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对着几盒饭菜出神,这样不动声色的体贴周到,她有多久不曾体会过了?
她不由想起一年前自己感冒,扁桃体发炎,陈帆难得说要给她做饭,最后端出来一盘红彤彤的剁椒鱼头。
她心里悲哀又自嘲地轻笑,垂下眼眸,敛去神色,慢吞吞地拿起筷子。
温宁全身软绵绵的,但坚持自己吃饭,动作像被按了零点五倍速,堪比树懒。
初白吃着饭,看到这一幕,想忍,又实在没忍住笑,嘴里含着饭,低低地捂嘴偷笑。
温宁睇他一眼。
这个弟弟,明明只比自己小四岁,却年轻得还像个学生。这样不雅的动作由他做来,竟然也十分帅气。
看在养眼的份上,她没说什么,继续慢吞吞地吃饭。
一顿饭下来,她像打了场仗,出了一身虚汗,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轻声说:“你先回去吧,他应该快过来了。”
初白在收拾饭盒,听到她说这话,整个人像被电流击中般僵了僵。
他很快恢复如常,仿佛很自然地走过来,伸出手,手背贴在她额头:“怎么好像更烫了,我叫护士再来量一□□温。”
一量,又上了39度。
自然更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初白拿起护士送来的药,一粒粒往她嘴里塞。
温宁吞下药丸,也没力气再赶他走,总归陈帆快来了,她等着就是。
“祈安都还没见过他。”等待中,温宁突然开口,“你算是我第一个见他的家人。”
初白也在等待。
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他于不适中,还有三分抵触,三分忐忑。
他有意无意地回避关于她男友的话题,可既然提起了,还是克制着心中的沉闷,问:“你们交往这么久,还没有见过家长吗?”
大学时就暗恋的人,十年恋爱长跑,竟然还没见过她任何一个家人。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温宁只以为他在问陈帆的事,沉默了一下,无奈、复杂与苦涩,都在她移开的视线中一闪而过。当她再次看向初白时,只剩下听天由命:“虽然很难解释,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确实还没有见过。”
初白没再问下去。
病房里便又安静下来,直到温宁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拿起手机,点开信息。
初白极快地站起来:“他到了吗?要不我下去接他?”
温宁放下手机,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因为主任劝酒,他喝多了没法过来,这种话,要她怎么跟久别重逢亲如家人的弟弟说?
她如何能说出口?
眼泪几乎控制不住,已经到了眼睑里,像两汪孤独的清泉积蓄着,隐忍着。温宁偏过头,它们便落入洁白的枕巾上,隐没不见:“他有事,不来了。”
她咬咬唇,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这里有医生护士,我不会有事的,你回去吧。”说完,又补上一句,“不要告诉祈安。”
“什么事?”一直保持分寸的初白却追问她,“能有什么事,比生病住院的女朋友还重要?”
温宁不语。
初白盯着她的侧颜,良久,吸了口气,走过去打开他租来的陪护床,翻身躺上去。
温宁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着急地说:“我真的不用人陪。”
初白转身面对墙壁:“我困了,睡觉。”像个赌气的孩子。
温宁怕太过麻烦他,可对着年轻人干净的后脑勺,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时初白像感知到她所想似的,侧过来一些,低声道:“我不想回去一个人呆着,你知道的。我也不觉得麻烦,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你就安心休息,好不好?”
温宁在他墨色瞳孔的注视下,终于“嗯”了一声。
假如她病得没有那么重,没有那么昏沉,就会想到,初白原本可以和祈安一块儿去喝酒,并不用一个人呆着的。
可他却拒绝了祈安的邀请。
到底是高烧,又吃了药,这一刻的温宁,想不到那么多。
她也不愿意再过多深入思考那段失败的关系,或者说,她在病痛中暂时找到了逃避的借口。她顺从身体本能,停止思考一切,很快又再次陷入睡眠。
白天睡多了,没能睡到天亮,醒来是深夜。
哪怕在医院,都很安静的深夜。
温宁摸到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显示凌晨一点。
随后她又看到了陈帆的几条信息:
【刚才吐了,终于舒服了。】
【你身体怎么样了?好多了吧?我明天休息,过来看你。】
【你就是体质太差了,哪有人能烧这么久的。我们都是烧一天就好了。】
陈帆给她发的信息,绝不能说少。要是单看他们的聊天界面,温宁才是冷淡的那一个。
可那么多的字句,没有一个词,一个标点,让她感觉到真正的关怀,让她感觉到,自己在这世上,并非独自一人。
温宁打字回他:【你们都这么轻吗?】
对面竟然还没睡,很快地回道:是啊,我们去年都是一天就好了,你就是抵抗力太差,现在我们科室都没人阳了。
温宁胸口难受,她感觉自己缺氧,吸了很大一口气,那口气就堵在了那里。
她手指停在屏幕前,好像有很多想说的,又什么都不想说,正好陈帆又发来一句:【别多想了,早点睡,我明天来看你。】
她趁着一刹那的勇气回复:【不用了,你最近也累,明天还是在家休息吧。】
【真的吗?真的不用我来吗?】
【真的。】
【那也好,我最近确实挺累的,又要看门诊,又要值夜班,还要写论文评职称。那先晚安啦。】
【晚安。】
对话在这里结束。
胸口那团气压愈发沉重,呼吸越来越困难。
她用力挣扎起来,想获得更多的氧气,濒临死亡的恐惧让泪水生理性地不可抑制。
初白察觉异常,条件反射地从床上下来,两步到她身边:“怎么了,姐姐,你怎么了?”
