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来了贵人(9)
这日,一大早,许明月坐在桌前雕刻木板,小心地吹了吹木屑。
门咿呀一声。
翠竹端水推门进来。
许明月吓一跳,连忙将模板收拾起来。
翠竹含笑:“小姐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
许明月不用去读书学礼仪,每日带着无事可做,总会做些小玩意儿倒也常见,翠竹端水进来放在桌上,又去推开窗透气。
许明月前去梳洗,双手一深入温水中,疼得她缩回来。
她仔细瞧,现在手指很多小划痕和红肿。
一方面是因为最近弹琵琶太多,又没戴护甲,另一方面则是——
见翠竹在前方,她没吱声,免得被发现。
慢慢地再将双手浸入水盆的热水中,忍痛慢慢地适应后,才假装没事地拧干布巾擦脸。
她自小跟陈婉兰农庄长大的,没那么娇气。
翠竹光是打理院落,照顾陈婉兰就够忙的了,许明月能做的就会自己做。
别把翠竹也给累走了……之前丫鬟离开便是认为这里没有出头之日才贿赂管事调走的。
“翠竹,你爹的腿还好吗?”许明月想起这件事。
“好多了,就是不能下床。让他别去修屋顶他偏去,好在没什么大事。”
“要是缺银子的话跟我说啊,我这里还有些的。”
翠竹笑笑:“姑娘跟姨娘都这么善心。”
“我们都处了这么久,都像是一家人嘛。”许明月拧干布巾,擦擦脸又擦擦手腕。
翠竹走过来,听到这话似是愣了下。
稍后她低头盯着水盆中映出的自己暗色轮廓,像是在想什么,直到门后紫茄喊道:“翠竹姐姐,艾草拿来了。”
“好。”翠竹前去接。
“拿艾草做什么?”许明月好奇地问。
“皇城有瘟疫了。”翠竹打开火折子,抓起窗口处放着的艾草点燃,开始熏屋子。
“啊?”
“最近府内许多人得了重病,老爷吩咐用艾草熏熏屋子,以免传染。”
瘟疫,许明月怔怔地,她心一颤,连忙问道:“我娘那边熏了吗?”
这里面最不能生病的就是她娘了。
“熏了。”翠竹温和地看向她,仿佛为许明月第一反应是陈婉兰而欣慰,“姨娘那边我关得严严实实的,以后除了我旁人都不许进去。但是姑娘,也要小心点,不得与旁人接触。”
翠竹只差没说出口。
她知道许明月喜欢出去玩。
“现在到处都是得瘟疫的人,轻易不许出门呢。”
怪不得这几日连墙外的叫卖声都少了不少。
许明月点点头:“放心,我知道的。”
夜深,一轮清亮的明月高悬寂静的夜空。
已过三更。
街道寂静,皇城戒严,并无人烟。
许府门外,连排停着十辆马车。
无数蒙住鼻尖的仆人们搬运着一箱箱的衣服首饰运上。
“小心点。”许母盯看着孙女们逢年过节总是送给她的珍品。
许儒亲自扶着她跨过门槛:“母亲当心。”
“住了这么久,一时要走,还真舍不得。”
“母亲放宽心,您过五十大寿,又为父亲斋戒,乃是积德。”
许母点头。
这时,管事来报:“大人,运上车了。”
许儒松开许母的手,前去正中间一辆最为宽敞的马车,朝里面的人拱手道:“殿下,那可以启程了。”
马车车帘轻纱,映出正坐的轮廓。
一名护卫从车厢出来:“殿下说,客随主便,许大人安排便是。”
许儒拱手:“是。”
他起身朝向管事:“出发吧。”
夜色中,许儒扫了眼许府的漆字招牌,瘟疫即将传来,他借着给母亲贺寿之名,提前半个月出城,既能守护太子,又能给太子和几个女儿创造便利。
踩着仆从人背,登上马车。
马车哒哒,朝向城门。
许明月踩起竹梯,趴在围墙之上观看。
怎么……连街上都有些空空荡荡的。
她们许府毗邻大街。
平日里街上人来人往很热闹的。
今日只有零星一些人在叫卖。
没什么人。
好几日,她都搭着竹梯探出围墙观望。
街道上空荡荡的,偶尔几户人拎着袋子出来买菜买米,将紧闭的粮店敲得乓乓作响。
米店也无米可卖了,亦或者卖得极高,令人望之却步。
远远地,墙角地下走过来一对人。
分不清是母子还是母女。
