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英皇赛马场。
马场跑道内,赛马和骑师已经做好准备,蓄势待发。
相比三层和四层普通看台的热闹和人头攒动,二层贵宾看台,就显得肃穆沉静许多。
二层看台,要么是大人物要么世家子弟。
周三是马场举办赛事的日子,今日又有些特殊,这次特设了“龙王杯”,下注者的赛马拔得头筹,“龙王杯”就由谁纳入怀中。
裴霁隐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巡视一圈又不声不响收回。
远处裁判打响信号枪,伴随着一声“嘭”响,身侧传来一阵不算大的骚动,裴霁回头去看,与正迈步走来的梁从衍四目相对。
裴霁视线微侧,落在梁从衍往前一个身位的那人身上,那人头发半白,黑色墨镜遮住眼睛,右手驻着一根木质拐杖,手柄处是银质的龙腾图案。
裴霁目光短暂在那人面上停留片刻很快就移开,再次与梁从衍视线对上,在对方平直的眸光中,隐约感受到一抹短暂的意外,裴霁神色自若地错开视线。
与此同时,跑道内骏马如离弦之箭奔腾而出,刹时间观众激情呐喊,嘶吼声响彻整个场内,场面沸腾。
开始有人争相拥挤,想寻找更绝佳的观赏位置,混乱间,裴霁被迫退到梁从衍身旁,隔着一个位置那边是陆远岱。
“你这样是不是太冒险?”梁从衍直视前方,面色不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裴霁双手搭着栏杆,神色自若,“我来观马,何来冒险这一说?”
梁从衍有半分钟的沉默,“时机还没到,不要冒险行事。”
马匹已经跑完半圈,一号赛道的“龙腾虎跃”以两个身位之势遥遥领先。
裴霁只是对梁从衍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阿衍,今天这国王杯你认为花落谁手?”陆远岱不大的声音响起,虽然是提问,其实面上胸有成竹,对比赛结果显然有十足把握。
梁从衍恭敬颔首,“我看是龙腾虎跃。”
陆远岱一听,胸腔震动,拄着拐杖的手在地上轻轻碾了两圈,哈哈大笑。
“我倒觉得是六号赛道的猪卑狗险。”裴霁声音不大不小,在这一片角落幽幽响起。
他话落,周遭空气明显有片刻凝固。
梁从衍身形微动,往他身前侧了侧,想赶在陆远岱发现裴霁之时将他们视线隔断。
但既不能做得太明显,也不能让陆远岱察觉他同裴霁相识,是以动作慢了一步。
陆远岱蕴含审判意味的灼灼目光直直看过来,裴霁不卑不亢迎上他的视线,身姿不曾有半点退后松动。
“这位后生有些眼生,贵姓?”陆远岱声音平静,平静之下一双眼睛眸光锐利,眼底分明盛有不满的薄怒。
裴霁看着陆远岱对他毫无印象的神色,心底止不住冷笑,看来这十一年午夜梦回也不曾有半点悔过之意。
“裴霁。”裴霁眼也不眨,一动不动盯着他。
陆远岱在得到他的名字后,沉静的面容仍然没有一丝松动裂痕,只是沉默几秒,似乎反复在记忆中嚼味。
而港市如今已没有哪一家世家姓裴。
沉默间,马匹即将冲线,龙腾虎跃以领先优势夺得第一,猪卑狗险位居第二。
在这之前,龙腾虎跃已经在最近十一次赛事中连夺桂冠,而这匹马自参赛以来一直都为陆远岱所用。
“年轻人还是不要太急功近利。”陆远岱从他身边经过时,脚步停顿一下,拄着拐杖的手在地面轻点,发出不重不轻的脆响。
裴霁回身与他对视,在他还没开口之前,梁从衍上前一步,不动声色挡在中间,他对陆远岱微微颔首,“陆生,该领奖了。”
比赛结束陆续有人退场,裴霁站在原地不动,从这个位置看下去,下方领奖台上的情况尽收眼底。
陆远岱拄着拐杖由梁从衍搀扶着缓步走上领奖台,他接过礼仪小姐手中的金色国王杯,举在手里,托举高出半个头,巡视一圈,眼底细纹因为笑意而堆在一处。
台下欢呼称赞,卑躬屈膝,一派祥和景象。
裴霁指尖搭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沉默空气中,与陆远岱目光似有一瞬短暂相交。
英皇赛马场顶楼设有专为AE黑金会员提供的美食和娱乐服务场所,持卡者方可进出。
陆远岱每逢来赛马,结束后一定会到顶楼包厢用餐,裴霁拿着会员卡成功进入顶楼。
顶楼设有大堂和不同饮食种类不同功能的用餐厅,裴霁来到吧台前在高脚椅上坐下,挥手同酒保要来龙舌兰。
