漃国的春夏古城，是当地的名胜。既有古国遗风，又颇含清美特色，同时将古城完整留存到现在。
薄甘棠自来漃国，很受重视。天泱特意让小儿子璀错带他四处观览地理风土。
薄甘棠自然感激，但：“只是听闻，殿下自少习文，于领兵作战似乎…不甚了解。”
天泱道：“我漃国的将军们俱是封疆要臣，轻易不得擅离边塞。此外，为将帅者，必于山川布防有独到见解，先生若听人言，怕会先入为主。”
薄甘棠觉得有理，便就点头。只是心中有一丝隐隐烦闷，不知为何。
于是这第一站，便是春夏古城。
东春碧山草木清秀，西夏翡山林叶蓊郁，其间所夹一条古老青石板栈隔开春夏两季。栈侧流水，倒映绿荫，而古民居便在石栈两侧顺山而建，掩映在春夏秀木里。
而此时楝花正开，楸花正盛。
薄甘棠走马石桥，花枝在上，民居在下，一时之间，几有飘然之感。
仔细观察，笑道：“这是难得的易守难攻之处。陛下定然不会任由春夏城无用，想来这两山的城民，都是屯兵。”
璀错笑道：“先生□□。怪不得大哥家信中满篇溢美之词。”又笑道：“此地确有秋阳古塞。亦然，也有一段往事。”
便说起秋阳塞原本在春夏城北，湫山南，而当今春夏两山多年乃是连体一山。
“也就是说，秋阳塞城，乃是四面围山。”薄甘棠道。
“对。”璀错笑道，“好处是四方皆易守难攻，是乱世难得的安稳之地。但，年岁一长，问题就出现了。”
空间问题。
一代人还好，两代人也能盛下，到第四代人时，秋阳山城已然拥挤不堪了。
幸而春夏山珍丰茂，湫山水瀑多，食物和水不是问题。
但，问题已经存在，如果不处理，只会日益恶化，最终倾巢俱灭。
最终有一位青年站出来，说：【我们出去吧。】
【出去必然会直面危险，但我们可以以秋阳城塞为基准，步步为营，扎扎实实地走出去。】
【为安全起见，我们可以只走一条道路。】
很多城民沉默了。新的方法对解决问题无疑是最好的方法，但导致的隐患，却背离城池最为根基的建设初衷——安全。
薄甘棠忽然道：“所有面临的危险，在压倒性武力的庇护下，都将转化成安全。”
璀错笑了。
薄甘棠闭眼凝神，感受涌动的正气。最终，他顺着桥下的涓涓细流，将目光投向北方的秀水湫山。
冬雪化成无数秀丽的悬泉，飞泻下清雅草木、简白泉石，落入秋阳城北广阔黄栌山林中的永夜湖泊里。
璀错笑了，他现在愈发明白大哥对此人的重视来自于什么。
于是他道：“您如果生在当年，想来会和秦奋做出一样的选择。虽然，他是无意。”
无意间，单纯去往湫山散心。
即便是秋景锦绣的秋山，夏天也是高林碧荫，森然生凉，不见天隙。
他孤独地走了很长时间。见到不少清新的湫泊和清丽的湫渊。有时他会站在一旁看，看水色或是葱或碧。想起来路的艰难，迟迟不肯动步的族人，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抱怨里，但是还是不肯走一步。
他倒很清楚，这一族必定会走向灭亡了，一如他看清倒影中自己的绝望。
于是他投了湖。
永夜湖。
薄甘棠：“……”
璀错笑道：“要改变别人的成见基本是不可能的，抑郁于不得志更不值得。薄兄知道这个道理吗？”
薄甘棠笑笑：“不曾有过这类境遇。”为秦奋的遭遇嗟叹不已。
璀错默然一会，又讲道：“但这个故事的底色也不是全然灰暗。他没有葬送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薄甘棠舒了口气，笑问道：“是路过的渔人将他打捞起来了吗？”
璀错道：“他说自己遇到了暗虚的秋氏族人。”
“……”
薄甘棠知道，这位年轻的世子并不了解，秋氏其实并不属于真正的暗虚。这一族介于鲁朴氏与暗虚之间，比之于鲁朴氏的勇毅、暗虚的善战，秋氏性情更偏于酷杀。在上古时，秋氏横跨杂居且凌驾两族之上，是帝無制衡两族、威震他族的刑杀之官。
竟会在这里出现一个秋氏族人。
薄甘棠于是违心道：“是，是我的族人。”问道：“这位秋氏暗虚，还在世吗？”
