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裴霁没去公司,此刻他窝在落地窗前的沙发里,刚结束和陈维文的通话。
陈维文得知项目的巨大进展,难掩兴奋,高兴完便要马上撺掇攒局,慰劳大家近日的辛苦,庆祝一番。
裴霁笑他半场开香槟,陈维文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于是打住了念头。
窗外翻滚的海平面上,不时有游轮驶过,划开一道道白色巨浪。裴霁拢了拢身上浴袍,拇指和食指伸开轻轻在太阳穴上揉摁。
脑海里上午与康德会面的情景和过往回忆像电影片段一样来回交叉播放着。
在此之前,裴霁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情绪失控的状况。
天色渐晚,玻璃窗外霓虹灯逐渐闪烁,天空迎来夜幕降临前的短暂蓝调时刻。
静谧的蓝透过落地窗洒进屋内,零星的光线隐隐绰绰落在裴霁脸上,身上的毯子不知何时掉了一角在木质地板上,搭在沙发把手上细长白皙的手指分明在微微颤抖着。
裴霁眉毛微蹙,将五指伸开再握紧,很快在泛红的皮肤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过了片刻,手掌重新摊开,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裴霁双眼紧闭,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犹豫片刻他拿起手机,拨出一个许久未联系的号码。
“裴先生?”接到裴霁电话的Jessica十分意外,她看过他从英国转院的病历单,上一次就诊记录至今已有半年。
裴霁低声嗯了句,先是为下班时间扰人同电话那头的Jessica致歉,并向她大致说明近况,表示希望对方能重新为自己开一些治疗的药物。
Jessica却没有马上答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裴先生已经断药有半年左右,期间也没有接受面诊治疗。保守起见,我的建议是您先到诊所接受面诊,我们做个综合评估,再视具体结果进行具体治疗。”
裴霁眉心微皱,认真思考了Jessica建议实现的可能性,最终还是拒绝了,“很抱歉,我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抽出时间。”
“只需要一个下午的时间,快的话不会超过两个小时,”Jessica语气温和,十分体贴地耐心劝道:“您只需要在这周中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
事实上,裴霁对于面对面的心理治疗从内心深处是抗拒甚至是抵触的。
每一次会谈就像一场灵魂的自我剖析,需要不断地把伤口掰扯揉碎剥开给他人看。而数次治疗后,仍然会感到痛苦,仍然焦虑,仍然无法控制情绪,伤口也并没有因此消失治愈。
所以,对于裴霁来说,成千上百次的心理治疗都不如药物的疗效来得痛快简单。
“实在不好意思,最近事务繁忙,”裴霁尽量放低语气:“能否麻烦您先开些药,按照上一次的药方来就好。”
电话那头的Jessica轻叹一声:“裴先生您不必如此抗拒心理治疗,药物都有副作用,依赖成性是万万不可的。”
“我明白。”
“好吧,”见他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Jessica无奈妥协:“不过,我仍然坚持我的建议。”
裴霁没有反驳她的坚持,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最终把电话切断了。
身体如释重负一般卸了全部力气往后倒,柔软的皮质沙发迅速凹进去一大块塌陷,犹如海绵吸水将他完全包裹。
天空已过蓝调时刻,呈现一片深蓝的幽黑。
客厅巨大的书柜上只有最上面那层摆满了东西,一排的轮船模型,每一个都用透明玻璃罩密封保存着。
以往每年生日,裴霁都会从赵惊鹤那里收到一艘轮船模型作为礼物,每一次都是与众不同的,而裴霁都很喜欢。
只是出国后,两人断联,连一句生日祝福都无法传达,哪里还有什么生日礼物?
最里侧那艘正是父亲送他的又意外打碎后被赵惊鹤找人修补好的那只,裴霁有些失神地盯着那一处看。
毫无防备地那张经年如一日的冷淡面容在眼前掠过。
渐渐地,裴霁双眼缓慢地轻轻合上,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耳边似乎传来熟悉的低声呢喃,如同呓语一般。
赵惊鹤......
