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怀疑】
2012年的春天悄然而至,回到彩虹布拉克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有了生活的新计划。
马春寒家说要加固房子,以后不转场了,常年做游客的生意,还建议妈妈也盖起自己的房子,和她一个开餐馆,一个开小卖部,一起做游客的生意。
村主任想要退休了,过来问苏力坦接班的意愿。苏力坦也才五十岁出头,可他用一句话就回绝了:“我是牧民,猎人,我拿得了猎枪,当不了干部。”
“你看看,你爸爸还对我收他猎枪的事怀恨在心呢。”村主任当着苏力坦的面,用普通话对我抱怨。
“文秀,你和巴太都是好青年,好夫妻。你觉得巴太想要当方圆百里的好干部嘛?”村主任问我。
我这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许他从一开始看上的就是巴太。
苏力坦听到了巴太的名字,还不等我回答,就径直对村干部给了他的回复:“巴太是驯马师,不是牧民,他的世界永远在外面,不在萨伊洪布拉克。”
巴太拴马的声音响起,他从门外走进来,看着面面相觑陷入尴尬的我们三个人,向我点头示意我跟他出去。
“文秀,我要去伦敦了,要提前一个礼拜过去。”巴太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有什么工作上紧急的安排吗?”我问。我的工作还没有恢复,我也从来没有临时邀约,只是单纯好奇是什么样的临时情况。
“没有。”巴太低下头,有些不太自然,“就是,提前去见一个朋友,聊一些事情。”
也许是他外国的朋友?说了可能我也不认识。我点点头,还是看着他平静地说:“好的,巴太。”
“文秀,家里要麻烦你了。”巴太有些抱歉地说,“我就去两个礼拜,两个礼拜后我就回来了。盖房子的人也说好了,等我回来,就给妈妈和奶奶把房子盖起来。”
马春寒的提议,我在孩子出生后,就已经和巴太讨论过了。牧区的生活变好了,阿勒泰的游客多起来,作为汉人的我们总是随着哈萨克牧民一起转场的话,总归会有奶奶的身体不合适的那天,要么去县城生活,要么在村里盖起自己的房子会是更好的长久之计。
苏力坦郑重地在餐桌上向我和巴太表示,他不需要汉人的房子,他要住自己的毡房。
“我跟巴太说过了。你们给文秀的奶奶和妈妈盖,你们给自己盖吧,我住这里就好。”苏力坦说。
“那我们就把房子和爸爸盖得近一点。”我看巴太不说话,只好率先抛出一个选项。
他们父子两人都没有接话。
我想了想,又说:“或者,离公路近一点,方便接上电和网络,也方便我们以后开车出门。”
巴提把滚烫的奶茶打翻,浇了一些在我和他的手上。我短暂的惊呼终止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尴尬场面。
“文秀,Janem,你的手还疼吗?”直到深夜,巴太都还在自责,他的妻子和孩子同时受伤了,他竟没有提前注意到这个危险。
“我的手还好,巴提可怜的。”我说,又摸了摸熟睡在身边的小小巴提。其实落在我手背的奶茶比巴提手上的多,但巴提才这么小,他嫩嫩红润的小手,该多疼呢?让我难过的是,他居然一声都没吭,看到他的爸爸第一时间来查看我的伤势,也要来拉我的手。
我的心疼得不行。巴提小小年纪就学会死要面子活受罪了,我不喜欢,可一看到他可怜巴巴的眼神,我又心软、心疼得很。
“文秀,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的。”巴太说。
这件事我相信,因为自从他第一次向我这么承诺过之后,便从不食言。
“巴太。”我轻轻喊了一声。黑暗中巴提肉肉的小脸摸起来滑滑的,他熟睡的呼吸轻柔地像摇篮曲。
“嗯?”
