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甲带路,引怀晴裴绰去往村里的牛圈,眼下成了天麻病人的暂居之地。
牛棚里连根牛毛都不剩,倒挂着几串去年端午的艾草,早被虫蛀成了灰扑扑的流苏。“我们村穷得揭不开锅,哪里养得起牛?这里本是前朝驿站的后院,哪知如今我们倒用得上。”
大周开国皇帝容钧颇为忌惮魏氏,连前朝的驿站都不肯启用。新朝初建之时,大部分驿站都重选地址修建,因而前朝驿站要么荒废,要么成了村庄的一部分。
“啊啊……好痛……又痒又痛……”
哀嚎一声声漫过来。牛圈中,一个穿桃红袄的小丫头右颊生着疮,流脓不止,她娘枯手扒着栅栏,银镯子褪成死人骨头的颜色。。“还有小孩?”
李甲抹汗道:“造孽呀,最小的有六岁呢,脸上已经长了个脓疮。”
几个扈从围在牛圈四周,手持长枪,生怕已感染的村民突然冲出来,面露厉色。牛圈不大,只有四五个土砖隔间,每个隔间挤着**个村民,或站或坐,有人知时日无多,索性躺在地上。村民们不禁扑到圈口,啼哭道:“大人,救命呀!”
一个妇人抱着六孩童一马当先,几乎要冲破围栏,被扈从用长枪挡下,便放声大哭:“救救我家大丫!”
不知谁来了一句,“大人,我不能死啊,我知道有药方可治!快放我出去!最不济,给我俩馒头也成!”
一时,众人的哭声呻吟声都止住了,朝人群中黑瘦的男子望去。裴绰暗暗摇头,却听黑瘦男子声音激昂:“只要换血,就可以被治好。”
有人疑道:“你从何得知?”
黑瘦男子望向裴绰,“小的从前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工,那家老爷在大晋宝华年间,得了天麻。碰巧来了个游方道士,把老爷救活了。后来,我发现,家里的大公子在同一天死了……”
人群中有个疑惑的声音:“你怎么知道,大公子死,跟老爷被救活了有关系呢?”
“我相好的好友的表妹是老爷的贴身丫鬟,她亲眼看到老爷跟大公子换血了!”
“得了吧,老黄,你打光棍打了多少年了,怎么还吹上牛了!相好?!你怕是这辈子都搞不上相好!”人群中另一个声音质疑道。
老黄一听,挥了挥手,“爱信不信。反正我也没个一儿半女的,想换也换不了。”说罢,直挺挺躺在地上,等死。
村民们半信半疑,连李甲都有些愿意相信的模样。
裴绰没有说话。怀晴走南闯北,也听过换血传闻。裴绰似乎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之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没有换血成功的人。”
“世上传言,大多无稽之谈。”
那位抱着孩童的妇人,听不见裴绰的话,却将老黄斩钉截铁的话听到心里去,喜极而泣:“有救了有救了!”边说,边发疯了似的冲出牛圈。哪怕小腿被长□□中,流出暗红的血,然而她完全不在意,流着血往观音庙跑去,不断呼嚎道:“有救了!”
“李婶,快回来,观音庙里的都是正常人,你难道想把你家相公传染吗?”牛圈里的村民喊破了嗓子,都没叫回李婶。
裴绰转身便往观音庙去,怀晴并扈从们紧随其后。
牛圈里,村民面面相觑,却也自觉地没踏出圈口一步,四五个扈从收起了长枪,面有戚戚然。
说是观音庙,其实是从前的泥塑土地庙改建而成,堂屋不大,可容四五十人,顶上铺着细密的干草当做屋顶。正中央,一个木雕观音像低眉拈花,慈爱众生。李婶子没敢踏入观音庙,兀自站在观音庙前,拍着大木门,扯着嗓子喊:“老李头,你快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怀晴提步上前,裴绰左手拦住她,低声道:“她还没失心疯,不让她说完话,会一直折腾。先这样吧……”
两人远远地望着观音庙。不知何时,裴绰握住了怀晴的手。似是紧张,也如安慰,他的手心反复摩挲着她的手背,颇有节奏,温热如春日的海浪一阵又一阵。
不知是不是怀晴错觉,裴绰一夜未归,对她举动都多了一些亲昵。
是因将她错认为梦中人了吗?
