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审讯室里,灯光偏向赵峥将他的表情照的十分清楚,他平淡的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却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事一副不关己的样子。
“我……叫赵峥。”
“四年前,我来到临市上大学。”
“农村来的,没什么钱,就在一家饭店打工……”
那年的大年初一,烟火升腾,店内高朋满座,欢声笑语,处处洋溢着新年的喜悦。
后厨。
店里的老板腰间挂着的那串钥匙随着走动发出声响,还没看到人,赵峥就知道是他过来了。
“哎小赵,你也在这工作了挺长时间了吧?”
他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左手揽住我的肩膀,一副关系好的模样,可我知道,那双眼睛又再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我。
好几天前,这种目光就曾出现过。
“老板,有水。”我的双手被泡得泛白,上面还带着些被洗洁精灼伤的红印,正杵在一团团洁白的泡沫水中,浮沫之下堆满油腻碗筷。我提醒他有水,毕竟上回他就因为这种事生过气。
我的手在冰冷的水中机械地忙碌着,思考了一瞬,“有两个月了。”
“别说老板不照顾你,给你的工资是少了点,听说你家挺困难,着急用钱,我想着你,给你找了个好活计…………”他那副怜悯的表情,像是真的同情我一样。
锅里的油星四溅,伴随着刺鼻的油烟,在这种环境下,似乎早就磨灭了我的生气,但我还是洗着手中的碗筷,嘴角拉起熟悉的假笑,“老板,我就做这个就行。”
“……”老板没说什么,就是看我的表情像是错过好机会一样,但自知之明让我明白,没有什么好机会一定属于自己。
锅碗瓢盆碰撞出杂乱无章的声响,热浪裹挟着刺鼻油烟扑面而来,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忙碌一天的我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缕缕贴在额头上。我看着水中自己的脸,有一种说不清的讨厌,我讨厌现在这个麻木的自己。
倏然,大腿处传来一阵轻微酥麻的震动,我下意识地一怔,将手上的水擦到围裙上。
掏出手机,看到来电号码的那一刻,我原本的神情瞬间变得复杂,犹豫了片刻,我从后门走到外面,才按下接听键。
“……喂,妈妈。”
“哎呦,娃儿,你咋个现在才接电话?”电话那边吵吵嚷嚷的声音,让我有些听不清。
“我……”刚出声了一个字,就被憋了过去。
“娃儿!今天催债的又个来喽,每个人都拿着囊个大的锤子,妈实在是怕的紧。”
“工资……”就快下来了。
电话那边喧闹一阵一阵,争吵的声音吵得让人头疼,话那边又传出女声,赵倩带着哭腔,却又不是无理疯狂的那般。
“哥,说好今年让我成亲的,说好了的。”她哭的上不来气,话也说的断断续续,让我开不了口。
刚出口的话说不了一句,全然都被打断,胸口塞得满满当当,憋闷得像是有一块巨石压在上面,让人喘不过气来。
有时候,我更希望他们能凶一点,让我能够拒绝,可他们总是哭着,委屈着,让我的委屈好像塞进了瓶子里堵塞。
我沉沉的叹了口气,心中却像堵着石头喘不过气。
“那个娃儿,你刚才要说啥子来着?”
“妈……”我有着满腔的委屈,可话到了嘴边,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一丝声音。
手机那边又传来争吵声……
——妈,我要跟哥说话,你别拦着我!
——你别吵你哥,你啷个不能替你哥想想,让他少操点心。
我不断的吸气呼气,攥着电话的手慢慢收紧。
记忆中似乎每一次电话,始终都带着吵闹,好像无休无止,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喊:“妈!”