淡淡的果香味和辛辣感蔓延舌尖,喝到第三杯时,金属玻璃门从外面推开,陆远岱拄着拐杖踱步走进,金属拐杖与大理石地板轻碰,每走一步便会发出一声脆响,吸引不少目光。
很快有人围上前,阿谀奉承地同陆远岱打招呼。
“听说下个月陆处就要退休了,在ICAC劳苦功高大半辈子,如今也算功成身退,恭喜恭喜。”
“可不是,陆处不退,下面的后生们哪有机会。”
“听说梁生很快也要往上升了吧?那就是最年轻也是升得最快的了!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陆远岱脸上挂着上位者的泰然微笑,他始终沉默听着这些人拍马屁,不时转动拇指的翡翠指环。
被提及的梁从衍面色沉静,只偶尔礼貌克制点头。
“老了不中用是该退位了,”陆远岱泯然一笑,说:“往后阿衍就仰仗各位多多关照一二了。”
有人立即笑着应承。
陆远岱嗓子一紧,从鼻腔里挤出一生哼笑,皮笑肉不笑,他抬起金属拐杖轻敲地面,一行围着的人便自动往旁边让开一条路。
裴霁不露声色观察着,一直到陆远岱进入预定好的包厢才收回视线。
他将见了底的酒杯放回桌面,眸子水光微敛,琥珀色瞳仁似有迷雾蒙住。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响在耳侧响起,裴霁抬眸,梁从衍已经在他身旁坐下。
“这个时间点出来,不怕你上司发现?”裴霁朝他微微一笑。
梁从衍脸色有些沉,说话也开门见山,像警告又像提醒,“不管你想做什么,不要乱来,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你今天冒险出现,他对你已经有所察觉。”
裴霁对他的警告仿若未闻,不甚在意地朝他递过去一杯酒,“我都说了,我来观马,并不打算做些什么,你不用那么紧张。”
梁从衍目光在他脸上审视半刻,仿佛要确认他这番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实性,沉默对峙片刻才接过裴霁递过来的酒。
“至少你该同阿鹤说一声。”梁从衍下巴微扬,酒水滑进胃里,他声音平静着继续道。
裴霁却不太明白,这件事同赵惊鹤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连梁从衍也认为需要告知赵惊鹤,而赵惊鹤就算知晓又能怎样?
连自己都还搞不清他在对方心中有没有一丝份量。
他低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梁从衍出来已经有些时间,为避免引起陆远岱疑心,得离开了,他最后看一眼裴霁,言语诚恳,
“裴霁,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要轻举妄动。”
话毕,他转身离开,迈步进了包厢。
“没时间了。”裴霁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眼神微微轻飘,仿似低语一般,已经离开的梁从衍没听到他这句。
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星火在指尖点燃,他将烟蒂衔在唇边,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手里把玩着金属打火机。
目光再次望向那边紧闭的包厢门,琥珀色瞳仁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阴翳,他抬起腕表看一眼,酒保适时过来问他需不需要添酒,裴霁挥手示意不用。
大约过了几分钟,包厢门打开,陆远岱从里面走出,身后没跟人,裴霁微微侧身,抬起手臂虚虚撑着遮住脸部,余光一路跟随他经过转角,直至身影消失。
裴霁起身,缓步跟上。
这个方向只有洗手间,此刻,走廊静谧,四下无人,裴霁站在洗手间门外,直到听见里面传来木门合上的轻微声响,他才轻声迈步走进。
头顶排气风扇发出微微翁响,空气中满是消毒水的浓重气味,只有第二间格子木门紧闭,其余都敞开着门。
门外空无一物,没想到陆远岱这样谨慎,裴霁暗自肺腑一句老狐狸打算另寻时机。
只是衣物摩擦墙壁发出的细微沙沙声,竟也被陆远岱听了去,他威严低沉的声音隔着木门传出,在密闭的空间内带着不大不小的回音,
“谁在外面?”
