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断变换的神色，慌张不似作伪，“开伞。”
他眼神闪过一瞬的迷茫，双眼继而因为惊讶睁圆。
尽管他的身上依旧干燥，但叶知遥就是觉得他和被风雨打湿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猫一样，眼神和全身的黑色毛发一样湿漉漉地，杂乱不堪，听到他说开伞，就像流浪猫看到有人拿着猫粮要带它回家一样，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
叶思与双手无力，手忙脚乱地把伞打开，刚举起来就被风吹得差点向后带飞。叶知遥见状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伞，指尖碰到他抓着伞柄的手，冰凉湿润，微微戚眉。
伞被叶知遥拿走，他心里竟闪过一丝“怎么什么都做不好”的念头。
叶知遥撑着伞步入雨中，看着他满脸愧疚地拧起眉毛，说：“过来。”
他听话地顺着叶知遥倾斜过来的伞走过去，雨滴像小石子一样打在伞面，劈啪作响，顺着薄薄的伞面汇聚而下。
和叶知遥走在了同一片伞下，好像呼吸都顺畅了。雨伞是双人伞，但两个高大的男人共用，还是略显拥挤，他很小心的向叶知遥靠近，又怕他嫌弃，所以在两人之间留下了小小的空隙。
大楼前的小叶榄仁枝条茂密，被风吹得互相打起了架，近乎六十米的高度，却能稳稳挺立，路面上的车灯穿过雨幕，不复从前明亮，减速慢性，却依旧扬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水花。
叶知遥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黑发被风吹得四散纠缠，又在空中被雨水打湿成束飘飞，握着伞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
他不知道叶知遥要去哪里，只知道要跟着叶知遥，黑沉沉的天似乎像张着巨口的恶魔，正等待着他自投罗网，他抬手想抓住叶知遥的衣角，却又想到他陌生的身份，僵硬地把手缩了回去。
叶知遥带着他从楼外走进了负一楼的车库，将伞收起握在手里，并没有还给他的意思，而是直接开车门坐进驾驶位。
他没敢轻举妄动，源于这阵子他和叶知遥不上不下的关系，等叶知遥倒车出库，对着他说了声“上来”，他才如释重负地坐进后座。
“你家在哪，我送你。”
家？家这个词太远，也不知是风太大，还是五年前的叶知遥离开得太快，他的眼睛突然间湿润起来。
半晌他才说：“旋钟里。”声音里带着细碎的鼻音。
旋钟里是他和叶知遥从前住的地方，他脑袋里唯一能想到的家，一个空有文艺名字的落寞之地。旋钟里在延城的另一端，与叶氏集团遥遥相望，他到现在都没有回去过，不是不想念，而是因为叶知遥在这里，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要去其他地方。
但如今叶知遥已经不是从前的叶知遥，身边也没了他的位置，想来他最后的归属还是那个住在破烂房子里的叶知遥。
“旋钟里”三个字一出，空气都安静了一瞬，叶知遥记得的，他从前就住在旋钟里，看得到日升月落，但望不到明天的地方，不是走到穷途末路，没人会愿意住那种地方。
叶知遥唇角绷直，没应他的话。
雨水被闷在车外，等不到回答，他抿着唇靠在车窗边，看着玻璃窗上的水珠像溪流一般留下，像他发丝上的水一样，滴落融入黑色的外套里，最后晕出一片更深沉的黑色。
“擦头发。”他反应慢了下来，接毛巾的手都变得僵硬又无力，垂着眼跟叶知遥小声说了句“谢谢”，声音几乎混在雨声里辨不出来。
他抓着毛巾胡乱地往头上搓，过了会放弃般地垂下手，无力地往旁边靠，车窗上映出他黑白分明的身影，显得窗外的霓虹绚丽璀璨。
后视镜里，叶知遥抬眼就看到他原本被风吹得杂乱的长发，直接卷成了**的鸟窝，“……”
只是身影在嘈杂的雨声里孤独又寂寞。雨声莫名变得刺耳，叶知遥抬手点开了广播。
“M国一位六旬高级官员，在本月十八号癌症晚期经更换心脏奇迹康复，在采访中我们了解到，这枚心脏的主人是一位刚满18岁的高中生，从小流落在外，后被这位官员领养长大。在得知养父癌症晚期无可救治之际，高中生主动提出捐献心脏，两人争吵无果，最终养父带着他的心脏继续存活下去。这位高中生在遗言中写道‘没有父亲就没有我的今天，我的生命将会与父亲同存’。为父捐心的故事深深地感动我们，但同时另我们感到惊讶的是，癌症晚期的治疗方法，竟然多出了更换心脏这一条路……”
新闻播到一半，就被叶知遥切了频道。
