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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正徽六年初春,帝京迎来了皇长子成漓大婚的喜事。从成漓满十岁那年,顾言懋就开始应付臣子们关于立太子的奏请。如今成漓大婚,奏请立太子的声音更是络绎不绝的传入皇帝的耳中。

文臣们劝谏道:“陛下,皇长子殿下已大婚,国家基业亦需稳固,还请陛下早日立太子,以稳定人心。”

“朕自会考虑此事,尔等毋须多言。”顾言懋的声音平静而深沉,他如今大权独揽,内心深处自然不想轻易放权。尤其是成漓占了嫡长子的名分,又有关氏为首的武将世家的支持,一旦立为太子,背靠外戚势力会对皇权的扩张形成极大的掣肘。若不是年前积劳成疾,他从未有过分权于人的想法。如今他在狸奴照料下身体康健,更不愿“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即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要千般提防。

狸奴身为皇帝的枕边人,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思和考量。狸奴不便直接议论立储之事,但可从细微末节的小事入手,坚定皇上缓立太子的心意。御膳房的厨师们自从得到了豫王的授意后,菜式上有不少滋阳壮体的佳肴。午膳时分,顾言懋眼前是一道温补的鲍鱼炖鸽汤,狸奴又给他夹了一块红焖梅花鹿肉,斟满一杯八珍酒,饭后的羹汤是人参炖雪蛤,清甜滋润,回味无穷。

皇上在享用这些美味的同时,也确实感觉到了身体上的一些变化。不仅日间朝议时精神百倍,而到了晚上总是忍不住想要找小狸奴亲近,便夜夜留他在两仪殿。两人在寝宫之中缠绵悱恻,狸奴没料到阿虺的热火会这般浓烈,生龙活虎的样子快赶得上六哥了。

“啊……呃啊……皇上这般厉害……正是春秋鼎盛……嗯啊……”就连床笫上的温存软语都暗示着顾言懋立储尚早呢。

皇帝如今少去后宫,日日相见的只有与他年龄相仿的顾言恕,狸奴虽也年岁渐长,但胜在保养得宜。晨起替阿虺更衣,送他去早朝后,顾言恕便以珍珠粉和玫瑰露调和成膏敷在脸上;陪皇上用完午膳,又用野山参泡水,然后浸在丝绢上滋润身体。他从不让顾言懋看见他保养肌肤的样子,只是两人朝夕相处时,狸奴肤若凝脂,引的五哥总爱捏他的脸,嫩的都可以掐出水来。阿虺每每和他共处,都只觉得自己还是青春少年,却不知两仪殿的铜镜被狸奴撤去了大半,避免皇上看到镜中的自己华发渐生。

乍暖还寒的二月,春雪飘落在宫殿的琉璃瓦上,雪花绵密而洁白,仿佛无数的白色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宫女们穿着厚厚的棉衣,举着盖着红纱的宫灯,穿越在被白雪覆盖的廊桥与殿堂间。

狸奴在两仪殿内为阿虺吞吞吐吐的,好不畅快。此时成漓正候在殿门外,想与父皇商议西北边患之事。顾言懋如今不想成漓过多参政议政,尤其是军务大事,更何况他知道成漓要说什么。成漓此次前来是收到了大舅舅关嵩的家信,关将军筹划和西突厥联手攻打东突厥故地,并震慑大食,但顾言懋更担忧高句丽的威胁,不愿腹背受敌,宁可牺牲一部分西突厥的利益,也想维持西北边境不起战火。两人政见并不相同,阿虺身为帝王要纵观全局,不能只图一时意气。此刻他既不想改变自己的决策,也不想和成漓争吵,伤了父子和气。

皇帝将豫王抱起置于桌上,狸奴被挺拔昂扬的小阿虺折腾的说不出话来,直发出“啊……求皇上慢些个,弟弟受不住……”的求饶。顾言懋仿佛生怕门外的成漓听不见,竟又使坏的探索了几下,还咂了几口狸奴绯红的葡萄,逼得狸奴发出几声甚为受用的喘息。顾言恕这才意识到他的好五哥拿自己当枪使呢,这回算是把成漓和关氏一族又得罪了一遍,不知成漓来日继承大统后能不能放过自己这遭。

成漓身披着青色大氅立于两仪殿外,脚下的石板已经被积雪覆盖,甚至一度将他的长靴埋没雪中。紧闭的殿门背后,传来一阵阵私密而模糊的喘息声。他听得出来,那是他最敬重的父皇与他最亲近的七叔的声音,他嘴角扬起一丝苦笑,目光深邃恍若深不见底的幽潭。

一个宫女撑着伞走近,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惜:“殿下,天寒地冻,您这样会冻坏了身体。”

成漓无声地摇了摇头,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任由风雪无情地剥夺着他身体的温度。

春意渐浓,皇上也会有些泛起春困,他极爱将头枕在狸奴膝盖上,听狸奴哼唱几首闽地的渔歌小曲。夕照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进来,将午睡的皇上轻轻地唤醒。他揉了揉眼睛,一时间还是那种微醺的感觉,春日的暖阳真是让人有些懒散。

他的目光很快就被身旁的景象所吸引:狸奴手扶着脑袋,坐在一旁打起了瞌睡,那模样,仿佛一个天真的孩子,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静地打盹。他的长睫毛微微颤动,双唇轻启,偶尔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仿佛在梦中遇到了什么愉悦的事情。皇上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狸奴的脸颊,阿虺眼中含着笑意,轻轻把狸奴放平躺在床上,为他轻柔的盖上锦被。

珠帘外,皇帝听见两仪殿的宫女们窃窃私语,议论起凤仪殿的事:“皇后娘娘年下常邀请那些朝中重臣的妻子入宫听戏,听说还有不少赏赐,哪怕是服侍的太监宫女们都有红包拿呢。”

“可不是呢,若奴婢能分出身去服侍就好了,皇后娘娘出手阔绰,当真是将门风范。”

阳光透过珠帘的缝隙洒在顾言懋的脸上,他的眼睛如寒潭深水。他不禁疑心起皇后的居心,难道朝臣们奏请立太子之事背后有皇后在推波助澜?当年他还是晋王时,成漓自然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可如今他坐拥天下,立太子是事关大雍千秋万代的大事,自己身为帝王不点头,底下人竟敢觊觎东宫之位,实在是触了他的逆鳞。