怀晴回握他的手。心道,管他呢?裴绰对她信任更好,此番白茶计落空,有的是机会杀他。
明显的,裴绰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眸光颤动,又紧紧地缠住她的指尖。手心微微出汗,如同沾了薄雾。
裴绰将两人交缠的手藏于身后,面色依旧如常的冷峻,注视着前方。
观音庙内,一个圆脸中年人轻轻推开门,隔门槛几丈远,不敢看李婶的眼睛:“你这婆娘,鬼喊鬼叫的,你叫我做什么?”身后有几个村民尽管相互之间保持距离,也伸长脖子往外看。
李婶抹抹眼角的黄色脓液,“阿贵,我家大丫有救了!”
闻言,观音庙有几位村民再也顾不了什么,挤到门口来,衰败的眉尾终于飞扬起来。李贵眼睛一亮,发出精光:“真的啊!那感情好啊!”
李婶听后也笑了,“需要换血!你如今没染上天麻,血是正常的,跟咱大丫的血一换,她就能活。”
落针可闻。
连村民们飞扬的眉尾都僵住了。
李贵眼神飘忽,手扶着大门,大半个身子躲在木门后,“你又在说什么疯话!万一换了血,我活不下去,大丫也没活成呢?”
“总得试试吧,大丫还这么小!”李婶子捂住怀中孩童的耳朵,然而大丫黑溜溜的眼珠轻微转动了一下,然后全程垂下眼睫,不去看大人们。
“也不是这种试法啊……”李贵叹息一声,“你先回去牛圈那边吧……你再这样,我说不定也染上天麻了,咱一家三口就葬在这里了吧……”
李婶子忽然高声喊道:“李贵,你还是嫌我没给你生出半大小子来!若是生个有把的,你哪还管什么疯言疯语的,把血放干了,都要给孩子换!”
李贵被激了一下,昂着头怒道:“没法传宗接代,就要我以命换命?你真做得出来!”
话音一落,村民们七嘴八舌道:“算了,别吵啦!”
“得了天麻就够惨的了,就少说些难听的话了啊!”
“别吵啦,还不如说点体己话!平时看着还挺恩爱的夫妻俩,现在怎么就……”
一时,李婶子僵在原地。
村民越是劝架,李婶子越是下不来台,加之怀中大丫轻微抖动,她索性盘腿坐于地,哭喊道:“我这人还没死呢!你就想着以后再去寻一个媳妇,有多少儿子女儿都可能生,你说是也不是?大丫也是你女儿,做人不能这么无情!”
李贵此时也被气急了,吼道:“我无情?你才是个没良心的婆娘!听风就是雨,为了个没谱的事儿,盼着我去死!我当初怎么瞎了眼?”
李婶子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猛然间,她站起身,几个大步就顶开了观音庙大门,抓住李贵的肩膀往外拽,“既然你不肯,黄泉路上,咱们一家三口齐活儿了!”
李贵摔了个踉跄,倒在门槛外,骂道:“你个婆娘果然疯了!自己死就算了,还要拖我下水!”作势就要往庙里冲。
观音庙内,众人被这一变故惊得面面相觑,离大门最近的几个村民眼疾手快,砰的一声,观音庙大门紧紧闭合。李贵无法拉其他人下水,瞥了一眼怀晴的方向,眼神如豺狼,扑将过来。
“不好!”裴绰低喝一声。
怀晴忽觉天旋地转,更浓厚的沉香味袭来,昨夜的沉香味经久不散,此刻竟令怀晴有些安心。
她睁开眼,正对着裴绰明亮如星的眼眸,一双大手已如攀附大树的菟丝子,缠在她腰间。
“小心。”裴绰道,然后站直了身子,将她扶直。
怀晴这才看到,面前李贵圆眼怒睁,横躺于地,胸口插着一根长枪。李婶子站在旁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嚷嚷道:“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说罢,她抱着孩童,安静地朝牛圈走去,如同鹤渡寒塘一般,从容走进坟墓。
裴绰脸色极差,没让扈从拦住李婶,咬牙切齿道:“就地,放火,烧尸。”指着李贵的尸身。
“是!”火舌跃起来,映照着寂静的村庄,观音庙门檐被染上了一层极浅的红色。庙内,无人说话,人人眼里映着熊熊火光,那么摧枯拉朽,似乎要烧到天尽头。
忽然,有人开口:“就这么死了?”