*
又过几日,利巨那边很快有了回复。
合作达成,利巨那边用官方邮件发来了拟定好的合同,并表示如果裴霁这边看完没什么问题便可敲定最终签约的日子。
长达十几页的合同,裴霁和陈维文亲自过目几遍后再交由专业人士检查,每一个文字差之一毫失之千里,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摁下邮件发送键时,裴霁感到压在心里的一块巨大石头总算是落下一半,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一切似乎顺利得不可思议。
从和钟家利见面到最终确定合作不过半个月的时间,除去开始的见不上面四处碰壁之外,后面的一切顺理成章得过快。
让人总是隐隐不安。
邮件已回复,但裴霁还是抓着合同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错过的漏洞。
门从外面被推开,陈维文端着两杯刚冲好的咖啡进来,将其中一杯放到裴霁面前,“好了,你都快看出洞来了,合作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也是我们为之努力那么久的结果,你在担心什么?”
咖啡因沁入鼻尖,令裴霁紧绷的大脑得到片刻松懈,他直起腰,端过杯子抿一口,而后反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吗?”
陈维文不解,“难道你希望发生什么意外吗?”
裴霁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是你最近太过劳累,精神紧绷从而导致你的焦虑,”陈维文一边说一边绕到裴霁身后,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捏了捏,继续说道:“我听说浅水湾那边有一家温泉不错,不如今晚我们去泡温泉,你也好好放松下。”
裴霁抬起臂弯,看了眼腕表,下午三点过半,他想了想还是拒绝了陈维文的提议,“不了,下午还有事。”
“项目都告一段落了,你还能有什么事?”
除去工作时间,最近约裴霁对方几乎都是有事推脱,次数多了,陈维文的不满与日俱增。
“改天一定。”裴霁起身披上西装外套,同陈维文擦肩而过时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车子驶入薄扶林道时,天色大变,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街上行人纷纷加快脚步,裴霁也不由得提高车速,港市天气说变就变,裴霁还未适应这种气候,心里想着下次一定记得车上备好雨伞。
出发前裴霁已经同Jessica打过招呼,是以裴霁用最快的时间取到了药,并且当时刚好是Jessica会诊的时间,裴霁幸运躲过她的盘问。
回程的路上,积压酝酿许久的大雨如期而至,将整个城市翻天覆地浇了个透。
一直到第二日与利巨的签约日,大雨仍旧断断续续,没有停歇之意。
手机上方不断跳出暴雨警示的提示消息,裴霁将西装外套最后一颗扣子系好,眼睑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震颤。
从早上睁眼到现在,这种震颤便时不时来一下,影响不大但总让人莫名感到一丝隐隐不安。
裴霁深呼吸一口气,出门前最后一次确认了所有文件公章齐全。
昨夜暴雨,裴霁取完药还回了一趟公司,他所住的酒店离酒庄更近,为省掉不必要的路程,裴霁同陈维文商量后决定直接从酒店出发。
雨势相比昨夜小了些,裴霁从酒店楼下的便利店买了把黑色长柄伞放在后备箱。
因为下雨,路上行人和车辆相比往日的周中少了些,一路几乎畅通无阻。
签约地点定在钟家利的私人酒庄,钟家利如今已算半隐退,依照他不喜欢太过正经严肃场合的性格,又因为这日他老人家刚好要在酒庄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是以才将地点定在自家酒庄,他让副手询问过裴霁的意思,甲方话事,裴霁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车子驶离城区进入环山车道,周遭更是人烟稀少,行驶一段距离才偶尔有一两辆的士出没。
驶出接二连三的几个弯道,前方是沿海的悬崖公路,路段笔直。
裴霁瞥了一眼后视镜,眸光随之沉了沉,油门往下轻踩,后方黑色越野车速度跟着加快。裴霁不动声色放慢车速,越野车也跟着慢下来。
这下裴霁几乎确定,这辆从环山车道一路尾随他的黑色越野车冲他而来。
在不清楚对方意图的情况下,裴霁采取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车子保持匀速行驶。
对方似乎有所察觉,车速猛然加快,越逼越近。
裴霁眉目一凛,握紧手中的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将距离和越野车拉开了些。