顾言懋当即传来太监总管,要亲自翻看凤仪宫的账目。正徽五年皇后因小产休养过一段时日,曾将六宫之权短暂交给窦香雪。皇上如今看的账簿里自然是有杜彻的手笔,两个精通数算财会的天才隔着一本账册遥遥相遇,当真也是一种注定的缘分。

账簿表面上天衣无缝,实则有很多笔晦暗不明的进账和支出。顾言懋每多看一眼,心中的失望便加深一分。曾经他一直借皇后的“勤俭持家”劝诫顾言恕不要靡费奢侈,原来他的好皇后省下银钱都用来拉拢朝臣,处心积虑的图谋太子乃至未来太后的位置。

这样一个寻常午后,几句宫女的闲谈,一本漏洞百出的账簿,竟让他第一次起了废后的心思。

时气渐暖,宫中妃嫔相邀聚会愈加频繁。窦香雪和四皇子生母刘昭仪交好,也常拉着柳淑妃去刘昭仪的仙居殿坐坐。如今,四皇子左腿残疾是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故而刘氏也不藏着掖着。

仙居殿里,暖意盈盈,刘昭仪怀中抱着四皇子顾成清,尽管小皇子左腿行走不便,但他的眼睛明亮得如同繁星,昭仪那双如水的眼睛则时刻溢满母爱的温柔。

窦香雪轻声道:“四殿下真是愈发俊俏活泼了,可见妹妹照顾的细心妥帖。”

“多谢德妃姐姐夸奖。”刘昭仪目光温和的看着怀中幼子,犹如春日的暖风拂过每一片新生的绿叶。在她的眼中,这个孩子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尽管他的左腿不如其他孩子健壮,但在她的怀抱中,他就是最完美的存在。小皇子此时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像是初绽的花朵,连一旁的柳淑妃都这份舐犊之情所打动,说道:“这孩子将来开府也一定会十分孝顺,妹妹当真有福气。”

宫中如今都在传太医诊出霍安舒怀了男胎,柳淑妃膝下虽养着皇后生的公主,但还是不如有皇子傍身。她终究还是动了杀母夺子的念头,只要霍氏“血崩”而死,以她和关皇后的情分和她多年的资历,让皇后在皇上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就能大功告成。

正徽六年秋,落叶纷飞,椒风殿中的木槿花也渐渐凋零。贤妃霍安舒产下皇五子后血崩而死,皇上闻听她的死讯后默然良久。

狸奴走到皇上身边,将阿虺的手轻轻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用自己的热度温暖他冰冷的双手,温柔劝道:“五哥,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贤妃虽已过身,但五皇子是她留给你的最好的念想。可怜他襁褓之中就失去了生母,为了五皇子殿下,皇上也要振作起来啊。”

深秋的椒风殿,一片寂静,仅偶尔有几声婴儿的啼哭划破空气。窗外的百花已满地凋零,只有宫灯摇曳的光芒温柔地撒在新生儿的摇篮上。皇上的步履显得有些沉重,走在长长的回廊上,步伐也慢了许多。狸奴紧紧拉着皇上的手,用他的掌心传来一种暖暖的安慰。

两人看到那个正在摇篮中安详睡着的婴儿:五皇子的脸蛋红润,睡得那么甜,那么安详,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未发生过什么悲伤的事情。

贤妃的遗体此刻还停在主殿内,气氛沉重得仿佛可以凝出冰霜来,整个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中,唯有风中摇曳的灯笼发出微微的声响。宫女沉香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身穿一袭素白的孝服,头发凌乱地垂在耳边,脸上的泪痕仿佛在述说她心中的煎熬与痛苦。

顾言懋本想扶她起身,安慰她几句,不曾想却听她在耳畔轻声说出了惊心之语:“奴婢自知罪孽深重,只想死前向皇上禀明真相:皇后和淑妃胁迫奴婢在催生汤里加了活血的药材,以致主子血崩而死。若奴婢不从,就要杀了奴婢全家。”

沉香看着眼前的皇上和豫王,她的眼中充满了绝望和哀求,“求皇上...求皇上明察,奴婢今生罪大恶极,但愿小皇子能在您的庇佑下,平安长大。”突然她站起身,以柔弱单薄的身体,猛然撞向面前冷硬的柱子。顷刻之间,殷红的血从她的额头流下,当真是“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殿内的宫人和太监纷纷吓得惊叫,狸奴看见她的眼睛还睁着,里面充满了无尽的歉意和深重的愁苦。

当顾言懋抱着襁褓中稚嫩可爱的小皇子,微红着眼眶,和狸奴温柔的说道:“以后他就是咱们的孩子了。狸奴,你替朕给他取个名字吧。”顾言恕此刻杵在原地,心里还是懵的,暗暗感叹杜彻这一招连消带打竟还有意外收获。

“就叫他成渊吧。”狸奴从记忆中搜寻出了这个名字,那是和玉壶大婚那天两人共同商议的:若生男孩就取名成渊,若生女孩就取名无瑕。如今豫王府并无所出,便将这个名字赋予这个可怜的孩子罢,“臣弟希望这孩子如水渊般蕴藏深度,愿他沉思而博学,将来对知识有所追求。”

“成渊,成渊,是个极好的名字。”皇上凝望着怀里熟睡的五皇子,手指温柔地摩挲着成渊的小脸。

狸奴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五味杂陈,是他吩咐昭阳姑姑待贤妃薨逝之后,拿着那侍卫的贴身玉佩去找宫女沉香,劝说她:“豫王殿下仁厚,他愿意用死囚替换救出你的情人,同时赏赐百金给你的父母,只要你告诉皇上究竟是谁逼迫你害贤妃的。”

关岱然坐在红木美人榻上,安谧的凤仪殿内,只有琴声悠扬,那是关氏为颐养心性,新学的一曲“高山流水”。当龙辇声音传来时,她的手指不知为何弹错了一个音符,她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显得有些黯淡。上次顾言懋大张旗鼓的过来,发落了自己的两个心腹侍女,如今霍贤妃新丧,也不知他是否又要兴师问罪。

殿门缓缓被推开,顾言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月光下,他脸庞显得清冷如霜,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关皇后屏住呼吸,缓缓地跪下行礼问安。顾言懋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的走到她的身前,“起身罢。”

"可怜了贤妃妹妹,这么年轻就香消玉殒了,留下五皇子无人照料。柳淑妃侍奉太后勤谨,素有贤名,不如让她抚养五皇子吧。"关氏的声音淡如流水,眼神中似乎也带着几分怜悯和忧伤。

顾言懋站在她的身边,听完关氏的话后,目光微微一顿,随即凝视在她的脸上,眼眸如黑曜石般透着深不可测的光芒。他的声音沉稳而富有力度,回应道:"此事不急,倒是朕以前一直想晋封霍贤妃为宸妃,皇后屡次劝谏,最终也没有封成。"

关皇后微微低下了头,双手轻拢衣襟,维持着她一贯的高华气度,“臣妾是担心有违宫规祖制。如今斯人已去,皇上若想追封,也是合情合理。”

皇帝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玩味,似乎在试探关皇后的底线:“若朕想追封霍氏为皇后呢?”