两人衣着褴褛,形容枯槁,看不清相貌,只能隐约从身形辨认。
女子拄着拐杖像是病重,身侧的小孩则低低叫喊着:
“娘,我好饿。”
“好饿……娘……”
“娘,我想喝水。”
“娘……什么时候能有吃的?我想去城外找吃的。”
“咳,咳咳。”
女人只是断断续续地咳嗽,说不出话回应。
又或者,根本无法回应。
距离疫病已有大半个月,如今繁华的城内空荡荡一片,路上全是出来讨食的乞丐。听下人说,接连几日,许府有不少乞丐敲门求些吃的。
因之前许家赠粥,颇有乐善好施的名头。
女人像是走不动路了。
拐杖一撇,靠墙坐下来,不住地喘气。
小孩像是体谅她,没再喊饿,只是跟着坐在她身侧,眼巴巴瞧着她。
“坐着就不会饿了。”女人拢了拢孩子说。
许明月望了一阵。
还未投奔许府时,她跟母亲陈婉兰虽然不至于乞讨,也曾受尽白眼和欺负,母女相依为命。
她从竹梯上下来,走入厨房。
因她喜欢做糕点,总是有剩余的。
她将糕点放入竹篮中,找到一根绳索,再次攀爬上竹梯。
从围墙之上慢慢地吊着竹篮下去。
“喂。”
“喂。”
她提示他们两声。
那两人抬头,眼神还未分辨出竹篮里是什么东西,便闻到了香气。
小孩子尤甚,连忙抓住竹篮,掀开蒙在上面的布,见到糕点眼前一亮,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那女子先让了孩子,等孩子先拿了再自己拿。
许明月温声道:“吃吧。”
那女子抬头看了她一眼。
等这对母子吃完,许明月才将吊篮收了起来。
收拾好东西,许明月走到陈婉兰窗口,悄悄推窗看了看。
陈婉兰正睡着。
现如今,她都不敢随意进入陈婉兰房间,生怕把病传给她。
这病来势汹汹,不知怎的,就忽然被传上了,府内人传上好一大片。
起先会咳嗽,继而红热,高烧,生病得还得被关在一处不许出来,若是能挺过去便好,挺不过去……
爹和祖母正好又带着夫人和姐姐们去山上斋戒去了。
许明月抿了抿唇,轻轻合上窗。
夜深。
许明月正睡着,忽然听见翻墙倒柜的声音,她模糊睁开眼睛。
眼前屋内正站着四五个人,为首之人持着一把冷光闪闪地大刀。
她登时弹坐起来,倒吸一口凉气。
仔细辨认,持刀的彪形大汉站在最前面,身后是那对母子还是母女,再之后还有三四个瘦骨嶙峋的男子。
“哪里还有吃的?”那彪形大汉持刀问,倒也没逼近。
“厨、厨房有。”
那男子没说话,身后的几个人已经出去寻了。
“吃的穿的你们都拿走,不要伤害人就成。”许明月努力示好。
那女子眸光望着她,像是认出她是送糕点之人,拉住那人衣袖,低声道:“夫君,你别伤害她。”
彪形大汉看了女子一眼,点点头。
一盏茶功夫过后,彪形大汉身后的几个男子搜罗了很多包裹过来。
一人道:“大哥,那里还有前院,不过有很多护卫在。”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像是九殿下护卫的声音。
这群人登时面色一惊,那彪形大汉当机立断:“走。”
许明月连忙穿好衣服,待出门去,正好碰见九殿下护卫过来。
“许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许明月只来得及回应一嘴,提裙小跑前去看陈婉兰。
门开着,陈婉兰还躺在床上,翠竹和紫茄就在她身侧。
三个人都面色煞白,却没什么大事。
好险!
护卫的到来,吓退了那伙人。
不久,一名护卫留下来继续照看,另一名护卫回去禀报,之后他提着灯笼回来,对许明月:“此处不安全了。殿下说,许姑娘若不介意,可以住入静竹苑。”
许明月握紧灯笼,犹豫片刻。
照理来说,更应该去求助前院的。
如今护卫家丁都在前院。
可前院现在是刘管事掌家,这人惯于见风使舵,踩低拜高,且之前还调戏过翠竹……她不太想去前院。
许明月犹豫片刻,答道:“那便谢过殿下。”
翠竹低声:“姑娘何时跟九殿下认识?”