璀错道：“逝世多年。”
薄甘棠心下一舒。又听璀错道：“现有秋渊祠祭祀他。”
“……是吗？”薄甘棠笑。温声问道：“我族这位先辈做了什么好事？姓甚名谁？”
“秦奋称其为秋逸。”璀错道。
“他将万念俱灰的秦奋捞出永夜湖，晾在一旁的松香台上，倚在石边等秦奋醒来。”
而后秋逸让秦奋再看一池明净秋水。
璀错笑叹：“他说，汝当以此水洗尽杂念，只观汝心。”
“他还说，事难，万万难，然汝心难否？”
秦奋突然发现，原来祛除心里满载的困难与阻挠，只想心中的目标时——他的心，只感到快活、自在、明白。
“并不是你毁掉了自己的生路。”秋逸说。“是'困难'。而你想'生'。”
薄甘棠的心情无以言表。
而秦奋当时如同死水的心境，可谓因此一语而得活。
他也在水中看清了秋氏渔人的真相——银水的长发，白衣的云纹，眼尾的金线——这是一条白龙。
璀错笑叹：“一直听闻鲁朴氏是真龙，不曾想暗虚竟也有龙。”
“……”薄甘棠笑笑，“我族中秘闻甚多，我也不甚了解。应该是这位先辈的父祖出身鲁朴氏。”
“这却也有错。”璀错笑道，“鲁朴氏中只有男子，与他族女子诞下儿女，唯有男儿可以继承他们磅礴的战血。而鲁朴氏素来因为族人稀少而极重新鲜血脉，若秋逸真有一位鲁朴氏的祖先，他应该是鲁朴氏而非姓秋。”
薄甘棠哭笑不得，无可奈何道：“世子在盘问我不成？我多年深居春秋世，实是不了解其他族人的情况。”
“好吧。”璀错笑而放过薄甘棠，“不管他是鲁朴氏还是暗虚——最终他都是因为秦奋的愿望而死。”
薄甘棠：“……”
真假？
不止暗虚，连鲁朴氏见面都得客气叫一声“秋卿”的秋氏族人？
这死法太不秋氏了。
各氏族按照常理来看，都有主要的死亡原因。比如鲁朴氏因为太过强大而鲜少亡故，而暗虚主要战死，琼华人是寿尽而亡。至于秋氏...多半是因为仇杀吧。
薄甘棠正在发散思绪，不知不觉，已跟随璀错来到秋逸的祭社前。玄碑白字，刻其功勋，十分整新，想来是春夏城民年年祭祀漆修的缘故。
上述：
【...
（璀错已有言，故略览而过）
秦君难曰：心止，然难固在，何可去之。
秋卿曰：吾止此千年，为候君也。
秦君讶：何解？
秋卿曰：将引“**（字迹斑驳不清）”至，烦请君为吾杀之。
秋卿遂起，身化白龙，匐然而切春夏山，断为春碧、夏翡二山；白龙为道，白鳞作石，湫水为渠，秋城因开。
秋阳现龙，春夏为辟，城民大惊惧。秦君归城，述湫山所遇。城民甚恶之，执而欲杀。
秦君将戮，天作霹雳，地为绝裂，黑气泉涌，毁城灭畜。识民恶者，吞而活之。将士与战，形骨皆销。
秦君恸号，忽银爪现，作搏杀状，已而雨银，磅礴坠地，似不能敌。
龙吟响：请秦君为吾剑！
秦君应：务报我灭族恨！
俄而化剑，秋氏白龙执，再与斗，黑烟散，而剑亦断。
白龙将死，与秋阳民曰：汝君助吾，而今功成。为汝固步自封，故有此大劫。今当还汝君，以导汝民，致汝绵续。
秦民俱服。
是以秦君苏，而白龙去。
秦君酾酒祝曰：秋卿秋卿，我民恋怀旧土，固步自封，终致灭亡。然卿怜我民，身作险塞，护我秋阳。我民得沐，当世守春夏，不外求存。
祷毕，风禾尽起，旱地生草。
旧民皆服，释秦君，尊王之。循白龙渠，建春夏城，子裔不离故地，然族人亦得安居。感秋卿德，筑此社祠，凡我百姓，勿忘卿恩。】
碑下铭刻，为春夏城历代王名，以示祀祭不曾断绝。薄甘棠顺读而下，目光停凝在最新一个名字上：【天泱】。
不禁失声道：“原来这是漃国王室祖地！”
璀错却是笑：“不止是王室，当今漃国黎民之祖，皆为春夏秋阳城敢战之先辈！”
薄甘棠震撼不能言。实是不知春夏城于漃国而言竟重要至此。
便就俯身取香，燃三炷为敬。
白鹤翩然而落，送来两封短笺。
【渊穆：
薄甘棠已至。
按你所言，已着璀错领往漃国四处观览风景，不使其触于军务。
或事与愿违，难以强求。
父泱】
【渊穆：
望你安好。
我来漃国，转眼两月。跟随令弟游历各城，略有所得。听说你直到冬至才能回乡，所以我想在今年，先用五色粟米塑制一个沙盘，等你回来……】