关皇后心中一震,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却很快恢复过来,用她那柔和而稳重的语气,“皇上为何会动了这样的心思?”

这场帝后之间微妙的拉锯,像是一场高深的棋局,每一句话都包含着试探,只是皇上是九五至尊,他下棋的同时也是棋局的裁判。

顾言懋瞥了关氏一眼,而后眼眸中似有几分对霍安舒的缅怀怜惜之情,“朕与她情意深重,当年她舍身挡熊,如今又是为了大雍延续香火而死的,自然想全了她生前身后的体面。朕拟了‘温献’二字的谥号,便追封为‘温献皇后’,皇后觉得可好?”

关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皇上拟的自然是好,臣妾不敢多言。若如此,五皇子便也算是嫡子了,不如养在臣妾膝下,好和他的三个嫡出兄弟多相处相处。”

皇上眼角的寒意更甚,双眼似能透视关皇后心中的一切:“温献皇后有个侍女名唤沉香,性情刚烈,方才竟触柱殉主了,不知皇后听说了没有?”

关氏被皇上的话锋一转搞得一时手足无措,“皇上来之前才听宫女说起,当真是个忠心侍主的丫头。”

顾言懋微微点头,仿佛很欣赏的样子:“皇后当真是消息灵通啊。朕想着将她也一并追封为郡君,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脸上流露出几分忧心的神情:“如此甚好。只是臣妾还是担忧五皇子失了生母,得不到妥帖照顾。”

顾言懋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深沉的笑意:“朕打算亲自教养他,以后他就养在两仪殿,养在朕膝下。方才豫王替朕给这孩子取了名字,今后就叫他成渊吧。”

关皇后感觉如坠冰窖,但她努力维持着她多年的皇后威仪,竭力维持声音的平静:“是。”

皇上试探了关皇后数次,又遣了心腹宦官和宫女探查证据,最终心里有了定论:是柳淑妃假借皇后名义威逼宫女杀母夺子。他对柳氏本就没太多感情,当年是为了和前太子搭上线,在太子纳柳氏的姐姐为承徽时,才将柳氏纳为侧妃。

柳婠婠虽清丽出尘,但骨子里似乎带着对男人的冷淡。顾言懋比她年长,也比她聪明,很快觉察到她没有半点真心在自己身上,便对她只是淡淡的,反而更宠幸不谙世事的窦氏。

晨起,狸奴给阿虺穿衣服的时候,太监总管呈上一份密报。顾言懋看完之后一副毫不意外的神情,对狸奴说道:“昨夜朕将柳淑妃秘密押往内宫狱审讯,她受了一夜刑罚还是不吐口,但是招供了一些昔年旧事,她当年设计陷害过你,但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罪过。”

“她做了什么?”顾言恕有些许惊讶,他虽知道是柳氏逼迫宫女沉香害人,但五哥查的也太快了些,希望杜彻已经把自己人参与其中的痕迹处理干净了。

皇帝平静的说道:“和你相关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假传皇后旨意让司衣局只为你一人做缂丝罗衫,还有安排方士进宫向太后进谗言说你是猫鬼转世,还有一条也许你会与她计较,她趁雪狮子养在凤仪殿时,拿针扎过你的猫。”

狸奴当场愣住了,原来这些事都是柳氏所为,于是赶紧追问:“我和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害我?”

“也许是嫉妒吧,又或者她已经疯魔了。”顾言懋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温献皇后就是她遣人毒杀的,事后还向关氏求着抚养成渊,她当真是觉得朕瞎了吗?”

狸奴还是没习惯称呼霍安舒为“温献皇后”,当年受洛阳之祸牵连的罪臣之女,竟也能追封皇后。直觉告诉自己:五哥也许不只是为了抬高成渊的身份,他和霍氏的关系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而且杜彻也屡次进言要狸奴将霍氏置于死地,也许是已经察觉了什么。

“朕下朝之后会命人将她带来两仪殿,朕要亲自问她几句话。”皇帝临走前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五皇子,补充道:“有些事和你有关,朕想安排你在屏风后面听着。”

日光照在柳淑妃白玉般的脸庞上,此刻她除了脸,全身上下都是受刑留下的痕迹。她身着的单衣上,深红的血渍如梅花瓣般斑斑点点,她的发丝散乱,一缕缕地垂落在她那伤痕累累的肩膀上。

柳淑妃那原本明亮如星辰的双眼,此刻带着淡淡的泪光,仿佛是被冰封的一汪湖水,透露出凄绝的美丽。她的双唇轻启,却没有任何声响,那是因为身体的疼痛已经让她的声线变得沙哑虚弱。

顾言懋让宫人将霍安舒催产汤药中的莪术和三棱呈到柳氏面前,他神色冰冷的发问道:“替你从宫外采买的宫女已经招供了,你如今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柳氏抬起了头,她那对原本明亮的眸子现在恍若失神,声音微弱而冷淡地回答:“皇上觉得臣妾有罪,那便是有罪了。”

皇上神色稍温和了些,劝道:“你若肯如实招供,朕念在你侍奉多年的旧情,不株连你的家人。”

柳氏笑了,那笑容中透露出的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然,“我在柳家当了十几年庶女,没过几天好日子,皇上想株连便株连吧。黄泉之下,有他们作陪,我也不寂寞。”

顾言懋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你在朕面前那样端庄贤良,为何背地里屡次陷害朕宠爱之人?”