“张先生院子里的枫树今年夏天已经突破六十米大关，枝繁叶茂，这棵巨大的枫树几乎遮盖了他整个院子，在他的荫蔽下张先生今年的空调费用都比往年节省了一半。相信大家对我国近几年的夏季高温都深有体会，但拥有张先生这么一棵枫树已经不再是梦，我国的植物图鉴已经更新到上个季度，该报告指出，我国高度60米以上的树木已达到百分之七十五，其中最高的树已达两百米，生长速度也来到了旧版图鉴的十倍。而全世界最高的红杉已高达700米，枝条横向最长直径达到650米。今年种一棵树，五年过后说不定你就能拥有一棵参天大树。不过小生雨林劝告大家花钱栽树，不如省钱缴空调费，树可能明天就会从马路边长到你家门前，但空调费可不会。”
“夏如沸水，冬如极地。今年联合国大会或许会通过将一年四个季度更改为两个季度，地球环境变化大家都有目共睹，夏季出门是树，树下是阴凉，树外是沸水，冬天开门是雪，出门是极地。本月刚过中旬，花殃市事故发生次数就登上了全国首位，其中783起事故因空调外机爆炸而起，652起事故则因遍地丛生的树林而起，空调商家节省成本粗制滥造，林木丛生致使楼房崩裂倒塌。时至今日，人类最大的生存难题已从金钱转为自然灾害，谁都不能预料一觉醒来，空调外机会不会中了彩票难以承受高温爆炸，树根会不会就长到了自家地基下。花殃市电视台在此提醒大家，民众选择空调需谨慎，政府探查林边危楼需细心。”
叶知遥切了好几个频道，全都是关于时事的播报，最后终于放弃，直接打开了歌单。
悦耳的女生流进沉静的车里，和雨声交错，氛围却好像愈加复杂起来。
“到了。”听到叶知遥提醒，叶思与才从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头已经靠在玻璃窗上没了知觉。
然后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雨伞，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叶知遥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到家了。
到家了。
旋钟里那条小巷子车开不进去，叶知遥把车停在了路口，开了门撑开伞他才发现，周围的环境已经变得陌生，连丁点念想都不愿为他留下。透过雨水，灯光被模糊，渲染成一团又一团金黄色的铃铛。
日思夜想的美梦，好像就此成了噩梦。
好在附近的老旧商店还开着，他还能辨别出那条回家的路。雨已经比之前小了不少，周围已经变得安静，越过新建成的高楼，他终于看到被繁华包围的那一小片荒凉。
脚步也越发快了起来，楼前的那棵树已经长得比房子还高大，像是长大成人的小朋友，反过来庇佑身旁的一切。
可等他到达楼下门前，才发现整栋楼一偏漆黑，通往楼上的门已经被封锁起来，爬满锈迹的铁门在风中摇得哐当作响。
黑伞啪嗒掉落在地面，一只蝴蝶越过铁门空隙，楼道的感应灯应伞声亮起，他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忘记了外面漆黑的雨水，只知道奋力往上飞，速度越来越快。
熟悉的门近在眼前，叶思与却开始近乡情怯起来，手指碰在熟悉的门上，好像推开就能见到黑着脸的叶知遥，但他知道，里面没有叶知遥，五年前就没有了。
他终于酸着鼻尖鼓起勇气推开门，门却巍然不动，他眼睛渐渐睁大，试图再次推门，可任他怎么用力，门依旧不动，泪水顺着脸颊，像今晚的雨水一样淋湿了门和地面。
叶知遥把门关了，把他也一并关在了他的记忆之外。
他好像真的没有家了，最后的桃源都在他眼前一并关上了。
旋钟里周围筑起的高楼，将他彻底圈进了阴影了，碰不到阳光，见不到月亮，失去了过去，也断开了未来。
他和叶知遥都各自飞走了。
他怔愣地蹲在门前，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想通了一样，缓慢地走出这栋旧楼，翻倒在地的伞被雨水淋湿浸透，里面的积水孤独地映出楼下昏黄的灯光，漫天的雨，还有他随波荡起的黑色背影。
叶知遥看着他的背影重新驾车离去，红绿灯的秒数多到令人心烦，抬手关了烦躁的歌曲，接着在绿灯亮起的时候莫名往回拐，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路口，漫天的黑雨突然让他觉得失去了所有兴致。
他长久地听着打在车上的雨声，后来终于瞥见路口晃出来的黑影，但这黑影像是看不到他的车一样，径直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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