电话那边静了一瞬,“没什么,钱回头转给你,没事就挂了吧,我工作还没做完呢。”
”……”吵闹声终于不再,“好嘞娃儿,你妹妹的婚事儿不急,好好照顾自己。”
嘟嘟……嘟……
电话挂断,我反而能够喘一口气。
家人很好,他们关心我,也在乎我,只是我真的快负担不起了。
笃,笃……
我敲开办公室的门,老板仿佛预料到我会来找他一样,我们没说几句话,他递给我一件衣服——是白色的衬衫,摸着细腻又光滑,在光下甚至还泛着光泽,一看就不耐脏,不是我会买的衣服。
这算什么,我忍不住讽刺自己道。
老板:“人家大老板给买的,明天穿上好好去见见。”
——原来是早就盯上我了。
第二天,我脱下了那身洗碗工的衣服,穿戴整齐的去了VIP室,可我知道那种熏入骨子里的油烟味儿,洗也洗不掉。
VIP的门既古朴又庄重,门的边缘镶嵌着精致的金边,细腻的纹理与纯黑的主体形成鲜明对比。
很奢华,但也不过就是罪恶的阴暗隐藏在浮华于辉煌的深处。
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怨恨任何人,包括张迁。
这是我对自己的自知之明。
……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迁。”
“说实话,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一个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
“他跟垃圾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多了一层金钱的包装,显得的价值不菲而已。”
“你不怪你的家里人?”柴恒毅忍不住问道。
赵峥的眼神难以看出的落寞下来,“怪,能怪谁?债也不是我妈欠下的。”他似是嘲讽却叹了气,“至于小妹,她也只是想早点从这个家逃出去。”
“……”赵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
尽管后面发生的一切他用三言两语的带过,可柴恒毅清楚,苦难是用多少话语都描述不尽的。
……
“不说话?跟个死人一样。”张迁紧紧地薅住我的头发,贴近我的脖颈:
“你要是不想干,就从这道门滚出去!”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耳边只剩下张迁粗重的呼吸。
——令人恶心,就像厨房厚腻的油腥味,让人胃中的酸水翻涌。
他似乎感觉我这副死人般的样子令他无趣。
猛然巴掌扇来的瞬间,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紧接着是一阵尖锐的耳鸣。他的嘴在说着什么,我却全然听不见了,但也不用想,无非是什么污蔑性的词语。
——听不见,权当清净了。
他把我怼到镜子前羞辱,让我看看自己的丑态,我承认他成功了,他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刚开始,疼的时候还会反抗,几个巴掌下去之后,我就再也不反抗了。
“还是巴掌好使。”这句话我听到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过那种腥咸的味道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他餍足过后,从衣服里掏出一枚黑色的耳钉,起身朝我走来时,我才终于有了动作,感觉到了害怕,我心中知道,那种东西绝对不能、绝对不能戴上!
“疼……”耳钉刺过那块软肉时,我才终于喊出口的疼。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就是我期待的人生吗?挣扎在金钱的沉浮中。
那时我心道,我跟个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
“张迁玩的疯,玩的狠,可为了钱我就陪了,到后面也就麻木了。”
“沾上毒品,我是真没想到。”说到这,赵峥发出一声嗤笑,“为了控制我?还是单纯想毁了我?”
“……我早就被我的人生毁了。”
“大一下学期吧,我就休学了,已经没个人样了,张迁也就不怎么搭理我了。再之后,他自己坏事做尽,倒毒卖毒,也染上了毒品,那就怪不得我了,送他去死,我反而有了使命感。”赵峥扣着手,满不在意。
赵峥除了自己遭受的那些噩梦般的经历,用了三言两语的概括,剩下的经历细节都十分详细。
配合到,让柴恒毅以为这个人不是被抓来的,是来自首的。
眼前的人 ,除了眼眶的凹陷,几乎和照片里的人判若两人。
三年,让一个沾染毒品瘦弱病态的人像是焕然新生一般,这越来越让柴恒毅好奇三年前在赵峥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有那句“使命感”,这很特别,一个没有宗教信仰,会说出这样充满信奉的话。
是人?还是物?改变了赵峥。
一个人的苦难没办法三言两语的说尽,赵峥中途的沉默,就已经咽下了许多无法言喻的故事。
“最后一个问题,遭受到这种经历的还有谁吗?”
只见赵峥的嘴角在阴暗中缓缓上扬,仿佛是黑暗将他的面容拉扯,透着说不出的阴森,“当然。”
“可我一定要说嘛。”赵峥撇撇嘴,“反正你们都能查到。”
这个回答让柴恒毅凝视在他身上的眼神变得不可置信,连带着旁边的小刑警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的同情感是被泯灭掉了吗?
这样的问题,这个人他在笑?