柳氏眼中闪烁着悲怆和愤恨的光芒:“因为我恨毒了你顾言懋,你从来没有半分喜欢过我,只是把我当作和东宫搭上线的工具而已。等到前太子死了,我姐姐也殉死了,我便彻底没了价值,被你弃之如敝屣。”当柳氏提及她的姐姐时,眼中的愤怒逐渐被一丝沉痛所替代。

屏风后的狸奴也终于明白为何柳氏要毒害姚太后了,她对五哥这家人从骨子里就是恨极了。

皇上面露愕然,心中五味杂陈,质问道:“朕何曾薄待过你?是朕让你位临四妃,准你抚养公主,连你和皇后那些事朕也从未追究。你为什么还不满足?”

柳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若我从未被人爱过,也许我会信你的说辞。我姐姐,你还记得我姐姐柳承徽吗?只有她是爱我的,可惜她也死在了你们的阴谋算计之中。”

顾言懋听到柳氏谈起她的姐姐,想起了与狸奴之间的情爱纠葛,不由叹了口气,“朕顾念旧情不会杀了你,只降为采女,禁足永巷,非死不得出,大公主今后交由窦德妃抚养。还有,朕最后问你一句,你的所作所为,皇后当真不知情吗?”

柳氏故作冷淡,尽力掩饰心中的情感,冷冷地回答:“都是我一人所为,不干皇后的事。我心里也恨她入骨,才假借她的名义,陷害豫王和霍氏,就是要看他们两败俱伤。”

连狸奴都听出她其实是喜欢关岱然的,也许她曾恨过她利用自己,但到了最后关头还是不惜一切的撇清和她的关系。

秋日的御花园中,淡淡的暖阳从层层叠叠的红叶中穿过,微风轻轻拂过树梢,落叶如蝴蝶般飘舞。

在一丛盛开的菊花旁,皇帝正在赏着姹紫嫣红的花朵,他身后的豫王怀里抱着小成渊,只见那孩子双眼微闭,睡意安然,他那红扑扑的小脸,与周围的秋叶相互辉映,当真是可爱极了。

顾言恕为成渊轻轻唱起儿歌,他温和的嗓音就如泉水淙淙,使人心情平静,皇上也喜欢听他唱这些,仿佛是在弥补童年缺失的一角。顾言懋伸手轻轻抚摸着成渊的小手,手心与孩子柔软的小手相触,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柔了。

不远处,宫人们都小心地避开这片区域,不想打扰三人天伦之乐的画面。

凤仪殿中,关岱然将手中的琥珀杯轻轻摇晃,血红色的酒液波光流转,倒映出她眼眸中难以言喻的伤怀。成漓走到关皇后的身边,眼中透露出担忧之情,他跪下劝道:“母后,饮酒过度会伤身呐!无论心中再怎么烦闷,也要顾惜凤体才行。”

关皇后眼中有着几分迷离,她甚少饮酒,更从未饮到酣醉。此刻,她的脸色酡红,双眼朦胧,透出一丝迷离的神色,犹如被水雾笼罩的夜晚星辰。

她瞥见凤仪殿的一角,宫女寒霜还在那里,低垂着头,看起来有些心虚。关氏眉头紧锁:“不是叫你去永巷给柳采女送妆奁铺盖吗?怎么还不去?”

寒霜微微颤抖,语气尽量平和:“皇后娘娘,柳采女言行无状,触怒了皇上,才被降了位分罚入永巷。娘娘也该和她撇清关系才好,否则皇上会觉得娘娘与罪妇过从亲密。”

关岱然脸色一变,眼中怒火中烧,酒意令她无法克制自己:“好啊,你仗着自己从前在御前伺候过,连本宫的话都不放在心上。来人,将这奴婢拉出去杖毙。”

成漓被母后的旨意震惊了,立刻求道:“母亲,寒霜姑姑是担心您。您向来仁慈宽和,今日何以如此严厉。儿臣求您息怒,不要因为一时的酒意,做出日后会后悔的事情。”

关皇后听着成漓的话,蓦地清醒了几分,缓缓坐下:“既然如此,就让她在殿外罚跪吧。以后再犯,定不轻饶。”

成漓从未见过母亲这般失态,他记忆里的母后和父皇相敬如宾,两人从来没吵过架红过脸。而柳姨妃待母后极亲热,事事都替母后着想。如今父皇这样处罚柳妃,据说还动用了内廷的刑罚,无异于打了母后的脸,更是伤了她的心。

他本想和父皇好好谈谈,哪怕能知道父皇真实的心意也好。可这些日子父皇只宿在两仪殿,而自己已经出宫开府,父子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上次他在两仪殿外听见父皇和七叔行乐,风雪中他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也没有让皇上有一丝一毫的心软。难道真的是七叔从中作梗吗?可他记忆里的七叔顾言恕是最善良仁厚的,尤其是对待顾家小辈们,但凡他能满足的没有说不肯的。

成漓思忖片刻还是往两仪殿去了,只听得两仪殿的宫人这样说:“皇上和豫王殿下正在御花园赏花,殿下您请回吧。”

“那我便去御花园求见父皇,无论如何也要解开父皇和母后间的误会。”成漓这样想着,径直往御花园而去。

正当成漓走到御花园时,五皇子成渊突然发出了啼哭,顾言懋轻轻地将他从狸奴怀中抱起,牢牢的搂在自己怀中,温柔的摇晃他,亲亲他的小脸,尝试着各种法子安慰他。狸奴则用手为成渊抚着背,轻声地哼着歌哄着他,不一会儿,小家伙便又安静下来,渐渐入睡。

“父皇从未这样哄过我。”成漓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不禁感慨道。他出生时正是晋王刚接手户部,事务繁琐,常常夙兴夜寐,而关氏又是极为能干的贤内助,将王府的琐事和孩子的养育都处理的井井有条,不让顾言懋操半点心。

可如今是豫王帮着皇上照料成渊,顾言恕从未生养过,论心思细腻还不及他的五哥,故而常常需要顾言懋放下手中公务,一起照料孩儿。亲子之情,有时往往要身体力行,或是说身体的接触才能产生。成漓分明看得出父皇对成渊的偏爱已经超过了对其他的几个孩子,心里不禁有了疑惑,难道皇上迟迟不立自己为太子,是想要废长立幼吗?毕竟皇帝自己也是非嫡非长,因处置政事颇得人望,才被先帝青睐立为太子。若是父皇真的动了立幼子的心思,自己和母后就不能坐以待毙了,韩王和懿纯太子之死都是前车之鉴。