许明月含糊:“也许殿下只是好心吧。”
陈婉兰病着,做不得主,左右还是在府邸里面,翠竹和紫茄收拾东西,今晚便搬去静竹苑住,免得那群人去而复返——索性他们只是谋吃的不害命,可谁知道有没有下次呢。
毕竟她们海棠苑仅有这四个女人。
到了静竹苑,许明月见到了敞开的主屋门口。
灯火通明,却见不到人影。
“我能不能去向殿下道谢?”许明月问。
“殿下也病了,谨慎起见……”
“殿下也病了?”许明月吃惊。
这几日府内不许走动,所以晚上她也没有来。
月中空落落的,月光满照,花影摇曳。
许明月都没听完护卫说完,便小跑上前,到了屋中怕吵到他脚步慢慢停下来。殿下房间窗户和门口敞开,他则在纱帐之内,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轮廓。
还有大半段路。
太子殿下身侧还有一个蒙着面纱照料的大夫——正是之前救猫的,他提醒道:“就站那吧,别靠近了吧。”
护卫跟进来:“殿下,许姑娘来了。”
雪白纱帐后传来几声咳嗽。
“殿下,你也染上了么?”许明月胆战心惊地问。
“你知道还敢过来?”随着声音一同传过来的还有几声剧烈的咳嗽。
“明月小时候得过天花,向来身强体壮,不怕。”像是为了自证,许明月提着裙角向前一步。
容修隔着纱帘隐约听见她像是向前走了一步。
真是无知无畏。
容修靠坐在床上,虚拢拳头,又隐隐咳嗽两声。
“听说你今日给外面的人送了糕点?”
“……嗯。”
刚刚护卫问过出了什么事,许明月如实说了,显然他之前回来禀报时,告诉了殿下。
“如今,外面人心惶惶,物价飞涨,人若是饿肚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不过平民百姓最多只敢抢掠商户,不敢动官,尤其是位高权重的太傅府。
可她居然隔着墙吊下糕点去救人,自然引得有心人闯进来盗窃。
“你可知关键时刻,财不可露白?”
“明月知道。这件事确实莽撞。”许明月低声道,“只是,为何不能救人呢。平日里总是施粥赈灾,现如今反倒不救人了。我们高门大户躲起来还有余粮,那些平民百姓、贩夫走卒怎么办?”
现在外面米价都炒到半两银子了。
容修沉默半瞬,没想到身为百官表率清正不阿的太傅,还有素有慈善之名的许琴露走了,反倒是许明月在这里极其代入地在考虑他人。
“这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我的事。”许明月也知道,她担心这个实属无用,她做不了什么,跟那些小商小贩的,素日也没什么交集。
只不过……大概是她跟她娘陈婉兰吃过苦吧。
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夜深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如若无事,不要擅自过来。”说罢殿下又咳嗽两声。
许明月抬头。
如今爹带着太子殿下离开,剩下九殿下在此,他还特意帮助了自己,哪怕生了病。
许明月从袖口中摸出几块木板,目光看向那位御医。
御医接收到,走过来,查看片刻后,再转身入纱帐内交给了九殿下。
九殿下抚触,这是,华容道?
不过上面不是笔墨,而是雕刻出来的山水画。
“这些是你做的?”
“嗯。殿下送了琵琶给我,我总想也给殿下做些玩意儿自娱。”殿下眼睛不方便,吃,糕点她做了,听,他亦会弹琴,所以只能从触觉方面入手。
“做工粗糙,但我用桐油润过,不会刺手,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不会。”容修语气虽淡淡,指腹却还是轻浅地摸过华容道上的刻痕,一个姑娘家能做出这么几块刻板并不容易,“多谢。”
许明月摇摇头:“那殿下早点休息。好好养身体。”很直接道,“若是需要明月,明月即刻来。”
说罢,福身离开。
容修如今虽头脑发昏,也能听见许明月离开的动静,更能听出她刚刚提及平民百姓中的懊恼,和对自己语气中的关切。
这场瘟疫比他们想象中更猛烈,即便他们提前得到消息,做了防范。
御医开药,每日都提前吃着。
加之,他们来的人不多,却都是百里挑一的健壮男子,平日里连风寒都不会得,本以为应该没问题。
前日,一个护卫高烧不退。
紧接着,其他四个护卫各有不同的症状。
此等疫病闻所未闻,何御医也束手无策。
且此事一出,圣上立马单独去了避暑山庄,宫中精锐御医都跟着去了,何御医不便通信。
容修靠坐床头,许明月有时莽撞,有时又是个极为细心之人。
譬如她倒是不相信那些传言,会相信丫鬟的话。
又比如——
如今眼瞎耳微鸣、头晕口苦,连嗅觉都有些失调,如今倒还真有只有手指的触感清晰,摸得清上面一笔一笔的雕痕。
做了三块,也不知做了多久。
容修阖下眼,她还是在每日弹琵琶的业余之外做的。
虽六岁就不玩这种小孩子玩意儿,可此时此刻,板框内顺序本已打乱,他无声推挪,打发时间,提起精神,不要昏昏沉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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