慢浮上来,挺直了胸膛却偏偏不看我,把视线从左到右瞥过天花板画了个半圆,这才回到我眼底,稳稳握住我还扶着他胸口的手,撅着嘴骄傲地说:“文秀,你开车转场,骑马骑骆驼很辛苦我知道的,你不喜欢这些我知道的。我想给我们盖砖头的房子,在村里。以后奶奶,爸爸和妈妈年纪大了,不能转场了,我们就生活在房子里。”
我为巴太把所有事情考虑得这么周到感到惭愧,又莫名地,对于他今天的举动觉得热血上头,感动得不得了。于是继续我无脑的夸赞:“巴太,你好厉害!”
“Janem,我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巴太又一次用发誓的认真眼神说。
“那倒是没有必要。你让我有一个屋檐,让我有得吃穿,我就很幸福了。”我说。
可巨大的幸福与安全感在我心中横冲乱撞找不到出口,放下了笔的我觉得此刻世上的形容词是那么匮乏,我已经不会描写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远古的基因觉醒了吗?巴太是我的男人,他爱我,他努力工作为了给我提供富足的生活,并以给我提供了房子,衣服,食物,还有财产支配权为值得让他的自尊宣告全天下的骄傲的事。
巴太毫不谦虚地接受着我的赞美之词。
自我们从西安回来后,他就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过写作的的事,也没有再提过类似相信我一定能写出东西来的话。我能不能写出几个字,对于他是无关紧要的事。刮风,下雨,沉默,或者因为微醺而喋喋不休的时候,他都在我身边,等着我,不是我的作品,而是我。
我的心被猝不及防狠狠捏了一下,眼眶湿润起来,巴太都看在眼里。
“巴太,我觉得很幸福。你是一个好男人,好丈夫,我觉得很幸福。”
巴太揉了揉我的耳垂,轻声说:“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嘛。我要为我的阿耶丽做这些的嘛。”
“还有我们将来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筋,突然这么说。
叶尔达那前两年突然开了窍,开始认真学习起来。他就这么轻轻松松考上了高中,上了高中后住校,我们来县城很少能见到他。托肯的小儿子三岁多快要四岁了,正是最活泼可爱的年纪。说来奇怪,以往他活蹦乱跳的怎么也抓不住他,这次一进门,他就扑上来抱我。
托肯见了我,打量我半晌,问我们怎么来的。
“骑着爸爸的马。”我说。
托肯摇了摇头,埋怨巴太:“巴太,你和文秀经常这样跑来跑去的,冬天还要转场,还是买辆汽车吧。将来你们有了孩子,文秀这样骑马会受罪的。”
巴太大剌剌坐下,喝了口水,不解地看了看我,回复托肯:“文秀没有那么娇气呢!孩子?将来有了再说嘛!哈萨克族的孩子也没有那么娇气呢。”
托肯瞪了他一眼,把我拽进屋里,小声问:“文秀,你是不是怀孕了?”
要怎么开口呢?我觉得脸上发烧,有些不确定地小声问托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知道呢?我那个,已经两个月没来了,胸部涨涨的。我觉得最近爱哭,好像巴太做点什么,我都感动得不行。”
托肯面带严肃又有些可怜地看着我:“文秀,你得让巴太知道。你们汉人干活少,骑马少,你不要再骑马了,你也要让巴太对你好一点,小心一点。”
“巴太已经对我很好了呀!”我茫然不解,但是看出了托肯脸上觉得我不争气的表情。
托肯叹了口气,拉着我走出来。
她的小儿子本来被巴太抱在怀里,看到我从屋里走出来,从巴太腿上挣脱下地,向我冲过来。在托肯慌忙地要阻止他的冲力之前,那个可爱的红扑扑的小脸蛋跑到我面前停住,用小萝卜条似的手指头,指着我的肚子,用含糊不清的普通话说:“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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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Assalawmagalykum 是跟男性并且年长的人打招呼时用的
Amansezba 是跟女性并且年长的女性打招呼时用的
Salyem 是跟同龄人打招呼时用的,在上两章和波兰马场的咖啡师,哈国驯马师打招呼时候有用到
zhaks? bar?ń?z:have a nice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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