正徽七年夏,豫王府迎来一件大喜事,王妃李玉壶诞下顾言恕的长女。宣政殿内,皇上沉眉思索着面前的一堆堆军报和信件,信上说大食蚕食了西突厥大半国土,部分敌军甚至已经靠近大雍国境。可大雍和高句丽战事已持续了一年多,还是打的难解难分。如今国库空虚,粮草不足,顾言懋略显疲惫的容颜也藏不住他内心的焦虑。这片辽阔的江山,背后是天下万民的盼望与依赖,他不能显露出半点软弱。

宫女急匆匆地通报声打破了殿内沉重的静默,她神情略显激动:“皇上,豫王府传来喜讯,李王妃平安诞下一位公主,母女平安。”

皇帝的紧锁的眉毛逐渐舒展开来,原本神情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他站起身,目光明亮,仿佛瞬间忘记了那些沉重的国事,“好,好!这是上天赐予大雍的吉兆!朕便为她取封号为定远公主吧。快去将内府中的《洛神图》取来,给豫王府送去当作朕的贺礼。”

豫王府内,如水的月光将整个房间浸得如梦如幻。顾言恕坐在床榻旁,轻轻地将玉壶抱在怀中,一双眼眸深情而温柔。玉壶的脸上还残留着分娩后的疲惫,但在眼中却是满满的幸福和温暖。

顾言恕轻轻吻在玉壶的额头上,宠溺道:“当真辛苦你了,我的妻。”

两人一同低头,看向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她皮肤白皙如玉,小小的脸蛋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眼睛闭得紧紧的,睫毛轻轻颤动,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玉壶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眼中充满了母爱,“我们的无瑕,当真是玉雪可爱。”玉壶轻轻用手指逗弄,小女儿竟本能地握住了母亲的手。

司马太妃正忙碌着指挥着下人准备各式各样坐月子的补品与食材,她沉浸在王府添丁的喜悦之中,想着过几日烧家信给宸妃姐姐,告诉她狸奴终于有后了。

等到男人们都走开了,韩虎的突厥妻子细心地为玉壶清理着恶露,她的动作温柔且细致,多年牧羊的劳作让她的双手变得格外稳健。她名唤塞拉,同为生育过孩子的女人,她懂得如何温柔安抚,让产后疲惫的玉壶得以放松。

杜彻在殿外略显手足无措,因他是学识渊博的才子,豫王夫妇请求让他给这个小生命取一个小名,他正为此绞尽脑汁。

此时,狸奴正抱着怀里的女儿轻声哼唱,杜彻凝视着睡梦中的女孩,认真思考了许久:“那就取名‘呦呦’吧,取自诗经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意寓她如小鹿般可爱健康。”

顾言恕听后微微一笑,温声道:“呦呦,杜卿这名字起的真好,小鹿在林中悠然吃草是多么惬意快乐啊。”他轻轻地摸了摸呦呦的小脸,可以感受到她那小鹿般天真无邪的气息。杜彻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玉壶抱过小女儿,心里也觉得这个名字极妙。她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呦呦,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豫王府的小鹿了。”

入秋之后,朝中的首要大事是皇上打算亲率凉州驻守的边军前往西突厥和大雍交界处的锁阳城,达成西突厥、大食和大雍三国的和谈。

如今已是西突厥国王的八弟阿史那悠来看望刚出生的定远公主时,曾和狸奴埋怨过,说五哥这小矮子心肠越来越坏了,自己的国家被蚕食大半,连国都都岌岌可危,大雍身为宗主国竟不愿出动主力,只推说要“和谈”。如今他的半壁江山都在敌国手上,兵力也远不及大食的骑兵。所谓“和谈”不过就是让西突厥割地,然后大雍劝大食退兵罢了。

狸奴如今荣宠富贵都是皇帝所赐,自然只能劝和颇黎两句,也不敢说五哥的坏话。顾言恕长年累月的观察之下,发现大雍如今就是缺乏能谋善断又通晓军事战法的人才,此人不但要有才能和名望,还要深得皇帝信任。

狸奴心里也知道六哥略有将才,却无帅才,若论城府算计还不如自己,更别提沙场之中兵者诡道,所以他日日夜夜都为远在高句丽的夜叉悬着心。正因为人才匮乏,又没有做好新老交替,五哥继位之后一场胜仗都没打过,所以更担忧前线失利动摇自己的皇权,愈发谨慎用兵,避免和强敌硬碰硬。

狸奴心想,若自己年轻个十几岁,也许还能从戎报国,解五哥燃眉之急,可如今自己对军事阵法一窍不通,唯一的战绩也是烈火焚城,和吐蕃骑兵来了个同归于尽。更何况他如今抚养着成渊这个嫡子,即使他有心想学习军务,五哥也会出于疑心劝他当个富贵闲散的王爷。

正徽七年秋,大雍国君御驾亲征,十万大雍将士陈兵于大雍与西突厥边境,豫王顾言恕随行。

锁阳城,一座秋意渐浓的西突厥边城,它坐落在辽阔的秋日草原的尽头,与巍峨的山峰为邻,与大雍国境只有咫尺之遥。此时的草原已不再是盛夏时的翠绿,而是一片金黄。秋风轻轻吹过,漫山的羊群仿佛就是大自然的毛绒大袄,它们在金黄的草地上悠然吃草,时而抬头望向那远方的连绵不绝的雪山。

锁阳城虽然地处偏远,但城墙高大坚固,显露出一种深不可测的历史沉淀感。城门两侧的守卫们身披厚重的铁甲,目光警惕地巡视四周。

西斜的太阳慢慢地下沉,天空被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整个边城仿佛都被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蜿蜒流淌的黑河河水在黄金般的落日下波光粼粼,宛如一条闪闪发光的玉带,穿梭在城中,给这片土地带来了无尽的生机与活力。

顾言恕无权无职,不便参与三国的会谈,只能日日在行宫中等顾言懋回来。他的五哥如今似乎一天都离不开他,即使从帝京到锁阳城千里之遥,即使豫王来了也只是毫无作为。

狸奴听说大食漫天要价,要西突厥将已被大食占领的土地拱手相让,并且始终不肯退兵,完全把大雍的背书视为无物。阿史那悠自然不能同意,他希望大雍出兵和西突厥形成联军,将大食骑兵彻底驱逐出去。当他知道顾言懋真实的绥靖意图时,难掩失望之情。