温宁胡乱地抓住他的手,像在深海中,抓住一块求生的浮木:“我难受,初白,我难受。”
初白摸到开关,暖黄的床前灯亮起,她脸的脸庞泛红,眼睛与鼻子也泛红,鬓边碎发汗湿地粘在脸上,满脸泪水。
“我去叫医生。”
她拉住他的手,摇头,眼泪随着动作抑制不住,哭着问他:“初白,我好难受,胸口像被堵住了。我喘不过气。为什么我会这样?别人只烧一天就好,为什么我就这么严重呢?”
初白的右手紧紧握着她:“肺炎当然难受。”他左手利落地重新给她戴上氧气管,“你用鼻子呼吸……别人哪有只烧一天,我都三四天下不了床,更严重的还在ICU抢救。用鼻子吸气,用嘴呼气,对,这是氧气。”
温宁慢慢舒缓了一些。
呼吸器官并不能分辨氧气与普通空气的区别,但切实有效,那种濒死感渐渐远离。
初白看到她绯红的脸上,眼泪正从两边要流向耳朵,他想伸手为她擦去,手到半空猛地停住,生生转了方向,去抽床头的纸巾。
“别怕,现在医学很发达,很快就会好的。”他一边拭泪,一边柔声道,“生病了还能乖乖吃饭,姐姐已经是我见过很乖的病人了。”
他刚说完,这个很乖的病人忽然趴到床边,吐了起来。
她可能把晚饭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吐得食管和胃抽疼,还无措地看着初白说对不起,想自己下床收拾。
初白愣了愣,竟然捂嘴笑了:“躺着,不许动。”跑去拿工具清理现场,不见半分厌烦与嫌弃。
室内的味道并不好闻,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推开窗通风。
忙好这一切,他才又在她床边坐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温宁对着他,羞愧万分,又想,他准备说什么?
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陈帆,他大概会埋怨她多事,会说从没见过身体像她这么差的人,然后嫌恶地走出去。
可初白,只是很多年前的邻居弟弟。
他体谅她生病,留下来照顾她,大半夜不辞辛劳地为她收拾干净。
所以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能接受。
然后,她听到初白问她:“都吐完了,饿不饿?”
-
温宁当然没有再吃,初白关上灯,重新上了陪护床,方才的所有,都只是漫长夜晚中的一个小插曲。
夜晚再次归于静谧。
从前温宁一个人在出租屋时,情绪常因陈帆陷入低沉,难以自拔,包括来医院前的几天。
可今天,却几次都很快地走出了那种情绪。
她甚至觉得,吐完后身体都轻松了许多,大脑也清明了些,似乎多了一丝勇气,可以去想分手的事了。
就趁现在,趁勇气消失之前,跟他说分手吧。
温宁拿出手机,又迟疑,如果现在发信息,也许会把他吵醒。
如果吵醒了他,他一定会心情不好。加上分手的消息,会令他更生气。他会向自己怒吼,而到那时,她别说分手,只是再一次徒劳地惹他不快而已。
这样可怕的画面出现在她脑海,温宁打了个寒噤,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等明天吧。
等他睡醒之后。
明天他不用上班,心情会好一些,也有一天时间可以消化,不会影响他第二天给人看病。
温宁做下决定,心里踏实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她想到什么,轻轻出声:“你睡着了吗?”
“没。”
“刚才,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噢?嗯。”
“真对不起,半夜把你吵醒,还害你……忙了这么久。”
初白从平躺,改为面向她侧躺,单手支起胳膊撑着脸:“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时差还没倒过来,现在本来就是我最清醒的时间。还好我今天留下来了,不然你晚上一个人怎么办?”
温宁不知道,她想,若是那样,恐怕她真的会崩溃。
她再一次对他说:“谢谢你,初白。”
后半夜,温宁没再睡着,她能感到初白好像也没睡着,但毕竟分开太久了,儿时的情分属于儿时,如今他们其实并不熟悉。
到凌晨五点多,就有护士来抽血。
还没到夏至日,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早。温宁看向窗户那边,隐隐的青山后,些微霞光隐藏其中,蓄势待发。
初白怕灯光刺眼,护士走后就关了灯。他收起陪护床,静静坐到床边的小凳子上。
昏暗中,温宁只能看清他笔直而宽阔的肩背轮廓。
初白出国前,就是一个很好的少年,看起来他在国外,继续成长为了一个很好的人。
“等六点我就去买早餐。有什么想吃的吗?”
温宁摇摇头,想到他看不见,出声说:“没有。”
天快要亮了,她正在为即将要说分手的事忐忑,实在无暇去思考其他。
“那我只能看着买了。”
温宁分出一点注意力:“初白,你一会儿直接回去吧。”
“是……他要来了吗?”
温宁没有回答,像是默认。
“好,等天亮我就走。”
他的语气里有几乎压抑不住的低落,只是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温宁,没有听出来。
天亮得很快,还不到六点,日光就从窗户那边照射进来。
初白去还了陪护床,下楼,转去早餐铺,买了一份早餐,又悄悄放在她床头离开。
温宁在等待天亮中,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初白已经不在,床头有一碗红豆粥,她伸手摸了摸,还是温热的。
她看了一会儿这碗熬煮透彻的红豆粥,可惜实在没有胃口,吃不下任何东西。
她拿起手机。
六点四十三分,她的勇气还在。
温宁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呼吸,让大脑暂时空白。
她一股脑儿地打开软件,输入文字,发送,再关机。
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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