渊穆的心情无以言表。北地夏温，此时只着白纻春衫，无端感到寒凉。
他并不欲杀薄甘棠。
事实上他还在尽量挽救薄甘棠的性命，薄甘棠怎地就非走上这条道不可？？
渊穆无法理解。
或许是他俩旅游的时令不对，所以未曾见到最美的景色也说不准……
也或许漃国山水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风景类型…
于是在清凉殿午后的清荫里，渊穆提笔蘸墨，边思忖边写回信。
【甘棠：
我非常期待今冬与你论兵。
璀错自幼钟爱灵秀名胜，没带你行马云烟、观览胜迹吗？
我少年时便离家远游，除与兰琻十八岁时走遍漃国，多年不见家乡风土，十分想念故国风物。而今你与璀错走遍漃国城池，想来所见不少，不知可否略叙一二，以慰我思乡之情。
渊穆】
【父亲：
来信已知。
我将再寻别策，必将薄甘棠撇除于将军之列。
请父亲另赐良田、美酒、名马、华殿等，美物不一而足，但求射其所好，务必消磨其意、泯灭其志。
儿穆】
鹤信寄出，渊穆便开始了等待。
然北地三月犹雪下草枯，四月已麦青平雪，都没等到家信。
渊穆心里发憷，怀疑一向铁腕的父亲是不是已经把薄甘棠暗杀了，但不愿冒泄露此事的风险，所以得等自己冬天回家再当面相告。
渊穆左思右想，竟至辗转反侧，终于不耐恐慌，便要告假回乡，查看情况。去雪谷辞别的路上，甚至连在深埋薄甘棠尸体的无名坟包前摆什么口味的青团祭品，都想得一清二楚了。
甘棠甘棠，我当为你一大哭……！
你去国万里，心为赤子，竟草草死于此……！
渊穆如此胡思乱想，不由得悲痛难当、哽咽不止。
他本就生有世间最为温和惑人的淡色灰蓝眼眸，此时含泪望向飘絮的风雪，一时令人忘却，乃是他将薄甘棠推向死地。
正在此时，一声鹤唳，自云雪间清扬远来。
一个四方盒子，重重地坠入马前的厚雪中。
渊穆下马，自一尺深的雪中扒出家信，看到上面意态闲雅的“薄甘棠”三个字，心中一松，不由得膝软，倒退两步，直倚靠在白马上才站住。慢慢展信看：
【渊穆：
久别。
我与令弟游历漃国时，确然邂逅许多感心动情的美景，本也想作画成集。而今知道你思乡情深，更不敢草草挥就，另有前信所述米盘之事耽搁，故而累你久等。
所见所闻，皆附于绢。望聊慰世子家国之思。
薄甘棠】
渊穆看其寄信日期，确然是十天之内，确认了薄甘棠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才抱起沉甸甸的画盒上马，先去找就近的雪山松林里的客栈，住下仔细看。
钱耐客栈。
钱掌柜做事贴心，见天寒雪浓，特意送一斤栗子烤在炉炭里。渊穆拥起温暖的棉被，舒服地靠坐炉旁，一张张看薄甘棠的画作。这只暗虚的春秋世中唯有他一人，想来上千年的年岁实在太长，难免无聊，所以将笔墨作为寄兴遣怀的渠道了吧。渊穆想，这么炉火纯青的精湛画艺，观赏起来实在是人生难得的享受。
仿佛身临其境，当时同他和璀错一同在柳色青青的青黛城墙下走马谈笑，走过漃国的四十五城...
于是三人走进颇负盛名的桂玉学堂，迟到的美貌女郎黄衫飘飞，慌乱地冲进课堂，连连道歉，原来竟是今早马车断轼的桂夫子......
荒山下的粉梅客栈中，温婉的粉黛姑娘正在做梅花香粉。薄甘棠竟然十分有兴致，买了十盒。七盒送给远在暗虚的姊妹，三盒送给渊穆的妹妹们......
丹檎饭庄的后院竹林里，青裙少女正挎篮捡花菇，篮中已有鲜樱桃两碗、肥竹笋二三。白鹅六七，正在扑扇翅膀，遗落椭圆的青色大蛋。据说，两人那次午饭吃得特别好......
他们也在江上遇到一位行客，一块吃蒸白鱼和稻米饭。不知为何，行客亲自做的饭食总有种纯净的甘美。行客笑说自己名为“道济明”...
而为了蹭饭，他俩跟行客回到山中居处。雪落寒山，十分静谧。长松遮掩古院，主人长久不回，已有两三只小雪狐偷偷占山为王，听闻人声，探头探脑地看来。神态可爱，十分亲人，自然为济明欢欣收养...