夜已深沉,行宫中的灯火却仍然明亮。阿虺走进宫殿,脚步略显沉重,光线下的他仿佛背负着整个大雍的重担。

狸奴不忍心见他如此,缓步走到阿虺的身边,轻柔的手指触摸着他的后背,传递着温柔的安慰。“阿虺……”他的声音,如夜风般轻轻吹过五哥的耳畔。

顾言懋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微笑,却掩不住那眼中的疲惫:“狸奴,这些年来朕一直倚重于你,很多的事,我从未对别人说过……”他的话语停滞了一下,视线落在远处的夜色中。

阿虺的手指轻轻划过狸奴的脸颊,轻声道:“这些年,无论外人如何看我,但我真心实意地想为大雍的黎民做些什么:不再有衣食无着饱受战火的边民,不再有才华卓著但报国无门的学子。”

他紧紧拥抱着狸奴,然后又像孩子一样依偎在他的怀中:“若父亲还在,他会教我如何去处置这混乱的局势吗?朕对军务并不谙熟,这些天彻夜看军报的时候,当真是……”语气中充斥着迷茫和自责。

狸奴眼中的阿虺自从一直是无所不能的,他算计着储位,便一步一步踏着尸骸坐上了龙椅;他筹谋着压制世家,就不疾不徐缓缓图之;他改革税制,减轻百姓的赋税,使得底层民众得以喘息。但人无完人,军务确实是他的短板,六哥虽深得信任,但这么多年的时间证明下来,夜叉忠勇有余,才智不足。

皇帝站在窗前,夜色滤过轻薄的纱幔,将他的影子投向幽深的行宫之中。他的眼眸中此刻却似波涛汹涌的大海,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无奈,“若有贤能之人能帮朕卸下君王重担,只要他能让大雍臣民过的更好,朕便只愿和狸奴做一对闲散王爷,一起养大膝下一双儿女。”

狸奴轻步走近,站在五哥的身侧,思忖一番后缓缓说道:“五哥,大雍有你,已是上天对这片土地的最大眷顾。世间再无人比五哥更适合当大雍的国君。”

狸奴轻轻握住阿虺略显冰冷的手掌,体温传递,带来了一丝秋日里难得的温暖:“陛下,有臣弟在你身边。即使臣弟无能为你扛起家国重任,臣弟也会一直陪在五哥身边,护好咱们的儿女。不论阿虺是做一国之君,还是闲散王爷,臣弟都会和你并肩同行。”

顾言懋的面容在安静的月光下显得尤为宁静,岁月流逝留下的细微皱纹仿佛也在这份安宁中一一消退。他的长发轻轻搭在狸奴的手臂上,如流水般的轻柔。

狸奴轻轻环住他,尽可能不想打扰到他的安眠。他温柔地凝视着顾言懋的脸庞,似乎在这寂静的夜晚,能听见他的心跳,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那份难得的宁静与安然。阿虺的眉梢轻轻舒展,仿佛进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或许梦境中他不再是肩负重任的皇帝,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享受着心上人怀拥的慰藉。

豫王白日里休息了一整天,此刻自然毫无睡意,看着幔帐之外的冷月清辉,他细细思量刚才的话是否说的毫无错漏。杜彻和昭阳姑姑都教导过他,五哥是疑心深重的帝王,但内心深处又渴望着真情真意。可惜顾言懋自己却不懂如何去爱,故而狸奴侍奉在他身边时,首先要忘却自己对他的情,才能不被他的算计所伤,又要时时刻刻表达出对他至死不渝的情谊,才能让他感到自己被真心实意爱着。

三国会谈渐入尾声,在大雍的斡旋下,大食答应退兵,但西突厥要割让近乎三分之一的国土给大食,其中包含不少膏腴之地和水草丰足的牧场,同时大雍派公主和大食和亲,从此大食允诺数十年不犯西突厥国境。

顾言恕听到此讯,心中有说不出的万般滋味,恨不得自己领着凉州赤霄军与大食血战到底。也许以此刻战法之生疏,狸奴不久就会殒命于沙场,但若有一线希望能将大食骑兵彻底赶出西突厥,他亦觉得死而无憾了。

至于和亲之事,他想起了自己的雪姐姐,也不知这次顾言懋要派出哪个未嫁的公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狸奴为这些和自己血脉相连又命途多舛的女孩儿感到难过,他又想起来自己唯一的亲生孩子无瑕,如今她也被皇帝册封为定远公主,他日若顾言懋或者新帝派定远公主和亲,自己无权无势,唯一依仗的不过是帝王恩宠,又怎能与圣意和形势相抗衡?

皇上和大食使臣商议和亲事宜,数日都没回行宫。月黑风高的秋夜,行宫内烛光如流萤点缀,而周围的寂静中,只有微风吹过窗棂的沙沙声。

突然,一个黑影掠过,只留下一丝飘忽的身影,那是西突厥国王阿史那悠。他的黑衣与黑夜融为一体,而他瞳孔中的寒芒,如同夜中狼王的眼眸,野性而深邃。

狸奴的寝床前光影交错,布帘微微摇曳。当他察觉到外面的异动时,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帐帘轻轻掀起,阿史那悠的身影犹如从夜色中游走出来的魅影,他那矫健的身躯散发着粗旷的魅力。

阿史那悠眼神定格在狸奴身上,手指轻轻滑过狸奴的脸颊,他身上的狂野与温柔在此刻交融。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秋夜的寂静仿佛也被他们间的氛围所打破。

当顾言恕看到眼前的阿史那悠时,他的眼眸中泛起波澜,问道:“颇黎,我是你七哥,你这是要做什么?”声音中夹杂着隐隐的紧张。

阿史那悠眼中的怒火似乎被这句话激起,他用力撕破狸奴的衣服,显露出狸奴白皙的胸膛,语气中有几分怒意和嘲讽:“如今谁不知道你是小矮子的男宠?听说连顾言愈这个小崽子都试过你。”

狸奴身体微微一颤,但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伤痛和无奈,“我知道你如今恨他,可我和你一起长大的情谊,你就全然不顾了吗?你若此刻强迫我,你我从此就是仇人了。”

颇黎眼神略微温和了些许,他索然无味地将一旁的羊毛毯盖在狸奴身上:“七哥,我若之后返回大雍,你还会像小时候那样待我吗?”

狸奴被颇黎的问题弄得一愣,他满眼疑惑的问道:“你不是西突厥国君吗?怎么可能长居大雍?”