可也唯独这个问题,他相当的不配合。
赵峥的反应给了他答案,他问到了关键。
……
“我说,该问的都问了,能不能让我走了?”郑欣桃利落的红色长发编扎在一侧,穿着简约的白衬衫和一条修身的牛仔裤,双腿交叉,整个人却有非常强烈的侵略性。
柴恒毅走进监控室,拿着咖啡的老赵也在那里观察着审讯室里的一举一动。
“怎么样了?老赵。”
“还是那套说辞,不过既然赵峥那边已经认罪,就先放她走吧。”
“嗯。”老赵刚要起身,柴恒毅就把他摁住了,“你也忙半天了,我去吧。”
“呦。”柴恒毅还没完全进门就听到了郑欣桃的调笑,“新面孔。”
“柴队。”樊鹏站起来向他问好。
“还是个小队长。”郑欣桃修长的指甲有节奏地轻叩桌面,“哒哒哒”的声音不疾不徐。
“郑欣桃,你可以走了。”
郑欣桃慢慢走到他面前,手指轻轻勾起他的衣领,“柴队长,穿搭年轻点会更帅哦~”
倏然,对面的审讯室也打开了门,丛逸跟在方恒身后一起出来。
“好了,你可以走了。”
“麻烦了,丛警官。”方恒的语气从容,眼镜下透露着商人深邃而锐利目光。
话语落定之间,郑欣桃与他错身的瞬间,让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那隐晦的对视。
看着两人慢慢走远,老赵好奇的问道:
“他怎么现在才放?”
丛逸把审讯室的门关好,“他确实没有嫌疑,但他在那四个人里却是唯一一个与张迁认识的,就多问了些问题。”
*
夜幕低垂,街边小酒馆里人声鼎沸。塑料桌椅被拖动,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与人们的谈笑声、酒杯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酒馆老板扯着嗓子招呼客人,可那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
柴恒毅就融入在这样的环境里。
他在一片喧嚣之中,也在一片宁静之中。
终于,他抬头看向不知道坐了多久的人,他随意的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连帽卫衣,浅蓝色的牛仔裤。细碎的刘海下,藏着深邃的眼睛。明明是简约随性的穿着,在这样的眼神下却又显得成熟。
“昨天匆匆一见,想不到你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啊?”柴恒毅伸着手摩挲他的头,那人也配合的低下头。
“嗯,哥。”
向葵阳嘴角上扬,笑容温暖得如同春日暖阳,让人不自觉被感染。
只是眸眼却没有小时候那般明亮了,柴恒毅只当是长大了。
他一瞬间觉得恍惚,甚至难以将前几日和今天的人相重合。
那天的向葵阳,身姿笔挺,穿着剪裁合身的风衣,透着沉稳的气息,从他的背影看,他呆愣着坐在等候公交车的地方。柴恒毅刚从酒吧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黑夜中临市的空气里褪去了白日的温热,微风带着丝丝凉意,让柴恒毅裹紧了衣服。
看到身形,柴恒毅这才反应过来,监控里喝到一动不动的那道人影是向葵阳。
时间在催促,但他没办法将照顾多年的弟弟就抛在这里。盯着那背影,柴恒毅还是走进了过去。
“哎!哥。”向葵阳眼神飘离,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人是谁。
还是那张稚嫩的面庞,精致的双眸,好像刚才我以为的成熟只是错觉,他还是原来那个蹲在雪地自己哭的小男孩。
“你怎么在这啊。”向葵阳还是和柴恒毅印象中一样,尽管喝醉了有些大舌头,却还是老实的。
“刚才的酒吧里出事了。”柴恒毅坐在他旁边,没明说,向葵阳就反应过来了。
“对吼,哥现在已经是刑警了。”向葵阳边傻笑着还做了一个不标准的敬礼。
“坐在这里不回家吗?哥送你。”柴恒毅给他紧了紧衣领。
“不用了哥,有人接我。”说着,向葵阳垂着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看着说不出的乖巧。
昏黄的路灯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微弱,车道上既没有车辆疾驰而过,也没有行人匆匆路过。
“有个头。”柴恒毅不客气的说道,“你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
直到上了车都快开到自己家了,向葵阳都没想起来自己怎么就上了车,到家了。
“额……”,酒稍微醒了的向葵阳,手忙脚乱地摸了摸脑袋,结结巴巴地说:“哥,进来坐会儿吗?”
“不了。”柴恒毅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耽搁的有点长了。
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背影修长,让向葵阳莫名觉得这背影多了几分沧桑。
“……哥。”向葵阳叫住远离的那道背影。
“你说我该回来吗?”
有时候,柴恒毅真的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在人背对着的时候说话。背影不总代表离别,却总让人煽情。
而有些话,却只有在人背对着时说得出口。
“……别多想。”柴恒毅转身看向他。
“等过段时间,我陪你一起去看阿姨。”
话落,灯灭。
好像没啥要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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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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