“巴太,巴提和你一样,你知道吗?倔脾气,有事情藏在心里,不会开口求助,可是又会心疼别人。”
我觉得我变了,变得宽容又残忍。苏力坦和巴太还有一些刻在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我在慢慢的试探和容忍中,把他们的脾气调整到让我舒服的位置。可我又是那么狡猾,在我对于拿捏这两人驾轻就熟后,我就会故意挑战他们的底线。尤其是对巴太。
“巴提是男子汉。” 巴太说。
我本想和他辩论下去的。可是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踏雪。它在我和巴太的生命中曾如此重要,可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它了。我几乎要成功地把踏雪刻意遗忘了。
那一天,踏雪因我而死的那一天,在我的记忆中定格成了漫天猩红。塞外残阳,巴太满身满脸是血,他痛苦的怒吼在我心中时刻长鸣,整整三年。
那一天,我看着他手起刀落,一刀刀,一下下,也扎在我的心上。他膝盖的伤,是在那时被扎破的吗?当时的我根本无从得知,巴太只远远看了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的。
我坐起身,又把手摸索着放在巴太的膝盖上,找到那块伤疤。我克制着声音的颤抖,问:“巴太,这块伤疤,是你怎么伤到的?”
巴太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忘记了。”
巴太走了两天后,我接到编辑部的电话,刘老师在电话中欲言又止,只是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去一趟西安。西安我本来也是安排了工作,可离活动日还有一个多月,我告诉刘老师巴太在出差,我最好能留在家里帮忙,问能不能缓一缓,刘老师才为难地向我坦诚希望我尽早过去的目的。
“你的第二本书,有一些情节有争议,社会上有读者反馈表达不满了。作协的领导希望你在举办活动之前,能来亲自解释一下。”刘老师又花了相当篇幅和我讲明原委。
“情节的设置有不好的引导?”我一头雾水,但还是想争取时间,“那晚两个星期过去不可以吗?”
刘老师叹了口气:“文秀,你知道的嘛。早点来,表示你的重视,解释清楚了,活动还能照常举办。领导满意了,学校的老师也好交代。”
我想我在人情世故上必然是有欠缺的,所以我仰仗巴太和刘老师的建议,巴太不在身边,算了算时差,我放弃了给他打电话的想法。西安总归比北京上海近一些,我决定接受刘老师的建议,第一时间赶过去解决这件我从来没遇到过的麻烦。
现在很流行的词汇网暴,大概我在2012年就经历了,只不过是一个很奇特的方式。我的第二本书出版于2005年,过了几年,出版社开始在网上发布电子版本,然后在整整七年后,网上的这本书被更多人看到,于是开始有人对于我给人物的定位,和一些情节产生了争议。
他们认为,光明正面的主角,代表着大义,是不可以有缺点,不可以做任何不符合这个人物的事情的。他们认为,我这样的情节设置,有不好的引导,会让社会对于这样光荣的人物丧失信心。
第一次,我在编辑部的电脑上,看到了网络上的读者对我的评价,那已经不是针对书籍的评价,而是针对我本人,李文秀。我直到现在都绝不相信,读我的书的读者,会用那样恶毒的语言来评价一个人。
“作者没文化,没上过大学,才会写出这种三观不正的文字。”
“好像作者嫁了个哈萨克牧民,听说牧民受教育的不多。估计她要干农活,一窝窝地生孩子了。说不定她老公会酗酒,还会打她。”
“她文笔还挺好的,可是和草原上的牧民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她老公也许根本就不爱她,只是爱她能挣稿费,给家里赚钱罢了。”
“小张,你怎么给文秀看这些!”刘老师的责备来迟了,我根本没有做好准备看这些,头脑嗡嗡发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除了难过得想大哭,感受不到别的东西。
“文秀,不要去理会网上的东西。这些人一张嘴就可以随便评论另一个人,又不用负任何责任,可你也知道,你的生活他们不了解,他们没有权利说这些。”刘老师扶着我坐下来,语重心长地安慰我。
我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哪怕你知道网上的言论多么荒谬,哪怕你知道身边人的劝慰多么正确,还是会难过得想死。
我回到住处,心情晦暗至极,接到巴太的电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秒我想要直接挂断。
“文秀,Janem,你今天好吗?我已经吃过午饭了,我想你回到宾馆了吗?”巴太的声音比昨天多了一些笑意,听上去重回工作让他愉悦,而我的工作,此刻让我如临深渊。
“我回到宾馆了。”我说,试图把语气调整得和巴太同频。幸好,我只和巴太说,作协有一场临时活动要我过来,还没有向他透露细节,不然如果他此刻追问那些争议的细节,我该怎么告诉他,沿着虚拟的网络的另一端,有一些人是这样来揣测,评价我和他的呢?