颇黎抬起头,双眼中射出一道如狼王般的寒芒,声音里带着几分沉痛和自嘲:“如今国都都岌岌可危,我可不想当亡国之君。我打算传位给长子,退位为上皇,以后在帝京生活。”

狸奴脸上的惊讶尚未消去,他疑惑地问:“你的长子才十几岁,你一点都不担心他吗?他哪里担得起一国重担?”

颇黎玩味地盯着狸奴的眸子,美人容颜依旧,但在颇黎眼中,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七哥了。他用力捏了一把小狸奴,“原来还在啊。”

狸奴的脸上涌起一抹尴尬的绯红,他恼羞成怒地推开颇黎,“你做什么?”

颇黎轻轻摇着头,用右手捏起狸奴的下巴,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你如今这妇人之仁的样子,我从前的七哥可不是这样的。我在想顾言懋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我的母亲都不像你这样仁柔,听说你现在除了给顾言懋侍寝,就是给他照顾孩子。”颇黎将狸奴清俊的脸庞迫近镜子前,“七哥,你是大雍皇子啊,你身上皇子的血性呢?”

颇黎的声音中有几分痛惜之情,“你现在不过是顾言懋豢养的的玩物和奶妈。”

狸奴满面羞红,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带着深深的羞耻,闭上眼叹息道:“颇黎,我是真心喜欢你五哥的。”

颇黎的眼中满是冷笑,“这些年,你在他手下也不好过吧,连豫王世子之位都被算计丢了,给了他的亲生儿子。”

狸奴的心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他怒气冲冲地吼道:“别说了!”

颇黎看着他,目光中尽是失望之色,“你连反抗都不会了吗?”他叹了口气,“真没意思。”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铜镜前,狸奴缓缓地松开了发髻,乌黑的发丝如瀑布般洒落,给他增添了几分独特的男性魅力。他此刻露出结实的胸膛,再无过去那柔弱之态。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诉说他这些年的坚持和锻炼,他心底涌起了浓烈的自我意识和男性荣誉。

“我,是大雍皇子顾言恕,不是任何人的玩物。”他低声喃喃,眼中闪烁出坚定的光芒。他的手触摸到腰间的玉佩,那是顾焕章赠给他的生辰礼物,也是代表着皇室荣耀和他个人身份的象征。他紧握住玉佩,仿佛紧紧把握了自己的魂灵。

那双曾经娇媚似水的眼眸现在显得格外深邃,带着几分坚毅。他长久地凝视着镜中人,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不再是皇宫中的男宠或五哥手中的傀儡。

和议之事尘埃落定,阿史那悠和顾言懋的关系似乎也稍有缓和。到了大雍一行人即将返程之际,颇黎送给两位兄弟不少突厥的物产奇珍,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一对赤红双瞳的雪白骏马。狸奴极为喜欢,他抚摸着马儿雪色的鬃毛,轻轻低语:“真是一对神驹。”马儿仿佛也感应到了狸奴的喜爱,轻轻地在他的手掌上蹭了蹭,十分亲昵。

临别前,三人像少年时一样,纵马在天地间驰骋。只是如今其中两人身为国君,身后跟着不少随从护卫,终究不似昔年那般恣意自在了。

三人骑马行至郊外,恰巧目睹了阿史那家族一场草原婚礼。在广袤的草原上,秋风轻轻吹过,带起了一片片金黄的波浪。此刻,草原上是如此的喧嚣和欢腾,因为这是阿史那家族的英俊少年郎阿图尔即将迎娶他心爱的新娘叶孜热。

天空如洗,蔚蓝深邃。随着太阳缓缓升起,两位新人身着白色的婚服走出了帐篷。阿图尔身着绣有皓白月亮和璀璨星河的长袍,他的英俊容貌在阳光下显得尤为耀眼。叶孜热的婚服同样绣满了星与月,头上带着鲜花缀成的花环。她是一位风韵犹存的突厥女人,眼眸里充满了无尽柔情,但岁月已经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痕迹。

他们分别骑上了雪色的马匹,这两匹马如同他们一样,分别被打扮得洁白无瑕,仿佛是草原上的精灵,而新娘骑在白马上,英姿飒爽的模样,如同草原上一朵盛开的雪莲花。

随着乐器声和吆喝声,身边的亲朋故友们手持鲜花,边歌边舞,为他们洒下满天的花雨。花瓣如雪片般飘落在新人身上,仿佛星星点点的彩蝶在空中飞舞。整个草原仿佛都为这对新人歌唱和舞蹈,连天上的苍鹰都为他们祝福。

“他是我族叔的儿子,阿图尔。”阿史那悠指着新郎说道,“你们猜猜他的新娘是谁?”

顾言恕疑惑道:“我也不熟悉你们西突厥皇族的家事,怎么猜的中呢?”

顾言懋轻抚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猜道:“听闻草原有习俗,父亲一旦过世,儿子会娶自己的继母,看这女人年岁不小,也许是这男孩的继母。”

阿史那悠眼神中有些微诧异,五哥心思果然极细,怪不得不长个头,“可不止是继母,她还是阿图尔生母的亲妹妹。”

狸奴虽向来热衷于尝试新奇事物,但还是被草原上开放的伦理给震惊了。他脑海中代入的是自己和司马若桃成婚,简直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但稍稍冷静下来,他眼神中还是闪过一丝羡慕,草原上的人们似乎并不在乎世俗怎么看待,他们相爱就坦荡的成婚,让辽阔的天地见证他们的爱。

阿虺看到狸奴目光里的憧憬之色,便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神中是对他缱绻如丝的情意,“狸奴,自从你死而复生回到朕身边,朕一直想和你正式的盟婚誓,让上苍做个见证,许我们今生今世再不分离。”

狸奴一时之间脑子里泛起了许多的回忆,椒风殿外的一伞之情,上巳节两人为救人而初吻,两仪殿内日日对弈行乐,一起养育孩子的点滴细节……他一直希望他的阿虺能正视自己,也许一场婚誓会让两人心中的地位更平等些?他一直想告诉阿虺:他爱他并不因为他是九五至尊,也不因为他如今大权在握,只因狸奴一直记得寒雨中那个直挺挺的跪在椒风殿外、目光坚定的少年郎,他多么想溯过时光的长河紧紧抱住他,坚定而温柔的告诉他“未来会好起来的。我爱你,阿虺。”