然而,再爱插科打诨的村民也没有回应那人。
裴绰在火光中推开观音庙,声音如阎罗厉鬼:“人人相隔一丈远,若发现有身上长脓疮的,自己站出来、去牛圈,如果还想像他那样试图传染其他人,就是这个下场。”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谁知,裴绰话还未说完:“不光是你,还有你的家人,管他是否染上天麻,一律当杀。”
村民们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神色慌张,生怕裴绰下令,把整个观音庙的人都杀了。
李甲声音颤颤巍巍,忙作揖,要把眼前这尊神请出去:“大人,您这边请……”
裴绰抬眼望向怀晴。怀晴问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日或者最近几日,有没有看到十里坡有可疑的外来人?”裴绰方才的一番话让村民们吓破了胆,就算有话也没人敢说。
村民们听怀晴语气和煦,眼儿明媚,纷纷搭话道:“今日是没有……”
“确实,今日是没有的,我一直坐在村口,以防拍花子的把小孩子们拐走了,十里坡有啥,我一眼就能看到。”
有人道:“若说有,那就是四五日前,有一群道士并道姑,神神叨叨的,路过十里坡停了好久……”
怀晴心一沉,又问了问具体时辰,心头疑云更甚。是她埋好尸骨步行去京都的时间。
前脚她刚走,后脚就被人挖坟了。
是那群道士挖的坟吗?
有一村民拍了拍脑袋:“就是那群道士闹的鬼!他们一走,王大娘就开始背痛腰痛了,之后才发现背上都烂了一片!说不定就是道士传染给她的!”
挖坟人还与天麻传染有关?
裴绰眉梢一挑。怀晴见状,故意问道:“大爷,王大娘跟那群道士接触过么?”
“这倒没有……”
“别听老邱瞎说,那群道士没有进我们村。”村民们七嘴八舌回道。
裴绰揉了揉眉心,沉静地走出观音庙。怀晴快步跟上,还不忘回头跟村民们说,“感谢各位父老乡亲!”
见裴绰脚步匆匆,怀晴低声问:“大人,方才李婶那般闹,您怎么不跟大伙儿说,换血之事不要信。”
"有时候,人们需要一些虚妄的希望。"
裴绰忽然顿了顿步,“希望哪怕是可笑的,荒唐的,好歹是希望,你说呢?”
怀晴由衷地点点头,“我不知道。”暗云山庄的日子不好熬,如同行于暗夜,永远看不到天光。人是杀了一茬又一茬,怀晴有些疑心,说不定下一个消失的人,是自己,或是竹影,就像慕宁一样。
如同一粒沙误入沙漠。茫茫人海,她再也寻不到慕宁了。
若没有什么念想,怀晴活不下来的。
“我虽没有希冀,却是不想打碎别人的。”裴绰沉沉道。怀晴愣了愣,随即听裴绰冷冷道:“蠢人有各种各样的盼望、念想,活起来总会开心些。”
怀晴:“……”我觉得你在骂我。
裴绰挑眉,好像在看戏,问:“妍妍,怎么不走了?”
怀晴发现,裴绰喊“妍妍”二字越发熟练自然,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她认真地望向裴绰的眼睛,“大人,你有什么念想吗?”
裴绰眸子深沉,烟锁沉湖一般,神色迷惘,声音淡淡的:“我有与天比齐的念想,所以会做噩梦。”
他的眸子不是在看她,而是透过她,在看什么人。
“嗯?什么样的念想?”怀晴打破砂锅问到底。
闻言,裴绰的眸子却如惊起的飞鸟,扑腾着翅膀飞远了,极为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道:“你知道,天麻最晚多久会有症状?”
“不知道。”她坚持道,“大人,你有什么念想?”
裴绰眸光定住,似笑非笑,望着她,“我的念想,是掀翻这天地。”说的好似一番玩笑,却郑重至极。
怀晴怔愣地望向他。
“怕了?”裴绰自嘲地笑道:“放心,我并非玄女,没有这般神力。”
见怀晴沉默,裴绰又接着道:“若是整整七日没有症状,便是没有染上天麻。”
“那村民们至少要在观音庙待七日?”怀晴问。
“不会那么久。”
怀晴原本舒了一口气,却听裴绰低声道:“一日过去,整个避难村能活下来一半,就不错了……”
怀晴顿住脚步,回望一眼,观音庙已经掩在火光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