又说起在竹叶尖锐的竹路上，快马而过的黑装少女，身姿矫俊，玄纱罩面，长刀卓然，行路的疾风带起一路潇潇飘落的竹叶。不知是为什么故事去往何方。璀错打听到，侠女名为“修嫮”，这是赶往穷奇府去接任务...
......
渊穆一张张看去，发现薄甘棠语气愉快、笔意轻快，确然很喜欢这些旅途中的人和事情，但——为什么还是硬要做将军？还是在根本不是他的亲族家乡的琼华？
渊穆百思不得其解。想或许是漃国虽在清棠山东，但毕竟不是上古云华的正统继承者，不符合薄甘棠对云华美景的期待。那么，不如试试清棠的人物...
于是渊穆随意吃了几颗烤熟的栗子充饥，便就提笔回信：
【甘棠：
望安。来画已收，十分感激。
我少年时，曾与兰琻遍游琼华。昔年战火未起，物阜民丰，所见所闻，乃在此上。盛世遗存，而今止在清棠，不亦悲夫！
亦记一二，以供尔阅。
琼华四月，荷叶团团，小青而如贴花于水。五月而榆钱满水，桐花生陂。六月故事，曾见帝正画堂深处蟠桃壁，寂寂无人观落花。
说起竹林侠女，昔年我也曾与兰琻结交黎姬。
黎姊乃西黎氏女。彼时夏日阳光明澈透亮，穿过细密的竹叶，斑驳映在白石铺就的路上，有风在竹林穿行，带来飒飒的清响，而黎姊便玄衣佩刀，在竹林中行走。
姊风度峻丽，举止飒美，而今想来，仍历历在目。然昔人已去，故人杳杳，不胜悲哉。
又及行客，我与兰琻少年时得遇白先生。先生名林岑。其名颇有画意，甘棠若得闲，可聊作笔墨。而先生一如其名，远旷宁静。我与先生颇有师徒之谊，先生批我三语：“顺其自然，无为歧路，所求当现。”而今尚不得解。
……
……
琼华遗风，清棠山以西，亦颇存于榆庭。向居于此，殿姬丽女，红衣静素，舞于二层榆影楼阁，以自娱也。慵然倚阑，观榆钱自落于池。其所谓心安无事，日长人静者，大类此也。
渊穆 】
信寄出。不过三天，薄甘棠便已回信，信只一句：“阿渊，如果我们以后能重现这种盛世，那该多好。”
渊穆展信良久，只觉大半是在意料之中，但此时此刻，心境之五味杂陈，也非一语可以道哉。
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要保下薄甘棠的性命，不能再让他继续待在寂国了。
然而将这只暗虚送往何处，交由何人看护，都是当下无法解答的问题。
若自己已是有天氏大天官，自然可以将他放在身边亲自看管，但现在——正如蓝梅多年前所言，尚未独立，未有方国，自己都受制于人，何谈于保护一个不该出现在琼华的暗虚……
要一个，无人可知，无人可去的地方。同时物资足够丰饶，不影响一个成年暗虚生活的地方——
暗虚？
还真有一只藏在琼华多年的小暗虚……
鸦鸦四岁才被蓝师父收养回榆庭，而在那之前，根本不曾有人听闻过小暗虚的存在，遑论知道它生活在什么地方！
而鸦鸦年纪幼小，自己也不记得家乡所在。但听鸦鸦偶尔说起当地的风物，道是栗子好粉好好吃，竹笋瘦瘦细细没有肉，鲈鱼和莲蓬又嫩又甜吃不够，冬天雪下好大要埋鸦鸦的家，石头黑黑暗暗、洞洞好“嶙峋”——小乌鸦当时还好自豪，觉得自己会用这么难的词了。小暗虚如此可爱，渊穆而今想起，也是不禁笑。
想起这些关键信息，渊穆心神镇定，铺展开云华全幅舆图，依据少年时游历各方国的记忆和在白枣学宫习得的地理学识，一一推断而去。两个时辰后，渊穆重重圈笔，定在三个字上：“岢岚山”。
………
渊穆忖度已定，当下再不犹豫，写信给薄甘棠道：【有一要事，希望与兄当面相谈，请薄兄先至此地（附舆图），勿使人知。】
再寄信于父亲：【将依父亲所言，决断此事。已令薄甘棠前往秘地，父亲放行即可。】
两天后，薄甘棠回信：【阿渊，我已在路上。】
渊穆冷汗涔涔，后怕不已，心知父亲果真杀心已起，再晚几天，薄甘棠真是…回天乏术！
便就赶紧跟钱老板结账，催马赶往岢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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