顾言恕纵身下马,站在绵延无尽的草原上,仿佛被那一片辽阔无际的绿毯包裹着。天空清澈湛蓝,几朵白云悠悠漂浮,阳光洒在他那一身青色的袍子上,给这平凡的瞬间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庄重。

他转过身面向阿虺,眼中尽是深邃而坚定的情感。顾言恕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略带颤抖:“我知道五哥身上肩负着一个帝国的重任,你的每一个选择都关系着万民的生死存亡。可我愿意站在五哥的身边,与五哥共度风雨,无论未来的路有多么坎坷曲折。”

在草原的辽阔与天地的见证下,顾言恕的告白似乎拥有了一种特殊的力量。他的话语直达心灵,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真挚和决绝。这一刻,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无法抵挡这股源自心底的温暖与感动。顾言懋眼中的七弟从未像今天这样有男子气概,他语气平实且坚定:“阿虺,我愿在这辽阔的草原上向你许下誓言:我希望能与你共度余生,无论是作为你忠心的臣民,还是作为一个能与你分担忧愁的新郎。”

草原上的旭日初升,为远方的天际线抹上柔和的胭脂色。除了偶有传来远处的马蹄声,只有风轻抚草尖作出沙沙的声响。

帐篷的帘幕被狸奴轻轻掀起,他早已换上了一身雪白的西突厥婚服。月牙儿挂在新郎袍子的领口上,漫天星辉流淌在宽大的袖口中,也不知是哪个巧手的匠人,用银色的绣线将灿烂夜空一针一线绘在这白雪一样的锦缎上。

阿虺轻轻地将狸奴引到自己身前,他如同月夜中的风一般柔和。阿虺坐在狸奴身旁,手指轻抚过那头如夜的黑发,如同在弹奏琴弦,感受到一根根发丝在他指尖间跳动。狸奴闭上了眼,任由五哥纤细灵巧的手指穿梭在自己的发间,听他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耳畔。

婚服在草原的晨风里轻轻摇曳,如同一江曲水映出的柔和月色。顾言恕先是轻轻地整理五哥肩上的褶皱,然后他的双手滑向五哥的腰间,温柔地扣好了婚服的带子。狸奴那双明亮如月的眼眸里,满是对阿虺的缱绻柔情。

阿虺也抬着头望着他,他那双眸子里面藏着星河,仿佛只要深入他的视线,就能看见他胸中绚烂夺目的浩瀚宇宙。狸奴情不自禁低头吻在阿虺的额头上,烛光在帐篷内摇曳,仿佛只剩下两人之间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待两人穿戴完毕,手牵着手走出帐篷,随着日光的温暖洒落,整片草原仿佛被暖暖的金色包围,阿史那的族人们载歌载舞,他们身上的服饰五彩斑斓,那金黄、翠绿、火红与深蓝的色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出原始而又浓烈的生命力。他们的歌声满载着对自然和爱情的颂赞,他们随着鼓点跳跃起舞,用舞步与大地、与太阳进行对话。女孩们则手持刚摘下的格桑花,她们将鲜艳的花瓣摘下,轻轻地抛向两人。

一个突厥小女孩为狸奴递上花环,那是寻常的婚礼给新娘子戴的。顾言恕一把将花环揉碎,望天上一抛,任由花瓣飘落在风中。一时间落英缤纷,还有不少停留在他的肩头。花儿的绚烂与他肌肤的皎白相映,美的阿虺都移不开目光。

两人即将走上婚礼的高台,顾言懋为七弟拂去肩上落花,阿虺的动作细致且轻柔,此刻他正紧紧握住狸奴的手,仿佛想要将这一刻的时间定格,让它成为永恒。

两人站在草原中央,由西突厥国王阿史那悠为两人证婚,他将一把银色的祭祀刀递给狸奴。

顾言恕的眼中满是决意,在自己的掌心上划下一道口子,鲜血缓缓流出。顾言懋也紧随其后,两人手牵手,他们的血液交融汇合在一起,滴入两杯清亮的酒中。两道血流如两条红色缎带交汇,像极了两颗心交融的瞬间。

大家屏息以待,只听见顾言恕低沉而又坚定的声音:“此血为证,我们生死与共。”

阿虺眼眶早已经红透了,几近要落下眼泪,举杯低头深饮,把彼此的誓言与爱意饮入腹中。随后,顾言恕用手指蘸上彼此的血,画在自己嘴唇上,在五哥眉心上深深留下一个血之吻。顾言懋回应着,他的动作更加细腻温柔,他的吻落在顾言恕的眉心,轻若微风,却仿佛已深入魂魄,是世间最蚀骨灼心的吻。

草原上,那些观礼的人们激动地为他们鼓掌、欢呼。两人转身,面向那宽阔的天空,仿佛与整片草原,与那无垠的天空进行对话。风轻轻吹拂过,带来远方的牛羊声、溪流的潺潺声。两人齐齐跪下,右手抚于胸前,虔诚地对苍天拜下三拜,声音清晰地传遍草原每一个角落:"长生天庇佑,我与顾言恕/顾言懋结为爱侣,生死相依,此生不渝。"

那飘过的流云,那轻舞的草尖,还有那远方的河湾,仿佛都为这一刻而静止。

星汉灿烂,草原上的篝火映红了半边的夜空,热烈的火光与冷清的星光相互交映。人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的庆祝,歌声高亢,身影摇曳。

新婚的顾言懋和顾言恕正坐在帐篷的中央,他们的双眼紧紧锁定着对方,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彼此。顾言恕轻轻握住顾言懋的手,心疼的看着阿虺掌心的伤口,“没想到办这个草原婚礼竟还要刺破龙体,当真是我的大罪啊。”

说到动情处,狸奴轻启朱唇,将嘴压在阿虺的唇上。他们的唇舌缠绵,这吻变得愈发炽热、愈发深情。顾言恕的手掌轻轻地放在顾言懋的后脑,将他更紧地拉近自己的怀抱。在这一刹那,他们仿佛把整个灵魂都融入了对方的身体里。

只有两颗心在强烈地跳动,只有这股无法压制的情感在疯狂地燃烧。当他们缓缓分开,两人的额头紧紧相贴,彼此的呼吸都还急促着。顾言懋身为帝王,龙驭天下,繁花丛中过,不沾片叶于身,但仍有一处还未经开发。如此良辰,自然是由他新婚的皇夫来品尝帝王的初次滋味。

两人彻夜难舍难分,不知东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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