然而,追赶的越野车似乎经过改装,动力强劲,裴霁即使油门踩到最底,仍然不是对方的对手,越野车很快追上。
引擎的轰鸣声划破长空,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嘶吼声,刹那间水珠飞溅。
裴霁余光感受到逼近的黑色车身,下一秒,黑色越野车车尾一摆,重重撞上他的车身。
车身一阵强烈的震动摇晃,滑出一段距离后堪堪撞上右侧的护栏,裴霁使出全身力气护住方向盘,在这混乱之际准确找到刹车,重重踩下。
巨大重力作用下,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额头撞在方向盘上,眼前陷入一阵短暂的漆黑。
缓过起初的不适,裴霁直起身,趁越野车未有下一步动作之际,迅速拉开车门离开车内。
海风裹挟着细雨拍打在身上,裴霁舔了下嘴角,尝到一丝血腥味。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擦去,握紧手中的伞柄。
越野车上下来四个人,统一黑色服装,头戴黑色头盔,身材魁梧高大。
其中一个,先是绕着裴霁的车窗查看一番,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过了片刻他冲为首的一个男人摇了摇头。
为首的头盔男脑袋一偏,脱口而出的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劝你不要过多挣扎,交出我们要的东西。”
裴霁眯了眯眼睛:“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东西。”
头盔男往前走了两步,手里的铁棍拖在柏油路面上摩擦出刺耳声,显然对裴霁的回答感到非常不满。
铁棍砸落在地上发出的巨大声响打破了双方短暂的平静,裴霁迅速抬手,飞快侧身躲过,黑色长柄伞承受不住冲击折断了一角骨架。
裴霁被逼退至边沿,后腰紧贴着栅栏,身后便是万丈海崖,海浪不断拍打着礁石,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头盔男乘胜追击,提起手中的铁棍再次猛地挥出,这一次速度如同闪电,直击裴霁的腰侧。
裴霁退无可退,本能地侧身躲避,伞柄抵挡不住巨大的冲击,铁棍擦着裴霁的腰侧堪堪划过。
来不及思考和犹豫,裴霁侧身绕到头盔男身后,手腕一转,伞柄最尖锐的地方对着他脖颈一记重锤,脚尖提起再对准膝盖重重落下。
头盔男身体短暂失去平衡,但他很快恢复过来,没给裴霁再次出击的机会。
一众小弟看到自己老大竟落了下风,个个蠢蠢欲动就要冲上前,头盔男抬手制止,显然对自己自信十足。
铁棍被他丢到一旁,他双手紧握,扭动着手掌的筋骨,瞬间,拳头像闪电一样,劈头盖脸地朝裴霁落下来。
每一次身体冲撞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粗重喘气声,开始裴霁还勉强能招架几招,但对方显然接受过专业训练,裴霁这些年练的拳脚猫功夫很快被对方攻破。
一记拳头重重砸在腹部,裴霁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头盔男步步逼近,裴霁连退几步。
接着他抬起手臂,右勾拳飞快而狠厉地击中裴霁下巴,裴霁只觉得脸上一阵凌冽的风拂过带着火辣辣的疼痛。
裴霁身体失去平衡,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后倒,海风灌进他的鼻息之间,尖锐的栅栏抵在腰间。
衣摆在狂风中飘摇,裴霁半个身体悬在万丈高空中,摇摇欲坠。
因为重力作用,原本挂在衣服里处的佛牌滑落,藤条编制的细绳,吊坠是由天然奇楠沉香雕刻的圆形佛牌,中间雕刻一只黑颈鹤,佛牌背后,刻有一行细小的铭文。
瞬间的脱落让裴霁心脏猛然缩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他抬起原本扶住栅栏保持身体平稳的手去抓住滑落的吊坠。
掌心收紧,裴霁指尖摩挲着佛牌背后细小的凸起,呓语般地松了口气。
下一秒,身体瞬间失衡,凌冽的海风和雨水不断拍打在脸上,裴霁握紧佛牌,轻轻闭上眼睛。
身体与灵魂仿佛割裂开,眼前仿佛走马灯一般,飞快闪过许多黑白片段,先是父亲母亲,最后停在赵惊鹤那张淡漠的脸上。
他冷眼看着自己逐渐飘忽朦胧的灵魂,近乎绝望地想,如果这一生就停在这里,唯有遗憾。
于赵惊鹤,遗憾之痛,胜过死亡。
╥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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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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