裴霁脚步一顿,屏住呼吸。
陆远岱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下一秒,他拄着拐杖从里间走出,黑沉的眼睛仿佛布着一团可怖黑云,满是阴翳,直直朝裴霁看过来。
裴霁双手插兜,神色自若地回过身,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
陆远岱看清他时,紧绷的脸部肌肉有片刻松懈,嘴边挂起一抹冷淡的笑来,“还真是巧,上个洗手间也能碰到,你说呢?”
裴霁面色不改,淡定从容,他微微一笑,径直走至一旁的洗手台,拧开水龙头,低头冲洗手指,“是有些巧,方才忘记祝贺您夺得国王杯,现在看来还不算晚。”
陆远岱哼笑一声,周身防备和警惕减少了些,缓步走至裴霁身边,同样拧开水龙头,拐杖被放在他腿侧,靠着洗手台边沿。
洗手间的灯光昏暗而沉闷,镜面反射出一丝微弱光线。裴霁关掉水源,抽过一张纸慢慢擦手,之后将用过的纸团随手抛进垃圾桶,右手自然垂落腿间,在陆远岱低头闭目的瞬间,飞快将芯片贴进拐杖的龙头虎口处。
流水声将这细微的毫不可察的声响很好地掩盖掉,左右不过几秒,在陆远岱关闭水龙头,挺直腰背之时,裴霁已经收回手,神色自若。
意外总是突然降临,他的西装外套衣角在转身时与陆远岱的拐杖轻轻擦过,地面光滑明亮,拐杖径直倒落,清脆刺耳的叮呤咣啷声在室内震响回荡。
裴霁呼吸微窒,好在没有东西掉落出来。
失去拐杖搀扶的陆远岱,抬脚的步伐有一瞬的不稳,他面色沉重,看向裴霁的浑浊双眼划过一丝狠厉,
“你知道这根拐怎么来的吗?”
裴霁弯腰将拐杖从地上捡起,但陆远岱并没有立即接过,裴霁不答,他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右腿,“十多年前这里挨了一发子弹,打到神经,医生说要么截肢,最好的情况也只是保住腿,但无法恢复原样,最后我这只右腿比左腿矮了两公分!”
“你知不知道这根拐杖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他胸腔因为言语激动而剧烈震动着,唾沫从他口腔飞喷,零星溅在了裴霁脸上。
“多有冒犯,对不起。”裴霁岿然不动,仍然安安稳稳递着拐杖,嘴上说着道歉,眼底却未曾有半点愧色。
陆远岱对此仍然不满意,他冷眼看着裴霁,眸光结了冰,“道歉起码的诚意可不是只动动嘴皮子。”
裴霁抬起眼皮,拐杖的金属质感冰冷贴在他掌心,指尖收紧,依靠这一丝凉意勉强忍住心底汹涌的情绪,才不至于失去理智挥起拐杖,一棍敲在这老不死身上。
手臂因为长时间抬着,涌起一阵酸涩的麻意。
陆远岱目光凛然向下,睥睨着他的鞋尖。
裴霁从他的眼睛中回味过来,陆远岱对自己的怒气显然积压许久。
现在只是无事借东风要给一个下马威罢了。今天他要是不低头,陆远岱绝不会轻易放过。
要他跪在这种人脚下,裴霁咽不下这口气也绝无可能。
体内压抑许久的情绪犹如烈火烧过,将心口烧得发红发黑,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是他犯病的征兆。
沉默对峙间,空气凝固。
裴霁感到即将被烈火烧干理智之前,一阵沉重有力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由远及近。
紧接着,低沉的嗓音沉沉响起,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
“陆伯,看来我来晚了。”
裴霁浑身一僵,目光低下去,仍然保持着姿势,没有回过头去看。
独属于他身上的清冽木质香与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即使不回头去看也知道来人是谁。
陆远岱看到赵惊鹤,面上划过一丝诧异,他冷硬的嘴角向上微扬,客气笑道:“稀奇,什么风把赵生吹来了?”
赵惊鹤身形往前一步,半个肩膀挡在了裴霁面前,眉宇微凛,微微一笑说:“我的人不懂事,冲撞了您,我替他和您说声不好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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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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