“Janem,你还好吗?”巴太问。
“我还好,巴太。我累了,明天还要见几个作协的领导,我想睡觉了。”我觉得浑身无力,又莫名其妙地对于巴太的关心感到不耐烦。
巴太在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说:“好的,Janem,你休息吧。只是,你听上去很伤心,你累了就快点休息吧。”
我挂断电话,不争气地流下眼泪,为自己感到万分委屈。
凭什么,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就得一五一十告诉你?
凭什么,一些根本不认识我的人,要这样恶意地揣测我的人生?
第二天和领导的谈话,比我想象的艰难。在这之前,不算村主任的话,我接触过的唯一的领导,就是阿勒泰作协的干部了。可是大家是热情的,谦虚的,质朴的。
我被客气地询问,是否可以再版改动书中的情节,我根本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我尊重并理解和我打交道的每一个人,在和多方再三确认我的各种决定可能会带来的影响后,我给了否定的回复,作为让步的条件,我也爽快地答应停止再版,停止网络发行。而对于即将要举办的活动主办方,全额赔付违约金。
这件事让我和刘老师都措手不及,可我表示,我可以平静接受这个结果,就让这件事过去吧,不要再提了。
“文秀,Janem,你今天好吗?”巴太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和刘老师,还有编辑部的同事在大排档,吃着一顿特别的庆功宴 -- 庆祝我们用金钱换取了对于作品的坚持。
“我好呢,巴太!我和刘老师,同事们在一起吃夜宵。”我已经喝下去两瓶啤酒了,在西安的活动被取消了,这次回去后,今年我都不会再来,心里还有点莫名的伤感,明明上一次,我是那样地爱上了西安,爱上了在南城墙根的咖啡店里,做过访谈的西装革履的巴太。
巴太听上去替我开心,他的语调也愉悦起来:“文秀,你还记得新加坡的陈医生吗?他也来伦敦进行学术访问了,他还介绍了他的朋友给我,也是一个心理医生,是英国人。”
“巴太,如果以后他们都不让我出书了,我不能赚钱了怎么办?”酒精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上一秒我还在庆祝我的文人风骨,下一秒,突然想到了那些网络上的评论,我又难过起来。
“文秀,怎么可能!你不要胡思乱想!告诉巴太,个别几个领导不能代表作协,不能代表西安,更不能代表中国文坛!”刘老师看样子已经喝了四瓶了。
“文秀姐!不要让网上那些不负责任的话影响你,我们编辑部齐心协力,还是会支持你出更多的书的!”小张叫道。
大排档这么吵,可是他们的声音气势磅礴,好像势要盖过所有的人间烟火气,执意要巴太听个一字不差似的。
可还不等我听到巴太的回复,刘老师就把我的手机夺过去,他坐在矮矮的夜市小板凳上,一手掐着腰,一手拿着手机通话,挺直了腰杆,严肃地目视前方,对着手机义正严辞地说:“喂?巴太,是巴太吧?文秀肯定都跟你说了,但是不要担心啊!他们最后也没有拿我们怎么样,我告诉你,文秀回去了,你好好安慰安慰她,让她不要乱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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